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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已經故去。
十五年前。
寧時亭臉色一下變了,喃喃地重複道:「十五年前……」
他八歲時被晴王授意來步蒼穹門下拜師,在這裡,在不遠的冬洲洲城,度過了他人生中第一段純粹快樂幸福的時光。這段時光時至今日都不曾蒙塵,染上其他不該有的顏色,鮮活如初。
那時候步蒼穹名震天下,求訪者絡繹不絕,晴王要他來拜師,卻沒有給他指點門路,只是告訴他,像他這樣帶著滿身卓越靈氣卻毫無法力的神族,如果沒有一技之長,只會成為饕餮饗食。顧斐音屬意於他靈敏的嗅覺和聽力,告訴他,香毒不分家,冬洲附近就有一位絕品香師,要他去找他。
拜師談何容易。
那時他在山下風峽口,見到門口長跪不起的人有很多,每一個都比他資質卓越。他愚笨,看見別人跪,他也跟著跪,他沒有萬貫家財也沒有卓越靈根,唯一能做的只有比別人跪得久一點,再久一點。鮫人上岸,雙腿本來就不如尾巴靈活,越跪越疼,他一直跪到脊背如同針扎一樣的疼,但他看著峽谷口的月亮,聽著彷彿擁有某種規律的風聲,不抱怨,不困頓,心明眼亮地知道自己這顆心要給誰。
雪這麼冷,但是心是熱的。
步蒼穹後面常說,算出他命裡有他這個徒弟,本來不想收,但寧時亭這個身體再跪下去會死,於是不得不把他拎回去。他沒有靈根體質,這個低賤脆弱的凡人體質卻反而成了他得以進入山門的法寶。
他剛過去時,那些同門其實是很看不起他的:「凡人一樣的軀體,身體差多跪一會兒就能被師父看重,命也是真好。」
後面看他日復一日地修行,背書,雖有絕色卻不驕不躁,文文靜靜的一個人。他不麻煩他們,知道自己先天不好,於是比別人加倍努力。掃撒觀店、集合修行這種事,他不像別人一樣隨便捏個法訣就能完成,於是每次都提前半個時辰,從來沒有遲過。
那時候的寧時亭很純粹,小小一個少年,沒有人跟他說話,他不在意;修香道極苦,步蒼穹說話很毒,他也不在意,他這樣純粹癡狂的人是沒有苦的,每個月半時捧著青鳥來信,看見上面的顧氏家紋,就覺得安心和甜蜜。
隨著他在香道上的進益,同門漸漸接納他,寵著他,對他好。他也加倍還回來。他能為這些仙骨同門做的有限,只會調香,他配出了銷魂骨這一味毒香,分成很多份,每一份都珍重地包好送出去。
就是那時候步蒼穹說:「只見過配出好香自己藏著掖著不示於人的,沒見過自己配出來到處送人的。你這個人心眼實。」
步蒼穹傳言是梵天明行星下凡歷劫轉世,擁有可以看透過去與未來的神眼,他在那時候告訴他:「也只有你這個性子,可以將上古四大神香重現於世。你是毒鮫,也是病人,常人說香、毒不分家,卻沒人說香、葯不分家,哪天你配出返魂香或震檀卻死香,或許能給你多幾年壽命。」
而他上輩子隻配出了震檀卻死香,返魂香和即將功成的都夷雀舌香,都是這多出來的一輩子裡配出的。只是就連返魂香,也無法為他被毒素侵蝕的軀體挽回任何生機。
重重過往在寧時亭腦海中浮現,疑問、茫然失措如同寒氣侵提,沿著他的脊背一路爬升。
焚流師姐看著他,眼神和他一疑惑,但那樣客氣又陌生的態度是裝不出來的。眼前的大師姐最疼他,會給他悄悄塞糖糕,會用法術幫他完成做完掃撒功課,會領他偷偷下山去鎮上玩。
