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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時亭確實不著急。
從前晴王來他這裡,所有人都是提前至少一天做好一切準備:晴王愛吃的點心要準備好,九珍合酥之類的東西,更是要寧時亭提前好幾天親手備下,他慣用的用品全部按照喜好換成純銀。而寧時亭來找晴王時,則要等。
顧斐音從不遷就他的時間,因為等著他的正事還有很多。有一次,他召寧時亭彙報事情,寧時亭等他從春宵樓出來,等了一天一夜也沒等來,最後還是那邊的茶童過來通知他:「晴王殿下說,讓公子先回去吧。」
寧時亭從前居住的地方就叫鮫人閣,顧斐音命人為他打造,裡邊曾有一座金玉裝飾的樓台,現如今蒙塵已久。
他現在不住那裡,自己隨手要了一方清雅小院。
顧聽霜要住的地方,他親自帶他去挑。
寧時亭走在後面,推著顧聽霜的輪椅,在山石流水中慢慢走著:「殿下若是看見哪處好,就跟臣說。臣這邊沒有晴王殿下那邊的院落舒適好住,但好在臣對這邊熟悉,每個樓層間設有香道暗閣,閣樓中間鏤空走風,防止他人暗算。換句話說,這是臣唯一有把握,能護住殿下的地方。」
世人至今都不知道靈均王殿下掌控了上古白狼一脈的力量,小狼不能在人前出現,顧聽霜隻身在外,的確是危險萬分。
顧聽霜放出靈識,望見整個庭院中,都站著殘破不全的殘念與鬼魂,森然恐怖。他們走到哪裡,那些殘念就跟去哪裡,只是震懾於他身上純陽的白狼氣息,不敢靠近。
但鮫人屬陰,眼前這個鮫人身體又不好,寧時亭在它們眼中,應該是一大塊肥肉。
他忽而抬起手,回頭要尋找寧時亭的手,寧時亭不知所以,將指尖輕輕交給他:「殿下?」
「這裡風水不好。九洲靈氣凋敝,冬洲凋敝最甚,為什麼?」顧聽霜看著院落中的殘念鬼魂,一剎那放出靈識,讓隱匿在遠處的小狼過來清理,「這裡有好多死人,出不去,怨念很深。你住在這裡,必然夢魘。以前你沒發現嗎?」
寧時亭靜靜地聽他說著。
他以前也夢魘,只是以為思慮過重。
他身邊每個人都有仙根仙骨,能夠開啟靈視,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提醒他,這裡跟了這麼多殘念與亡魂。他是毒鮫,身份地位雖然高,但在顧斐音這裡,和其他人卻是離心的。
「有殿下在,臣已經很久不夢魘了。」寧時亭說,「這裡本是凶地,也是古戰場,千年前有人在這打過仗,還有一些殘念與亡魂,是被我帶過來的。」
「都是你死去的那些戰友嗎?」顧聽霜問道。
他看過寧時亭的夢境,如今也不再瞞著他,大大方方地就這麼問出來了。
寧時亭鬆開手,垂下眼,接著陪他慢慢走著,「嗯。」
「不要難過。」顧聽霜說,「去了陰界的人,和我們已經不再是一個物種了,他們沒有神識,不懂因果,生前最記掛什麼,死後就跟著什麼。如同我的母妃,當初你進府第一天,她的殘念讓你魘住了,她其實也不是要害你。」
「是太記掛殿下了。」寧時亭聽出這是顧聽霜的安慰,清透的眼底浮現出笑意,「臣知道。臣已經……不再難過了。」
顧聽霜最後選了寧時亭隔壁,離他的主閣最近的地方。地方小,但是讓人安心。床鋪儘管就無人居,但依然有寧時亭常用的熏香的味道,溫柔清透,如同春風拂過。
小狼偷偷摸摸地溜了過來,就藏在寧時亭的被子裡,打算晚上守著魚睡。它已經很乖了,知道這個地方危險,不能暴露行蹤,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上躥下跳地招人、咬人。
顧聽霜坐在簷廊邊,下人給他送來茶,但並不喝。
寧時亭清退了其他人,很自然地在他身邊整理梳洗。他看他脫掉發簪,用浸泡過金盞草與艾草葉的水清洗,用絨布擦乾,銀白的長發瀰漫著草木的清香,半乾地流瀉下來。乾透之後,綰上去束好,戴上官府製式的臣冕,紅纓從腦後墜下,俊美周正。
寧時亭平常總顯得過分陰柔的面龐,也因為這種朝臣的服製顯得英氣了起來。
寧時亭看顧聽霜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看,也有些微微的羞赧,低下頭去笑:「沒什麼好看的。」
顧聽霜伸手拿起寧時亭要戴的玉佩,為他梳理好那玉佩上的流蘇,扣著他的腰,替他掛上。
他低聲說:「……以後,我會讓你為我穿上新的朝服。」
