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規矩
長生的腳步頓住,她望向夜,眼中因為得到了夜的允許而晶亮起來。
忐忑與迫不及待的兩種情緒糅雜在一起,在長生心中翻湧,她站在門口,盡量穩了穩心神,道:「那我開始了。」
夜低下頭,瞥了自己系著紅繩的尾指一眼。
長生給她系的是蝴蝶活結,白皙的尾指上似纏了一圈紅圈,再飛出兩片細小的紅蝴蝶翅膀似的,正與她耳下的紅墜帶耳飾兩相映襯。
夜的另外一隻手抬起,覆在自己的尾指上,將那蝴蝶紅圈輕輕裹住,這才看著長生道:「好。」
長生抑製住內心的緊張,在門口換好鞋。她腳下就是竹廊道,往左右延伸而去,出門以後,無論是往左還是往右,視線都會被牆壁阻隔,就能立即瞧不見夜的身影。
但長生還是選擇緩步往後退。
夜端坐的位置離門很近,只要她這樣往後退,還能多看夜一會。
長生一邊退,一邊松著手中的紅繩。
她一階一階地退下竹廊道的台階,來到院子裡,她和夜之間維繫的紅繩隨著兩人距離的拉開,也變得越來越長。但因為長生一直在拿捏著放紅繩的分寸,那紅繩並沒有垂落下來,而是幾乎處在懸空綳直的狀態。
又後退了一段距離,長生提高了聲音,以便讓房裡的夜聽得更清楚些,她道:「我要拐彎往右邊走了,很快會瞧不見你。」
夜沒有說話,不過伸手扯動了一下紅繩,以示明白。
紅繩隨著她的扯動而顫了起來,那顫動一路由紅繩傳達過來,抵達了長生的手心,明明只是很細微的波瀾,卻直抖得長生心底發起麻來。
長生深吸了一口氣,往右邊邁開了步子。
在這個夢場裡,出現的師清漪,洛神,還有司函,都是由長生所造出的幻影。這種幻影必須在造出她們的特定夢主眼前才能存在,即使有好幾個夢主同在一個場,哪個夢主造出的幻影,就隻由那個夢主決定,別的夢主就算在盯著幻影,造出幻影的夢主一旦離開,幻影依舊會消失。
幻影與造出他們的夢主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相互緊密依存的關係。
剛才師清漪和洛神在浴房沐浴,司函在書房看摺子,長生站在屋外,並沒有親眼去看著她們,以至於屋子裡的情形,其實是空無一人的。
同樣,現在當長生往右拐去,夜就會離開長生的視野。
如果夜也是幻影,在長生走開以後,地榻房間裡坐著的夜也會立即消失不見,留在房裡的只有空氣而已。而夢場裡的場景和物品卻並不會消失,那麼原本系著夜的紅繩另一端失去了系點,就會如同墜落的風箏線一樣,軟塌塌地飄落在地面上。
長生往右走了幾步,直到眼前再也沒有夜的身影,她才停了下來,一手攥著紅繩團,一手托著紅繩,心底怦怦直跳。
所有的期盼,都匯聚到了這一瞬。
若是如她所想的那樣,夜現在是真實……存在的,那麼即使離開她的視野,夜也不會消失。只要她現在一扯這紅繩,紅繩另一端被夜的尾指固定住了,就會有一種綳直的阻力感。
甚至於她如果在這紅繩上彈幾下,夜那邊也會感覺到。
她什麼都準備好了,只要等夜的回應。
如果夜……願意配合她,通過紅線,給她回應,她馬上就能迎來她最迫切想知道的一個答案。
長生閉上眼,扯了一下紅繩。
跟著她迅速睜開眼,面有怔色。
之後繼續攥著那紅繩往自己所在的位置扯過來,越扯,她手中回收的紅繩也就變得越多。長生眼中的神色恍恍惚惚的,幾乎不敢置信,還是似犯了癔症一般繼續扯,扯一段長度,就把松出來的紅繩繞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圈。
一圈,再一圈。
她手腕上纏繞的紅繩越來越多。
紅繩輕飄飄的,失去了依託,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往她的方向來。
一直到那紅繩的尾端出現在門口,沿著竹廊道的地面,一點一點向長生靠近,長生這才終於認了命似的,緊緊咬住了唇。
她幾乎有些木然地將紅繩快速收回,拾起紅繩的最尾端,盯著看。
那個蝴蝶結還留著,空在那裡,一如她此刻幾乎放空了的心。
如果繩結沒有掉下來,她這一試探,只會迎來唯一篤定的答案。
夜是真的在這裡。
現在繩結掉下來了,結果卻無法判斷。
有可能在她剛才看不見的時候,夜消失了。
也有可能是夜自己將尾指上的繩圈褪下來的。
本來為了避免後一種情況,長生還存了個小心思,想將那紅繩繫緊些,這樣紅繩勒住夜的尾指肌膚,如果夜是真實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就無法直接將紅繩從尾指上扯下,只能拆開它。長生給她留一個蝴蝶活結,也是為了方便夜能拆開。