「或許你也不必疑惑。師父是梵天明行轉世,也或許他還有別的什麼化身,或者選你當了他這一世的引路使者。」焚流看他神情震驚,倒是沒有再懷疑他,反而在詫異中生出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她頓了一下,說:「若你實在迷惑,今天的事或許就是機緣。師父留下來的東西我未能參悟多少,但我會揭三世書,如果你想的話,我幫你看一看前世今生,或許這就是你的因果吧。」
三世書可以看盡前世、今生、未來,用圖畫寫就。
寧時亭啞聲說:「勞煩大師姐。」
他依然下意識地叫她師姐。
焚流搖頭說:「無妨。」雙手捏了一個法印,憑空出現一本書落在她手中。
寧時亭按他的要求,裁下一縷銀白的發,在燭火上焚為灰燼。焚流執書在灰燼上方的余煙中繞了幾個圈子,隨後輕聲念:「起——」
無風無人碰,書頁卻憑空快速翻動起來,隨後停在了某一頁。
那一頁只有半張,被什麼東西攔腰齊齊切下,半幅圖畫上畫著一個男人抱著一隻小鮫人走在海岸邊,在他們身邊,是無數鬼魂亡靈。
因為書頁被攔腰切斷,只能看見上半頁的判詞:飛蛾撲火流離追逐,冤孽橫生輪迴路斷
「半截書,你輪迴路斷了啊。」寧時亭看見的是圖畫,焚流卻仔細確認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古書中寫三世書空頁即不在六道之間,半頁即為輪迴路斷,沒想到真的有……」
寧時亭靜默不語。
「你上一世也是鮫人。」焚流震驚過後,即刻為他解卦,「因為做了什麼事……或許不是你本意,但與你有關,欠下了上千條人命怨債,不能往生。你看,這個男人,他對你很重要。這件事和他也有關係,你與這個男人,是相生相剋的關係,飛蛾逐火,說的就是你對他,或者他對你……」焚流說。
寧時亭淡淡地笑了笑:「是我對他。您解得準。」
時至如今,自己那隱秘難言的過往被一卷古書娓娓道出,寧時亭沒有難堪,卻反而覺得是某種解脫。
他輕聲說:「我不看前世,不看來生,隻想知道這輩子應當如何。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對得起我負的那些人。」
三世書接著簌簌憑空翻動起來,停了下來。
他這一世是完整的。
圖畫正常分上下闋,上闕的圖卻讓人摸不著頭腦,畫的是一處斷崖殘月、一個精緻的酒杯、一顆剔透的聖物寶珠。
看到這幅圖的時候,寧時亭整個人都僵了僵。
這幾幅圖他都認出了是什麼東西——第一個是靈山永月,第二個是他上一世被掐著脖子硬灌下去的那杯毒酒,最後是避塵珠。
「判詞:雖然苦傍身,三劫有人替,不死自己死他人。」
「這……」焚流看見盤此番,也哽塞了一下,隨後輕聲解釋:「你命裡有這三個大劫,早年過得也很辛苦,但是……有貴人對你好,是會為你擋災的。三個劫難全擋過了,你平安無恙,但你的貴人會死,反過來也是這樣,你與他的命……很奇怪,這個貴人和你上輩子的貴人好像不是同一個,但命裡的生克卻轉移到了這輩子這個人身上,他……」
「不用說了,我知道是誰。」寧時亭覺得自己喉頭有些澀,連帶著胸腔也酸疼了起來。
他想起雪妖之亂時的顧聽霜,少年人為他豁了命,被狼群背回來放在床榻上,彷彿一睡就要去向永遠。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後面呢?」
「下半闕我看看。」
視線下移,下半闕的圖畫是他自己。一個人,一匹狼,坐在海岸邊。
圖畫畫的人影很小,不知道背後是什麼寓意。
這幅畫裡沒有顧聽霜。
「判詞是,」焚流輕聲念,「心願得償。」
比起上半闋的明晰,下半闕顯得捉摸不定——未經歷之前,一切都是虛言。
寧時亭輕聲問:「三世書裡所述命運,是全然定死的嗎?」
