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聽霜察覺自己回到了靈山雪原時,是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的。
控夢是靈修的一種,自從修行九重靈絕以來,他只在夢中實驗神識的安穩程度,不做其他的事情。他本性不是野心與慾望強烈的人,所以不去嘗試在清明夢中體驗極限,他也不是沉湎過去與虛無的人,所以也不在夢中嘗試行走,或者見一見已經故去的人。
夢境對他來說沒有意義。
當他發現自己身處雪原之中,天邊月色皎潔,不再有雪妖降臨時那種充滿焦慮與急躁的氣息時,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發覺自己講不明白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這個夢很安寧,很平靜。
他於是在雪地中坐了下來,遠遠地看著天邊的月亮,和月亮投灑在天地間的銀輝。頭頂雲層流轉,白狼神王金色的眼睛凝視著他,他覺得不耐煩,同時覺得看膩了雪,揮揮手讓雲退至天幕之外,讓雪隨風散去。
於是整個世界就像是掀開了銀白的幕布,所有的銀白散去後,還有一個人的影子。
是寧時亭。
顧聽霜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寧時亭,他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只是這樣知道。
他不知道寧時亭沒事跑到他夢裡來幹什麼,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問一問他,這一步邁出去後,下一步卻直接浸入了溫熱的水中。
他發現自己又來到了百獸園的池水中,是夏季,外邊很熱,池水裡面卻十分清涼。顧聽霜一抬頭,寧時亭湊近的臉龐就撞進了他眼中,把他嚇了一跳。
「你又跑到這裡來了。」顧聽霜咕噥說。「你就喜歡泡澡,鮫人,還拉我一起泡。」
他隻覺得很熱,百獸園頭頂當空的日光實在是太烈了,曬得他渾身從裡到外都一片火熱,浸在這麼涼的池水裡竟然也沒有絲毫好轉。
他問寧時亭:「你不熱嗎?」
寧時亭彎起眼睛對他笑,沒有說話。他整個人逆光,像是一瞬間和陽光一起燦爛了起來似的,顧聽霜不太能看清他。
顧聽霜湊上前去,這個時候才發現了什麼——寧時亭居然沒有穿衣服!
鮫人裸.著身子在泡澡!
這個發現讓顧聽霜嚇了一跳,心臟又狂跳了起來。他問他:「你為什麼不穿衣服?」
問出這句話後,顧聽霜才發覺自己問得好像沒有道理。泡澡當然不應該穿衣服,可是問題是他為什麼會和寧時亭一起泡澡呢?
他漲紅了臉,以為寧時亭會說:「因為臣在泡澡。」
但是寧時亭沒有。他聽見寧時亭低聲說:「因為臣就在這裡,等殿下來。」
眼前的場景突然又變了,他和寧時亭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了床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發現自己可以碰觸寧時亭而不被毒殺。
鮫人身上很涼。顧聽霜依然燥熱得難受,他狠狠地把寧時亭掐在懷中,終於覺得有了片刻的紓解,但是他覺得還不夠,身體依然有什麼地方如同被堵住了,這種凝澀阻絕的狀態讓顧聽霜越來越焦躁,他想把寧時亭揉進身體裡,化進自己的骨骼中。
這樣是不是,就沒那麼熱了呢?
鮫人的身體和他想象的一樣,柔軟而微涼,被他的體溫染上微紅的痕跡,像是桃花。寧時亭很乖很乖,就靠在他懷裡,緊緊地抱著他的脊背,眼眸微垂,像是還有些羞赧。
顧聽霜注意到床角好像有一雙金色的眼睛在看他們,仔細一看,是小狼。然而這隻小狼又好像不是他帶大的那一隻,因為沒有那麼胖,眼神也更加冷漠鋒利,彷彿是狼形狀的自己一樣。
很快,顧聽霜就驗證了這個想法:他無師自通地了解了小狼的視角,和這隻小狼靈識互通,感到很融洽。他的記憶就是它的,它的記憶也是他的,的確就是他自己不假。
可是多出了這樣一隻小狼的視角,顧聽霜猛然看到了他和寧時亭在做什麼——
他們抱在一起,親吻纏綿。
帳中熱浪翻湧,熱氣彷彿會永遠凝固在這裡似的驅逐不散,明晃晃的燈晃來晃去,越來越旖旎,心也跳得越來越快。他從來沒有體會的一種快樂在此刻充盈了他的大腦。
他想,原來這件事是這麼快樂的。
正因為太過快樂,所以常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
原來他此生,還能夠擁有這樣快樂的感覺。
……
顧聽霜隻感覺到越來越熱,越來越熱,最後他自己被憋醒了,發覺是被子蓋過了頭,悶成了這樣。
他掀開被子吸了一口冬日的冷氣,頭腦清醒了過來,然而心臟依舊狂跳不止。
他徹底清醒了過來。
夢裡的場景歷歷在目,他甚至能夠回憶起湊近寧時亭時,看見的寧時亭的表情,微微有些痛苦,又有些沉迷和淪陷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想要拚了命欺負他。
夢裡的一切他都能在傅慷給他的八十八式的書中找到答案,可是夢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真實,以至於回想過後無時無刻不再衝擊著他的感官。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顧聽霜又不敢見寧時亭了。
他覺得如果再按這樣發展下去,他為他取得避塵珠的第一條道路就會折在這裡——因為無法再直視寧時亭而導致君臣關係破裂,他還沒聽說過有哪對君臣的關係是因為君主做了不該做的夢,以這樣的情況下破裂掉的。
他覺得很鬱悶。
這到底要算個什麼事啊?
