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玉羅剎,血芙蓉
明知道這女人是幻覺,洛神還是被她的話惹得內心開始煩躁。
那聲音聽起來陌生之極,從未有過印象,卻真的如話裡所言,讓她生了厭。
且是厭中之厭。
洛神手指捏緊,面無表情地快步衝進霧氣中。
白霧將她籠罩,霧中女人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面前,是那麼真實,真實地駐紮在她的腦海中,成為她腦海裡殘留的一抹殘念,最終被那雕像蠱惑人心的翡翠雙眼激發出來。
那女人身段窈窕到一種妖嬈嫵媚的地步,身上穿著銀色的外衫,華貴雍容,上面壓縫的銀線團花暗紋精緻得讓人嘆息。
烏黑長發隨意流瀉,臉上卻戴了一張凶神惡煞的惡鬼面具,赫然和千陌面上的那張一模一樣,正是青頭鬼的形象。
她猶如一隻華麗的玉瓶,剔透晶瑩,暗藏流光,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裡,即便看不到她的臉,依舊有一種俘虜人心的強大美麗。如果配上那張青頭鬼面來看的話,又應該是一隻描繪了惡鬼修羅圖案的玉瓶。
玉瓶原本純凈美好,裝的是濟世救人的甘霖,她裝的,大概是濃黑的地獄血吧。
女人的眼睛掩在鬼面具下,看起來在笑,又好像在生氣。
洛神將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遍,看了很久,突然轉身就走。
女人更不高興了:「站住。你要去何處?」
洛神回過頭,似笑非笑地懶懶應一聲:「不過是個假象罷了,卻又何必花費功夫在你身上。」
「沒錯,我是假的。」女人不悅地說:「但我也是真的。倘若我不曾存在於你的記憶深處,你此刻又怎會見到我?」
洛神道:「可你方才也說過,你讓我忘了你。既然忘了,便是忘了,我求之不得。」
女人目光帶起怨氣。
良久,她才猶似嘆息地說道:「你這無情的女人。」
洛神烏黑如夜的眼睛看著她,果然是無情而又寡淡:「既然你以往識得我,就該曉得我便是這種人。」
女人聲音略微提高,似乎恨得牙癢:「是,你最是無情,除了你身邊那個女人,你又何曾在別處多看一眼。」她話鋒一轉,卻又笑了起來:「你說忘掉我是求之不得,那女人如今忘掉你的滋味,你是否分外享受?」
洛神沉下臉來,感覺心被狠狠地,利落地扎了一刀。
她眼裡似撒了一片冰,斥道:「住口。」
明明是個催生的幻覺,女人卻與洛神扛上了,故意使她惱怒:「我偏不。只要你走不出去,我永遠會在你耳邊喋喋不休。」
洛神閉上眼,索性不去看,卻開始隱隱頭疼起來。
她真的對這鬼面銀衣的女人毫無印象,可是此刻對方能在自己的意識裡復甦,她就明白,這女人曾經是存在過的,不僅存在過,而且在她的過往中佔據了很大部分的位置。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自己一覺醒來,竟在古墓的棺材裡。
她一直苦苦追尋,卻無法獲得答案。
最後的印象還是停留在家中的院子裡,陽光煦暖,一切都是如此寧靜與祥和。
那時候,她還在與她的至愛在院中飲茶,兩人對坐,空氣中帶著清爽甜懶的味道。
一抬頭,就能看到對面女人漾著溫和淺笑的眸子,她的長發烏黑柔軟,束在腦後,在陽光中略微泛著一絲淺色的暈,面容精緻溫婉,眼裡的笑意比當時的風還要暖柔,叫人百看不厭。
那時候她剛看了一卷書,於是笑盈盈地望過來,喚自己「洛神」,和自己閑說笑談。
正說到高興處,外頭鋪子懸掛的鈴鐺突然「叮叮鈴鈴」地響個不住,預示著有人進來了。
於是時光就定格在那個客人上門的午後,再也沒有然後。
所有的然後全部消失殆盡,只有一片混沌虛無,自那之後的一切,好像被人硬生生地挖掉了。
「怎麼,難受了?」女人看著洛神閉眼思索,接道:「她如今不記得你。你們一起經歷的種種過往,便全都不再作數。」
洛神走近女人,輕聲說:「沒關係,我不介意。她現在是我的。」
女人的眼睛晃出光彩:「你說你不介意,為什麼你臉色這麼差,拳頭捏得這般緊?」
洛神將拳頭鬆開,望著女人,突然輕輕一笑:「你話太多。」
下一秒,她手指如勾,縛鬼手毫無保留地朝女人抓握過去,十足十的力道。
如同風一般,女人的幻象消散了。
濃霧越來越大,洛神單薄的身影也跟隨被那片白色掩埋。
白霧延展,另外一個高挑的女人身影還在濃霧中徘徊跋涉。
師清漪早先發現不對勁,也同樣在迷魂陣中找尋出路。
她知道古時有許多迷惑人心的詭物記載,其中有妖,有獸,有靈,同樣,也有這種類似玉石的特殊材料。
相傳武王伐紂之時,狐妖妲己被擒獲後送上斬妖台,由薑子牙監斬。妲己的眼睛有攝人致幻的功能,劊子手一直無從下手,最終隻得勞駕薑子牙親召一道符咒斬了首。
當時妲己流出來的血卻是綠色的,直直透過斬妖台,滲入到了底下的泥土之中。及至後面滄海桑田,歷史變換,原本屬於斬妖台範圍的地質層裡形成了一種玉石,亮如星辰,因為浸潤了妲己妖血的緣故,同樣有致幻作用。
這種傳說在師清漪看來本不可信,不過男人臉上鑲嵌的玉石雙眼能夠擾亂心性,產生幻覺,卻是事實。
走了很久,卻一無所獲,師清漪站在原地往遠處眺望,只是這一望,終於看到了某道讓她心中一顫的風景。
一身白衣的女人。
因為她是走在白霧中,身上古代衣裝素白,飄在霧氣中,很難讓人分辨。
「……洛神。」師清漪只是望了這麼一眼,就篤定地呢喃,邁開步子飛奔過去。
