「鮫人可誅」白紙黑字展開的那一剎那,遠方響起了低沉鋒利的狼嚎。
如同群聚在靈山月色下時一樣,這一剎那群狼呼應,不用顧聽霜仔細辨認,他已經能夠得知那一聲遙遠的狼嚎中所蘊含的特殊意義。
那是悲鳴與憤怒,為他們某個尊重、敬愛的成員的隕落和傷病而感到痛苦,這樣的狼嚎聲一出,所有的上古白狼都不約而同地毛髮豎起,喉嚨裡發出了低沉的咕嚕聲。
這是備戰的狀態。
寧時亭出事了。
顧聽霜說不清這時候是什麼感覺,只是恍然覺得這一剎那,身體中的某個地方瞬間綳了起來,緊得讓人頭皮發麻。
他身處輪椅之上不好行動,風雪中,他隻比了個手勢,就立刻有六七隻白狼飛快地奔了出去,消失在風雪中。
而剩下的狼群依然守候在他身側,用巨大的軀體築起一道抵禦風雪的牆,等待他的進一步指示。
狼群不會停下來等待什麼人,除非那個人是頭狼。顧聽霜的處事風格也完全遵循著狼群的法則,他伸出手,讓身邊的一隻白狼湊近了,將手輕輕覆蓋在它的鼻吻上。
白狼明白了他的意思,低頭輕輕地嗅了嗅他的手,而後向天再長嚎一聲,回應了遠方傳來消息的銀邊。
緊跟著,風雪中再度響起銀邊的回應,還有剛剛跑出去的六七隻白狼的嚎叫聲。狼嚎摻雜在一起,被風聲放大、延長後,帶著綿延數百裡的威勢,聽不懂的人隻覺得詭異陰森,森然刻骨。
狼嚎聲如同烽火傳信,讓顧聽霜絲毫無差地了解了訊息
最後一聲悠長的狼嚎聲結束,顧聽霜皺起眉,眼中浮現了一絲陰戾的狠勁兒:「仙長府挺快,前腳青鳥的信送到,後腳就迫不及待地動手了。「
他喝道:「去,去,去!」
冷冽的聲音散在風中,如同一把利劍,群狼化身劍光奔襲而去。此時此刻,顧聽霜身邊只剩下了幾隻狼,依然忠誠而堅定地幫他抵禦著風雪,推動輪椅。
他們沒有走仙長府和晴王府今天搭建起來的冰窟通道,因為顧聽霜厭惡和外人相見。
他們一路過來的行蹤,都隱匿在風雪中,如果有人在風雪中迷失了方向,而不小心碰見他們這一行狼群的話,多半會覺得自己見了鬼。
剩下的狼群的方向早已不是寧時亭,現在他們的直接目標,只在仙長府,蘇樾。
這是他們共同的仇敵,大雪數日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獵物。就算顧聽霜並沒有啟動靈識,他也依舊感知到了狼群中熱血沸騰的嗜血渴望和隱密的期待、對於復仇的快意。
顧聽霜眼中再度燃燒起金色的火焰。
大雪肆虐中,群狼開道,佔據了漫山遍野的高地。雪是白的,狼也是白的,它們降臨冰城外時,沒有一個人能意識到這悄無聲息的包圍。
數不清的白狼,數不清的金色眼睛,統統被埋藏在逼人的風雪中。
風雪勢頭再大,它們也按兵不動,彷彿在等待著什麼來臨。
遠處,控火師圍城的長龍附近不斷暴起數十丈高的火焰,水師緊跟著發動法術,一座座冰造的堡壘就這樣迅捷地落下。火龍和水龍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如同夢中奇景,風、雪、水、火交纏熏染,水汽與雪光、冰渣一起飛迸,形成三色混合的龍捲風,將天地鏈接在一起。
現在他們要集合所有的水師和火師,先後為仙長府和晴王府打造一座雪災時期的、最大的冰雪城池!
「晴王府的人知道這回事嗎?」
不遠處,一個監工低聲向自己的同伴詢問。他們同是仙長府的人,但是也對這樣急匆匆地修建冰城的事情感到疑惑不解,「是兩家說好了嗎?但是我看今天下午以後,晴王府那個寧公子也沒出現了。他們的水師還沒收工呢。」
「那麼,蘇公子現在在哪裡呢?」
旁邊突然插過來一個陌生人,正在小聲說話的監工和同伴都不由得一愣。
看見來人的第一眼,他們幾乎以為自己看見了雪妖。
是個青年男子,但是神態有些滄桑,一眼望過去渾身銀白——頭髮是白的,身上毛茸茸的衣裳也是白的,只有眼睛是一種他們從來沒見過的、奇異的金色。
「不知道麽?我是這次受到仙長府救助的洲民,是想來為蘇公子獻寶的。」
青年說。
他似乎有些失望,以為自己得不到答案了,於是轉身想要走。
「哎——這位公子留步,咱們先生就在裡邊那頂掛了紅布的冰帳篷裡呢,您要是獻寶的話,咱們也可代為——」一句「通傳」還沒說出口,監工就見到面前的青年微微頷首,轉身往外邊走去了。
「哎哎哎,公子,不是這條路啊!」眼見著這白衣白髮的青年轉身便走,監工沒攔住,心裡犯嘀咕,「這怎麼回事,說了在裡頭,怎麼還往外邊雪裡走呢?」
不過他們看清楚了,面前的青年背過身去時,背後衣服上的絨毛也終於有了一點不一樣的顏色——那是精緻燦爛的金色絨線,只是縫的地方有點奇怪,從後領口正中順著脊背豎著貫下來,像是這個人被金色劈開了一樣。
青年緩慢走入大雪中,雪白的身影幾乎要和大雪融為一體,下一刻,他緩緩倒向地面,落地直接化成了一頭威風凜凜的巨狼!