朦朧間,他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已經不太一樣了。
但是具體是什麼不一樣了,他也有點說不清楚。
第二天早上晨起,他和往常一樣,與寧時亭一起共進早餐。
寧時亭嘗不出味道,只能聞香,喜歡吃各種各樣香氣濃重的東西,比如梔子花糕之類。
他慢慢地咬著糕點,喝著淡茶,顧聽霜就盯著他看。
寧時亭沒察覺,認真喝粥。
看了一會兒覺得收不住了,再看下去,估計整個人又要燥熱起來,顧聽霜就低頭去吃他的飯。
一低頭,才發現小狼蹲在他腳邊,兩隻圓溜溜的金眼睛瞅著他,等著看他能不能把碗裡不要的糯米肉雲吞給它吃。
顧聽霜沒給它吃,伸手把它拎了起來,放在腿上。
一下子又控制不住去盯著寧時亭看。
這次寧時亭察覺了:「殿下有什麼事麽?」
「……」顧聽霜垂下眼,用手揉著小狼毛茸茸圓溜溜的腦袋,一時間堅決不肯承認自己只是在看看他,另一時間腦子裡又是「轟」地一響——寧時亭不說話還好,一旦開口,就好像有了特殊的魔力似的,讓他差點一個激靈。
鮫人的聲音也這樣好聽。寧時亭的聲音是有些淡雅秀氣的那種,透著一點略微近似於沙啞的味道,一開口直接就撩在人心上。
顧聽霜硬著頭皮,也不知道說什麼,說來說去還是前幾天那件事:「那個……我……上次把你推下去……」
寧時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歪了歪頭,好像很疑惑。他保留了這個從小狼那裡學來的歪頭習慣。
顧聽霜腦子裡又是「轟」地一聲響,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你……」
寧時亭輕輕咳嗽了一聲,說:「殿下。」
顧聽霜立刻正襟危坐:「你先說,你說。」
小狼也在他膝頭蹲好,蹲得直直的,表示認真聽魚說話。
寧時亭說:「臣是真的不介意,殿下不必老是跟臣提這件事了。殿下若覺得過意不去,也可以賠臣一雙狼毛靴子。小狼最近又在換毛了,殿下可以費心攢一攢,不出十天半個月應該就能手機道一雙足夠鞋所需要的材料了。」
「狼毛鞋。」顧聽霜記住了。他看著寧時亭的嘴巴一張一合,滿腦子都只剩下了他這張紅潤的嘴巴,只知道寧時亭好像在找他要什麼東西。
鮫人找他要什麼,他能不給嗎?
他依稀還聽見了一個詞,是小狼。
鮫人想要小狼的毛做的靴子?
小狼肯定不願意,難怪寧時亭要來找他。
「這個沒問題,主次我分得清。你和小狼的話,還是以你為優先。」顧聽霜說。
寧時亭:「……啊?」
顧聽霜見到他沒聽懂,也不耐煩跟他解釋了。袖中匕首一抽,另一隻手直接揪著小狼的毛皮把它拎了起來,順著脊背刷拉一聲割下。
他的手法很利落,小狼自己都還沒來得及蹬腿兒,一大撮銀白的狼毛就已經齊根掉了下來。狼毛厚實細密,柔韌保暖,的確是上佳材料。
顧聽霜伸手把小狼的毛攏好,順手將禿了一大半的小狼丟回地上去。
「喏。」顧聽霜自信地望著寧時亭,認為鮫人一定被自己感動到了,「你要的小狼毛。」
寧時亭:「……」
他慎重地看了一眼顧聽霜:「……殿下今日,沒事嗎?」
顧聽霜說:「為什麼這麼問?我沒事,我很好。」
小狼被丟到地上後,足足過了半盞茶時間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這隻胖毛球禿了一半,很快,小狼悲傷的嚎叫就響徹了整個晴王府。它哭唧唧地打著滾兒,被寧時亭抱回房中後還在哭。
寧時亭安慰它:「小狼乖,咱們不跟殿下計較。殿下他……他可能,今天沒睡醒。我們小狼不計大狼過,給你把毛粘回去好不好?」
小狼哭嚎得更加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