她的身影高挑纖細,即便穿著不合時代的衣服,也是師清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模樣。
有多少次,她曾對她夢縈魂牽。
師清漪跑得已經足夠快了,卻怎麼也追她不上。
那白衣女人若即若離,很多次她好像停下來了,在原地等著師清漪,霧氣中若有如無的一絲笑,可師清漪靠近,她又飄飄忽忽走出老遠。
師清漪氣喘籲籲地跑著,越追越心酸難受,等她累極了,前面卻突兀地顯出一堆東西來,血淋淋的,飄來濃重的腥氣。
這種視覺上的衝擊讓人一時之間很難適應,師清漪走近去看,才發現那並不是什麼東西,而是一個人,因為那人蜷縮著,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堆廢棄品。
那人身體好像快要被攪碎了,勉強能拚出一個女人的模樣。
柔軟的長發被黑紅色的血浸潤得黏黏糊糊的,一張臉也是血肉模糊,卻還勉強能辨別出那姣好的輪廓,彷彿能從中窺看出她曾經美麗溫柔的容貌。
她的眼睛猶如琉璃,寧靜而美好,終究在那灘不堪的血肉中,熠熠地晃出了光。
讓人心疼到流淚。
師清漪默默地看著,渾身顫抖,劇烈地喘著氣。
「……阿清。」渾身是血的女人叫她。
師清漪不說話,那女人又執著地重複:「阿清。」
她說:「阿清,過來。」
聲帶被人割壞了,所以十分沙啞,明明她以前,曾有著多麼動聽柔順的嗓音,如同春風拂面。
彷彿洪水決堤,師清漪衝過去,跪在地上,抱住了那堆幾乎可以稱作血塊的女人。
她的眼淚落在血中,滾燙至沸騰。
師清漪抱著那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小姨!」
她多次夢見師輕寒的死亡畫面。
卻沒有一次,有現在這麼可怖,而且真實。
是真的。
手一摸,師清漪能真切地感受到師輕寒血液的溫度,從她小姨的身體裡流出來,流得到處都是。
現實中師輕寒是出車禍死的,屍體被運回來,已經看不出原有的容貌,師夜然對此毫不懷疑,並且不顧師清漪的反對,以一種快速而決絕的手段將師輕寒的屍體火化。
師清漪從此和師夜然發生分歧,搬出師家。
現在,她卻寧願師輕寒真的死於車禍。
被車撞只是一瞬,也許痛感只有幾秒鐘,至少師輕寒死得不會痛苦。
至少,可以留一個完整全屍。至少清明祭掃的時候,她還能內心平靜地給她帶去一束沾著水珠的花。
而不會是這個樣子。
師輕寒身體抽搐了下,大概是想替師清漪擦眼淚,卻終究無能為力,只能輕聲說:「阿清,不哭。」
師清漪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誰幹的。究竟是誰幹的!」
「我也想知道。」師輕寒顫顫巍巍地說:「但是我……我沒……機會了。」
她聲音含含糊糊,接著說:「我真臟,你別碰我。」
師清漪渾身發著抖,道:「這是假的,我知道……這都是假的。」
師輕寒笑了笑:「是假的。卻是……你最怕的。」
明知是幻覺,師清漪卻徹底陷進去,眼淚帶著灼人的熱度,幾乎快要將她熬乾。
「你要聽你……姐姐的話。」師輕寒囑咐:「我不在了……你要……要聽她的話。」
「好,好……我會聽的,我會聽她的話。」她的眼淚抑製不住地滾下來。
「你騙我……你沒聽。」師輕寒依舊是笑。
「我以後會的……小姨,我會的。」
「阿清……真乖。」師輕寒終於抬起手,在她臉上揩了一道血印:「我們愛你。」
手垂了下去。
她真的成了一堆死氣沉沉的血肉。
師清漪抱著師輕寒的遺體不敢鬆手,臉深深地埋下去,卻不知道身後,一隻女人的手從霧氣中伸過來,就要搭在她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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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特地開放君導有話說欄目,和大家聊一聊探虛陵裡的一些設定和前情閃放,伏筆回顧,讓大家能有個更清晰的了解。
一.昨天無數人說那女人是姽稚,很明顯不是,害我複製解釋了好多遍,這裡還是再度強調下。
【姽稚屍體都爛了早八百年了……
我之前就反覆強調不要受古代篇影響,不要定勢思維,稍微分析一下就知道。
1:姽稚稱呼洛神,從來是稱呼洛。
2:姽稚死之後,洛神才開始和師師隱居,開古董鋪子的。
3:你不覺得姽稚叫洛神,洛掌櫃很奇怪嗎?】
二.關於伏筆回顧,我在第29章時,就已經暗示了大家,洛神一部分的記憶被挖走。當時29章的原句為:【洛神瞥了師清漪一眼,深邃的眸子裡依舊盛著隱隱的幾分迷茫與猶疑:「我好似漏掉了什麼。】
三.關於記憶時間點的伏筆,也在第16章做出交代,其中洛神原話為【我在洪武六年間最後的意識,便隻停留在一個夏日的午後。那時候,我正與我……表妹在經營的古董鋪子裡飲茶,而之後我醒過來,才發覺滄海桑田,已是六百三十八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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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下期節目,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