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吾之兄長
洛神說完,蘇亦沒有立刻表態,而是將臉側過去,對旁邊的風笙道:「小姐那邊怎麼說?」
因為鏡頭角度的關係,風笙並沒有出現在畫面裡,只能聽到他低低地在旁邊說了幾句話,大意是說雨霖婞也是這樣囑咐的。
蘇亦聽了,點點頭,重新正過臉來,說:「那我們這邊清理一下現場,明天把匣子和鑰匙帶回來。師小姐,洛小姐,先再見了。」
「嗯,再見。」師清漪輕輕道了一聲,視頻畫面跟隨被掐斷,洛神將結束通話的手機擱在旁邊的桌上。
水杯裡的水剩了一半,尚且溫熱,師清漪就著剩下的溫水慢吞吞地喝了幾口,眉頭輕輕斂著,眸中若有所思。
「過來。」洛神倒是顯得很平靜,好像剛才所見的一切沒有發生過似的,輕描淡寫地招呼師清漪上床:「很晚了,接著睡。」
師清漪放下水杯,脫下拖鞋鑽進被窩,等到她找個舒服的姿勢睡妥帖了,洛神這才抬手,將燈給按滅了。
病房裡重新回歸之前的黑暗。
雖然躺著,師清漪現在卻毫無睡意,眼眸睜著,腦海裡縈繞的儘是剛才那隻匣子的情景。
石蘭生前將它隱秘地藏在房間的床底下,就足以見得這東西的重要性,而且匣子除了上鎖之外,外面還套了一層暗藏殺機的九宮機關防護,這就更加為它增添了十分的神秘之感。
更何況,那還是個老東西。
很古老,很古老的東西。
雖然師清漪暫時還沒辦法鑒定出那東西的年代,但能肯定的是,年代絕對分外久遠,什麼隋唐兩宋時期的可能,完全是可以排除的。
唐宋之後的古董普遍帶有一種精細華美的特點,而那個匣子裡裡外外,都透露出一種低調古樸的氣息,從龍形的雕琢風格與刀鋒走向,以及匣面上那些或凹或凸的暗紋勾勒來推測,那東西很可能是屬於戰國,或者春秋時期的古物,甚至,時間還可以再往前推。
師清漪兀自在那細細琢磨,冷不防耳邊洛神輕軟的聲音響起:「閉眼,睡覺。」
思緒陡然收回,師清漪低低笑起來:「這黑燈瞎火地躺在床上,你又看見我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了?我就不能是在睡覺的麽?」
「不用看。」洛神淡道:「你思慮事情的時候,十次有十次是這般。」
「是麽?我還都不知道我有這個習慣呢。」師清漪心裡有種微妙的愉悅感:「比起我自己來,怎麼好像還是你了解我一些的樣子。」
「你琢磨時太過專註,好似眼睛都忘了眨。緊張時喜歡捏手指,不悅時習慣抿唇。喜甜不喜酸,好喝牛奶,嗜看書,有收集玲瓏玉器的癖好。且有輕微潔癖,好整理清洗,每周修剪一次指甲,四至五天屋子裡一次徹底大掃除……」
聽著洛神如此慢悠悠地細緻數過去,師清漪眼角的笑也越來越深,雖然周圍黑漆漆的,不過就連那片黑暗,都好似熏染上了幾分柔軟的暖意。
將師清漪的那些小細節與癖好差不多都說了個遍,洛神聲音忽然壓低,貼在她耳際,呵氣如蘭地道:「你同我在榻上時,習慣……」
話語停在了「習慣」這兩個字眼,又恰到好處地不再言語。
師清漪耳根子當場就燙了個透徹:「……」
靜了幾秒,她也壓低了聲音在女人耳邊辯解起來:「之前說的那些都沒錯,可剛才那一條,完全是胡說八道。我就只和你有過……」
有過一次而已。
卻又哪裡來的什麼特殊……習慣,會被洛神拿捏發現。
這種話,師清漪當然不好說出來,於是只能跳過,直接進入要表達的正題:「總之,沒有什麼習慣可言。」
「是麽?」洛神好像是笑了,聲音卻又有了幾分古怪:「終有一天,你會自個明白。」
女人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已經將師清漪心底的那根弦挑撥了起來,師清漪直覺這種話題有些危險,不由道:「都兩點了,明天還要轉院,趕緊睡覺。」