*
寧時亭梳洗、穿戴好之後,顧斐音已經耐著性子,等了他兩個時辰。
晴王被晾了整整兩個時辰,兵府周圍所有人都已經退避三舍。整個內室的溫度彷彿都低了兩度。
顧斐音脫了外袍,隻穿著內衫,坐在榻上看著一卷兵書,神情陰鷙冷漠如同煞神。
寧時亭走進來,不跪不拜,只是輕輕說了一聲:「臣來遲了。」
「你的來遲了就是早兩個時辰就已經過來,用了飯,給我那個殘廢的兒子選了院子,梳洗休息是嗎?」顧斐音聲音冷冷的。「你是第一年在我這裡做事?規矩都沒了?」
寧時亭輕輕說:「那麼王爺是覺得,亭沒有規矩重要。亭沒有規矩重要,卻有人可以逾越規矩,在晴王的王府,公然侮辱世子殿下,點名要貢品返魂香來修補容顏,而亭要因此受過嗎?」
「你倒是會跟我頂嘴了。」顧斐音不怒反笑,「怎麼,知道我是為什麼找你,還能避重就輕——白塵是不懂規矩,就值得你殺他一命麽?」
白狐有九條命,殺一條命,折百年修為,寧時亭把白狐屍首送還後,白塵至今還在閉關修鍊,說是恐怕要再花更長的時間恢復如初,寧時亭此仇,白塵哭著喊著要報了。
「白塵不懂規矩,就值得殿下這樣耗費心力相護嗎?」寧時亭的聲音很平靜,平靜之中暗藏著銳利,「身為軍主,沉迷聲色,萬裡加急召臣回冬洲,罔顧政務與影響。殿下想如何處置我?」
顧斐音從來沒有見過寧時亭這樣疾言厲色的模樣,一剎那竟然有些怔忡。
從前的寧時亭,一直都是溫順的、乖軟的,他按他希望的樣子長大了,徹底長成一把對外的刀。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把刀的刀把開始扎手了。哪怕寧時亭只有這次比較明顯地表現了出來,但他隱約覺得,這種轉變,從寧時亭被他派入西洲府之後就開始了。
他起初以為是吃醋,但他一向敏銳,覺出這次恐怕和吃醋——不太一樣。
「要殺,殿下自便。」寧時亭眉眼間沒有任何波動,彷彿正在談論一件無比正常的事,「如今臣比那隻白狐值錢。」
「——哦?」顧斐音不怒反笑,放輕聲音,「怎麼個值錢法?」
「在臣之後,再無返魂香主。」寧時亭說,「而陛下沒了返魂香,自然知道我是誰殺的,該去找誰。」
「還有呢?」顧斐音感興趣地問道。
「顧聽霜已被我掌控在手,我死之後,靈均王將與殿下反目。」寧時亭聲音更加平靜了,「陛下分封顧聽霜為靈均王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此子日後必將對殿下造成威脅,所以假意稱臣,以迷惑視聽。殿下現在發覺了這件事,也動不了他,故而才叫臣來冬洲,是這樣嗎?」
「是。」顧斐音有笑了笑,「阿寧,你有長進。至少不像以前一樣……傻得讓人心動了。」
寧時亭手指微微一僵。
——他猜中了!
顧斐音這次叫他過來,不全是為了那隻白狐少年,至少醉翁之意不在酒。以顧斐音的敏銳,不管他有沒有透露和顧聽霜的關係,以顧聽霜如今的聲勢,顧斐音都會讓他剷除他。
「兩件事。」顧斐音喝了一口茶,「把那孽子給我結果了,暴病,失足,讓一個廢人死,應該是很容易的事。不要動歪腦筋,阿寧。」
這一剎那,寧時亭渾身一僵。
「第二件事,」顧斐音歪了歪頭,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動,「塵兒少了一條命,一直跟我鬧著要補藥,沒有返魂香也要別的。你去把這件事解決了。」
「怎麼這副神情?」顧斐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第一件事,讓你很為難麽?」
寧時亭捏了捏指尖,將冷汗在袖口輕輕擦去,輕聲說:「是。臣與殿下……相處數載,殿下真摯單純,沒有壞心,我多少對他有一些感情。」
他抬起頭,坦然地看著顧斐音。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避諱。
顧斐音注視著他,眼神彷彿能望進他心底。
「你倒是沒變。」片刻後,顧斐音移開視線,淡淡地說,「當年也是,不就是死了一城人,你卻整整一個月水米不進。感情誤事,阿寧,這麼多年了,我相信你知道什麼東西該捨棄。」
寧時亭深吸一口氣,壓下聲音裡微茫的顫抖——以及憤怒,乖順溫和地回答道,「……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