正是常年陪伴在顧聽霜左右的金脊背狼。
群狼中偶有修得人形者,金脊背狼正是其中之一。它幾天之前剛剛化形功成,不過上古白狼都熱愛自己的毛皮,也並不喜歡光溜溜的人類皮膚,所以如非必要,能用狼的形態就用,不會輕易化成人。
「這事奇怪,要不還是跟蘇公子稟告一聲吧。這個人不知道什麼來頭,如果是今日救助的仙民的話,彷彿有些面生,我們也沒有聽說誰有金色眼睛的……」
監工走入蘇樾所在的帳篷中,行了個禮。
蘇樾安然坐在爐火正中往外看,不清楚他的來意,在他開口之前先問道;「外邊的工事進行得如何了?這件事要做好,我已經上奏給仙帝,雪災安置井然有序,現下十分平穩。咱們這次的冰霜宮殿若是做得好,以後可以成為陛下的行宮。陛下一直喜歡冬洲的冰城,但是厭棄那個地方的苦寒,如果這件事辦成了,到時候咱們西洲,也會有四季花下冰雪城池的美景。」
他這麼一問,監工立即就把剛剛的來意在腦後拋得一乾二淨,粲然一笑說:「快成了,快成了,公子儘管放心,火師和水師都配合默契,一會兒就能先把胚子造出來,這會是咱們今日造出的最大的冰蓋,請公子稍作等待,馬上就好。」
外面的隊列已成,火師經過訓練,上百個人一起將靈力和法術用到一個地方。一個人能造成十幾丈的火龍,一旦匯聚起來,可以直達上百丈的高度。
而水師也緊隨其後,彼此聯合效法,協調著試探彼此策應配合的方法。
平地時不時地爆出火龍來,水龍緊隨其後。高度越來越高,溫度越來越炙熱。
逼人的風雪被削弱再削弱,即使是在對面的雪山頭,也依然能看見高漲蓬勃的火勢。火龍的中段、下段被遮掩在雪霧之後,只能看見一個燃燒的光球升空。
光球越來越高,火焰到達的地方越來越高,熱浪覆蓋的範圍也越來越熱烈。
周圍的仙民不知所以然,不約而同地為這樣的景象歡呼了起來,火龍每高過一次,他們的歡呼就更熱烈。
當火龍直接沖頂——與近處的城牆最高點齊平時,這樣的歡呼達到了頂峰。有人高喊:「要比那旗子還高!」
下一秒,火龍就衝過了旗子的所在,引發了又一波熱潮,人群中有人暴喊出聲:「再高——」
然而這一聲似乎是觸發了什麼東西,這一聲的尾音,淹沒在了漫山遍野響起的狼嚎中。
這是火光覆蓋最盛的時候,水師尚且還沒來得及跟上,就已經被形如鬼魅的狼群給活生生嚇得打斷了。
奔狼,無數隻上古白狼湧入,它們不費任何功夫,沒有耽擱任何一片雪花消融的時間,直直地殺入了人群中!
「是狼!狼啊,上古白狼!!!」
撕心裂肺的慘叫開始瀰漫,人群四散奔逃,恐慌的氣息迅速在營地上空瀰漫開來。法術被中斷了,營地中受到火龍影響,一切壁壘都顯出微微的透明色,快要融化了。
而下山狼群抓住了這個機會,一隻一隻地撞了過去,將糧倉、儲備營撞得粉碎。衝進人流之中,叼起人的衣領,彷彿好玩似的,哪裡跑竄的人多,就往哪裡丟。
如果有眼尖的人前來,還會發現一點不同尋常的地方:這些狼群看似狂亂不羈,沒有是非之顧,但是只要是晴王府的物資點,都會避開不下手,或者意思意思毀掉幾個小的;而如果沒有風雪的阻礙,從對面山頭往下看的話,也會發現這些狼群並不是漫無目的地奔走——它們非常有目的性、有計劃性地將人流衝散、往某個特定的方向驅趕,又將某個地方特意留了出來,不讓外邊的人進去,也不讓裡邊的人出來。
直至所有的人都被嚇走了,周圍準備好的一切都毀於一旦時,狼群方才施施然地放慢腳步,悄無聲息地圍住了正中間的帳篷。
對面山頭,顧聽霜唇邊揚起一抹冷笑。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放出了數日不曾使用過的靈識,赴往群狼透露給他的方向。
靈識穿過群山和天空,擴大再縮小,將目標放在了一間小小的冰屋中。
那冰屋離他很遠,周圍有打鬥的痕跡,血腥味很濃重。靈識捕捉到門邊的銀邊,瞬間潛入後,驅動銀邊邁著爪子往更深處走去。
寧時亭閉眼躺在匆匆鋪設好的簡陋的床上,手邊的傷口依然在滲血。
葫蘆和菱角都還沒回來,銀邊一隻狼扯了一塊布搭在地上,將寧時亭拖到了上面,用自己的毛絨絨的毛皮溫暖著寧時亭。
等到寧時亭被捂得開始發汗的時候,銀邊再默不作聲地退下,守在門邊,等待兩個人類的到來。
顧聽霜說:「鮫人,今日你遇襲,這樁仇是我晴王府的,也是我的。我幫你報仇了,你安心睡吧。以後不要這樣嬌氣了,隨隨便便就傷成這樣。」
話音出口,還是白狼低沉的咕嚕咕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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