先前明明是她自己翻來覆去不願意睡的,現在反倒又催促起洛神來了。
洛神沒再繼續說什麼,而是順從她的意思,闔上了眼。
黑暗中師清漪的臉最開始還有點紅,可心靜了一陣子後,感覺到洛神不說話,似乎真的睡下了,膽子就跟隨大了起來。
身體忍不住稍微向那邊貼了貼,又吻了下女人散在枕頭上的長發,輕聲呢喃:「晚安。」
夜晚很快過去,第二天上午七點半,兩個人就起來了。
用過早飯,又休息了一段時間,按照師夜然的意思,護士過來給兩個人輸上午的最後一次液,而等到輸液結束後,兩人轉院的事宜也已經辦好。
兩人收拾整理一番,換好衣服,西裝打扮的祝和平帶了另外一個男人推開門,進來接她們離開。
師清漪這次鳳凰之行是屬於保密範疇的,只有師夜然這邊的很小一部分人了解,其中包括老楊在內。昨天回來之後,師清漪也只和老楊輕描淡寫地交待過表面上的部分情況,月瞳當時就是交給了老楊去代為照顧,而祝錦雲和尹青,蕭言他們這幾個師清漪平常走得近的人,全都不知道。
因為落雁山古墓出土一事,尹青這段時間忙得焦頭爛額,收了師清漪的請假條後,完全沒空去管師清漪,蕭言這廝跟著她做課題,也同樣被尹青壓榨得焦頭爛額想要上吊,於是出去的那些日子裡,只有祝錦雲每天會給師清漪發幾條簡訊,偶爾打個電話。
祝錦雲為人很是乖覺知禮,從來不會纏人,電話很少打,簡訊也簡單,關心總是恰如其分。
古樓裏手機處於無信號狀態,所以祝錦雲那天的電話簡訊全都沒接到,只是當時情況太緊急驚險,師清漪也就忘了這事。昨天下午在醫院裡,她才接到祝錦雲的電話問詢,當時電話裡的祝錦雲明顯難掩擔憂之情,師清漪隻得故作平靜,將一切揶揄了過去。
祝和平是祝錦雲的堂哥,為人不苟言笑,黑面神般嚴肅非常,不過對祝錦雲倒是意外的疼愛。
師清漪知道祝和平和祝錦雲走得近,在上車之前,她特地叫住了這個面相冷酷的男人,道:「我這些事,你不要去告訴錦雲。她還都不知道的。」
祝和平面無表情:「不會,小姐。」
他雖然是祝家人,卻一直死心塌地地跟著師夜然做事,於是對師清漪的稱呼也帶上了師家的味道。
師清漪沒再說話,和洛神一起上了車,祝和平將她們一路載到了雨霖婞所在的那家醫院,又做了一番安排,這才離開。
雨霖婞早就等在那了,前前後後地把醫院裡的一切都打點妥當,已經是中午時分,雨霖婞便叫人送了飯菜過來,三個人聚在潔凈明亮的病房裡吃午餐。
「我說,你們兩是不是人啊?」病房裡雨霖婞小口喝了口熱雞湯,說。
師清漪慢條斯理地咀嚼完,擱下筷子,笑說:「我們哪裡又惹你了,張口就罵我們不是人。怎麼,跑到你這邊來,麻煩你了?」
「哎師師,別跟我提麻煩兩字,酸。」雨霖婞擰了擰眉,說道:「其實呢,昨晚上我就想說了,你們兩怎麼回事,身體好那麼快?你表姐下午還在手術室呢,結果晚上一來,我就看見她氣色好得簡直不得了。」
洛神但笑不語。
師清漪也笑得更濃:「我就只是手受傷了,其他地方可好端端的,精神好有什麼可奇怪的?至於我表姐麽——」
她頓了頓,瞥了旁邊的洛神一眼,說:「她身上也都是一些皮肉傷,進手術室不過是進行小型縫合而已。你手腕當時不是也給縫了幾針嗎,還不是照樣神采奕奕的,一樣道理。」
雨霖婞看著自己手腕處包紮的紗布,皺眉:「可是你表姐當時不是暈過去了?簡單的皮肉傷,能暈過去的?」
這女人的身手她可是領教過無數次的,強大到可怕,不可能這麼脆弱。
這裡面肯定有鬼。
雨霖婞知道裡面蹊蹺,卻又無法真正說清楚,這裡面的蹊蹺究竟是什麼。古樓對她而言固然神秘,可是眼前這兩個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也是神秘的。
師清漪和洛神相互之間看了看,師清漪眸光晃蕩,故意壓著嗓子,說道:「洛神她會暈過去,主要還是因為寧凝拿出來的那個東西。」