「判詞定死,那就定死,如說一個人火劫而亡,那麼此人必定死在火難中。」焚流看出他的憂慮,像是察覺到什麼不對,想要改口安慰道:「所以這個……不死自己死他人,都是有可能的。還有可能就是,我揭三世書的功力趕不上師父,命數這種東西,誰說得準。法器尚有失靈的時候,三世書也不一定作的準。」
「我知道了。」寧時亭站起身,隨後俯身,認真地對她拜了一拜,「謝謝師姐,我想知道……能替別人看三世書嗎?」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現在恐怕不行,因為需要燒掉本人的一些頭髮才能成的。」焚流說。
寧時亭笑了笑,又低下頭輕輕說:「那便算了。」
「看我的也知道,如果沒有我,他會有好前程好命數的。」
*
焚流留他在山上住一晚。
「雖然你來路奇怪,我也解釋不了你和師尊的關係,但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你是客人,我至少應該留你一晚。」焚流說,「想住多久都可以,還有師尊留下的那些古籍與功法書,如果你有需要,也都可以拿走。我資質不佳,香道不能大成,半桶水的水平也不願收徒敗壞師門名譽,有個人來傳承也是好事。」
寧時亭將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返魂香,全部送給了她。
焚流起初不肯要,寧時亭輕輕說:「我欠師門的。師父曾說要我將四大神香復原於世,如今做出來了,他不在了,師姐有心就收下吧,這是我唯一能盡的孝道了。」
寧時亭記憶中自己的臥房是個小倉庫,焚流說:「這裡小,也偏,都不方便。」
寧時亭笑著說:「沒關係,我以前……我記憶中,是該住在這的。」
山門清幽,寧時亭身體不舒服,也憊懶起來,一住就是好幾天,閑下來的時候幫焚流打掃、打水,隨後就是去步蒼穹的書庫裡慢慢整理、登記他的遺作。
沒人知道他來了這裡,晴王的青鳥或許也無法找到他。
住到第五日時,外邊大雪,水井結了冰。
寧時亭清晨起身去山下溫暖一點的地方打水,卻在山門附近聽見了不同尋常的喧鬧聲,彷彿有人在強闖陣法,飛沙走石。
清晨是煙青色的,朦朧雪光中,寧時亭放下水桶往外走去,隔著亂石虯結的陣法,他隱約看見陣法中央困著一個人,那人或許已經困了一夜,身上沾滿了雪,幾乎看不清人形。在他身邊,有一團白絨絨的東西在遮擋、保護他。
看見他的一剎那,寧時亭頓住了腳步。
顧聽霜彷彿有所感應似的,突然抬頭望這邊看過來,眼底泛著收不回來的金色,倉皇而熱烈。
他定定地說:「寧時亭。」
「你五天沒下來,我以為你死了。」
這話並不是賭氣或者玩笑,而是沙啞帶著委屈和擔憂的聲音。
寧時亭仰臉深深吸了一口氣,關閉了陣法,就見顧聽霜飛快地驅動著輪椅往他這邊奔來。
「你不要過來了。」寧時亭說。
顧聽霜恍若未聞,他的手、腿都被飛石與碎冰割出了血痕,俊朗鋒利的少年人,臉上也多了幾分沉澱的疲憊,他越來越快,在視野裡越來越近,寧時亭站在那裡看著他,直到覺得自己漸漸站不住了,回頭想要走,卻聽見身後人倉皇地說:「別走!」
顧聽霜伸手來抓他,卻因為隔得太遠而碰不到他,抓握的指尖撲空,整個人都往外摔了下去。顧聽霜摔在了雪裡,依然咬著牙執拗的去拉他:「寧時亭!」
聽見顧聽霜摔了下來,寧時亭跟著跪了下來,膝行過去,聲音哽咽得不能自已:「殿下……」
顧聽霜把他按進懷裡,看見寧時亭雙眼通紅,他在哭,他卻笑了起來,彷彿什麼珍寶失而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