雨霖婞臉色一沉。
師清漪見話題成功轉移,接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要靠近那個東西,我就會非常難受,渾身猶如烈火焚燒,洛神則更加,當時直接就暈過去了。我們兩都不能接近那個東西,所以才會交給你保管的。」
雨霖婞這下完全沒心思吃午餐,擱下筷子:「你們兩都不能碰那東西,這究竟是為什麼?從古樓出來一趟後,我這心裡的問號簡直快要將我淹了。」
「我們也想問為什麼。」師清漪神色嚴肅起來:「很多問題,我們都不明白,所以後面需要更為詳細的調查。這裡面牽涉的東西非常之多,和落雁山古墓之間的關係也是千絲萬縷的,一時半會雖然理不清,但是我們能夠通過某些東西進行下手。」
「你說寧凝想要的那個東西?」雨霖婞道。
「嗯。」師清漪點頭。
一直靜然的洛神開口:「那東西現下正在你處,它究竟什麼模樣?」
雨霖婞道:「眼睛。」
「眼睛?」師清漪重複。
雨霖婞點頭:「那東西就是一個眼睛的模樣,不是人眼睛,是……鬼眼睛。」
師清漪和洛神的表情,同時變得微妙起來。
「那眼睛大概這麼大。」雨霖婞抬手做個手勢示範:「人的眼睛可不長那樣,但也不是什麼動物的眼睛,我覺得稱呼它為『鬼眼睛』比較妥當點。它比較圓,材質麽,是一種黑色玉石,至於具體是什麼玉石,暫時沒辦法鑒別出來,畢竟這種玉石以前我們從未見過。不過單憑這東西的品質來看,絕對是不得了的好貨。」
師清漪有點頭痛:「這麼描述只能給個模糊概念,還是眼見為實比較妥當。只是我們兩不能直接接觸它,這樣吧,雨霖婞,你到時候針對那隻眼睛拍個片子給我。你反正也做古董這行,知道套路,就拍個類似古貨展覽的近距離全方位細節視頻,到時候發給我。」
雨霖婞明白了:「那行,到時候拿給你。」
洛神道:「腰身情況如何?」
雨霖婞先是微愣,轉而笑得有些無力:「就那樣。不過好像消散了些,中間那條黑影,也沒有先前那麼明顯了。」
洛神點頭:「如此,應當無礙。你莫要過於心急,此事尚需一個過程,這一點,料想千芊姑娘不會欺瞞我們。」
雨霖婞聽了,桃花眼角挑了挑,說:「我知道,反正急也沒用,順其自然地觀察吧。」
「對了,帶回來的蠱解,曹睿吃了嗎?」師清漪抿了口湯,接著問。
這東西是陳旭東拿命換來的,可不能馬虎。
「嗯。」雨霖婞道:「曹睿目前還在瘋人院,有點麻煩,不過我已經借著探望的借口和他見了一面,也把東西交給他了。」
「沒出什麼事吧?」師清漪想起了瘋人院裡的監視器和竊聽器。
「沒有。你昨天下午不是和那個曹睿的心理醫生通過氣了嗎,昨天下午她就在瘋人院裡,幫了我忙,沒出什麼問題。那位小姐,叫祝……等等,她叫祝什麼來著?」
師清漪笑了:「祝錦雲。」
雨霖婞滿不在乎地拿手指點了下桌面:「對,我想起來了,是這名沒錯。」
「你啊,人家幫了你,你卻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師清漪道:「我以前就跟你說過她的,她是我的朋友,也是非常出色的心理醫生,你的那個恐貓症,我覺得她可以幫助你。認識她,對你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的。」
雨霖婞臉色立刻變了:「不要。我沒那種病,再說了,我為什麼要認識她,又為什麼要記住她?我忙得很。」
「的確是很忙。」洛神含笑頷首:「這兩天辛苦你了。」
雨霖婞聽了洛神難得一見的笑意慰勞,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表姐,你想對我做什麼?」
洛神好整以暇:「不想做什麼。讚許你一番罷了。」
「可別。」雨霖婞擺手:「我覺得但凡你平常對我笑的時候吧,準沒好事。你還是冰塊臉對著我比較好。」
「哦?莫非你是受虐體質麽?」洛神恢復面無表情的冷然:「那滿足你。」
雨霖婞咬牙切齒,桃花眼使勁瞪著她。
師清漪看得好笑,三個人就著午餐時間又說了會話,師清漪突然頓住,說:「風笙和蘇亦回來沒?」
雨霖婞明白她的意思,道:「上午的時候回來了。」
說到這,聲音又低下去:「那東西,他們已經帶過來交給了我,我知道你們兩肯定好奇,現在那隻匣子,就在這病房裡面。」
師清漪心裡一動,轉過臉,默默地打量這間病房。
目光緩緩移動,最終落到一處角落。靠近病床這邊的桌子旁,擱著一隻小型行李箱,這箱子並不是師清漪和洛神的,應該就是雨霖婞之前帶進來的了。
「現在,看不看?」雨霖婞桃花眼裡晃蕩著微光。
氣氛突然開始變得既緊張,又壓抑,甚至又夾雜了許多期盼。師清漪站起來,去反鎖病房門,洛神則和雨霖婞一起將窗簾合上。
病房成為一個密閉的空間後,匣子被雨霖婞從行李箱裡小心地取了出來,
之前在通話視頻裡已經看過,所以師清漪對這東西模樣大致是瞭然的,不過當時因為光線的關係看得不是很清楚,現在近距離地擺在眼前,那匣子上雕琢的詭異暗紋,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除了低調卻分明彰顯奢華的暗紋,另外還凸刻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古怪圖案,看起來就好像是遊曳的蝌蚪。
「鑰匙。」洛神伸出手。
雨霖婞將鑰匙遞給洛神,洛神盯著那隻匣子,冷眸細細審視了片刻,又抬起手指一寸寸地摸過去,等到表面確定無恙,她才低聲說:「後退些,以防萬一。」
師清漪搖頭,看著洛神的眼睛,說:「我就站在這,沒問題的,雨霖婞你往後退一點。」
匣子擱在桌面上,三個人站好位置,洛神將那串造型古怪的古老鑰匙,探進了配套的鑰匙孔。
鑰匙慢慢旋轉。
所有人的呼吸好似都停止了,直到聽到鑰匙因為旋轉到底而發出的哢嚓聲響。
與此同時,隔壁病房裡陷入睡眠狀態的音歌,突然猛地睜開了眼。
匣蓋在洛神手中緩緩地被掀開,露出裡面掩藏的秘密。
和石蘭說得一樣,裡面是一塊玉,龍形玉璧。
玉璧大概是巴掌大小,周身潔白通透,玉身裡面彷彿有水澤在緩緩流轉。整體則是雕琢成盤繞的龍形,並且這種龍和匣蓋上雕琢的那條龍模樣相似,吻長身窄,儼然是古老而罕見的龍圖騰模樣。
和古董打了那麼多年交道,師清漪和雨霖婞都不曾看過這麼上好的玉料,一時之間有些怔住。
洛神的面色,也同樣凝住。
三個人安靜了許久,誰也沒有去觸碰那塊龍玉,而就在這種氣氛冷寂的時候,病房的門突然被人擰開了。
師清漪猛然回過頭去。
門是從裡面反鎖的,就算外面的人有鑰匙也進不來,可是那道醫院專用門,就輕輕鬆鬆,簡簡單單地被一隻白皙的手擰開了。
彷彿那扇門,在門口少女的手中,不過空氣般脆弱。
洛神盯著門口的音歌,蹙起了眉。
音歌長發散落,以前獃滯的眸子裡,如今好似變得如黑夜一般深邃。
她本來就是大概十五六歲的模樣,如果擱在尋常的家庭,也應當是青蔥貌美的中學少女,再加上她智商有問題,所以平常又會顯得更為青澀與稚氣一點。
而此時此刻,她整個人好像是被拋光打磨的美玉,透出一股與外貌極其不相稱的冷冽與深沉。
師清漪正訝異她明明這麼柔弱,怎麼可能輕鬆地將病房門給卸了,音歌卻緩緩地朝這邊走了過來。
美麗的眼睛裡,隻落了那塊微微泛著光華的龍玉影子。
「哥哥。」她呢喃著,聲音也是幽冷的:「你終於,回來接我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