但拆開又會露餡,畢竟幻影消失以後,蝴蝶結繩圈是必然會留下的,長生甚至都猜想到了如果夜不想暴露,就只能重新對照著之前留出的蝴蝶結繩圈的大小,再重新系一個結。但無論夜怎麼小心謹慎,也不可能完全還原成之前那個繩圈的大小,然後長生再仔細去看,終歸能看出些繩圈細節上的不同。
這樣一來,就算夜選擇隱瞞,長生就還是能知道那收回的空繩結,究竟是因為幻影消失,失去固定點才留下來的,還是夜主動將它拆開,取下來的。
但長生明明已經縝密地考慮到了這麼多種可能,卻還是沒有那樣做。
長生怔怔地看著那尾端的繩圈。
她怕繩圈系得太緊扯疼了夜,實際上系的時候,系得較為鬆散,還特地問夜感覺緊不緊。
於是現在的情況是,夜可以將那系著的紅繩褪指環似的輕鬆褪下來,並且還能完整地保留那個結。
長生看了半晌,苦笑起來。
她或許可以考慮到各種可能,並為了那些可能設置各種陷阱。
卻還是捨不得用。
甚至於她能猜到各種試探的結果,但等那結果真的來到她的面前,她終究還是會覺得難以接受。更不明白,夜為什麼要那樣做。
阿洛說得對,人可以算無遺策。
心卻是不可算準的。
長生在原地靜立了好一陣,這才將紅繩都收了起來,往地榻房走去。
來到門口,夜看見她,安靜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接她。
紅繩被收走,夜卻也沒有問什麼,更沒有解釋。
長生看了夜一眼,脫下鞋子,徑自走回那竹篾籃子邊上,將紅繩丟進去,再席地而坐。
夜跪坐在長生面前,一聲不吭。
「紅繩脫離了你的尾指,戲法失敗。」長生的眼睛垂著,道:「我……不想玩了。」
她身上的氣壓罕見的有些低,卻並不寒涼,說話時反倒有些軟糯的委屈,讓人看了,隻恨不得用盡一切辦法去哄她。
即使尾指上已經沒了紅繩,夜還是攥著自己的尾指,低聲道:「是我玩得不好,掃了你的興。」
長生感覺到她話語裡的歉意,眼中微愣。夜不通人情,長生有時卻能聽到她對自己帶著歉意的低語,這是十分難得的。
「你現下……感覺如何?」夜盯著長生眉間斂著那幾分的苦色,問道。
「我很難受。」長生沒有遮掩,直直地看著夜的眼睛。
夜道:「難受是什麼感覺?」
長生捂著自己的心口,道:「就是心裡頭似堵著什麼,十分憋悶。」
夜緩緩伸手,學著長生的動作,按在自己的心口,但是她很快面色微冷,立刻將手放了下來。
「除此以外,可還有什麼能形容難受的感覺的麽?」夜眼神有些複雜。
長生嘆了口氣,道:「比如,渾身提不起勁,興緻不高,之類的。」
夜疑惑了片刻,道:「我也很難受。」
長生:「……」
她被夜這一說,那點低氣壓早就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心裡也知道夜為什麼會難受,連忙挨夜更近了些,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夜看著她:「你莫要難受。」
長生這回說得很委婉:「若你是因著有什麼難處,哪裡不方便,才會讓方才那戲法失敗的,我便不難受。」
她心中通透,更有一股子韌勁,即使這次碰壁了,卻也不退縮,不放棄。夜幾乎不會騙她,如果夜真的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她願意理解,並相信終有一天,她會從夜這裡知道答案。
夜垂下眸子,也答得含蓄,道:「我不方便。」
長生心底舒坦了不少,眼中重新煥發光彩。她脾氣好,即使有短暫的失落,也能很快被哄好。
「那我不難受了。」長生笑道:「你也莫要難受。」
夜點了點頭。
長生感覺她比之前更為沉默了,眼珠轉了轉,突然問她:「你會說鬼故事麽?」
夜搖頭:「不會。」
長生面露擔心之色:「你不會說鬼故事,這可如何是好?你可知在這地榻房間一起睡的規矩麽?」
夜的注意力被她吸引,道:「我不知。什麼規矩?」
長生坐得端正了些,認真道:「睡覺之前,每人都得說一個鬼故事,這便是規矩。」
夜道:「你先前說,是夏日時分,在這間房裡一起睡,洛姑娘才會說鬼故事,以作消暑之用。現下並非夏日,為何要說鬼故事?」
長生煞有其事道:「誰說鬼故事非得夏日才能說。春日連綿春雨,時常得待在屋子裡,適合說鬼故事解悶,夏日炎熱,說幾個鬼故事,聽著也涼快不少,秋日秋風送爽,說個鬼故事更能助興,冬日一家人圍爐而坐,外頭寒冷,屋子裡暖融融的,再溫上一瓶酒,那鬼故事正好拿來下酒。是以,一年四季,都適合說鬼故事。」
夜:「……」
長生瞬也不瞬地打量著她。
夜道:「但我不會,如何是好?」
長生立刻站起身來,作勢要走,道:「這無妨,我去取一本阿洛藏的鬼故事書過來,你選幾篇,仔細背誦,待會我們一家人圍坐時,你再逐字逐句背出來即可。」
夜的語氣很淡,應允道:「好。」
長生站著不動,只是看著她。
夜道:「你不去取鬼故事書麽?」
長生噗嗤一笑,重新坐了回來。
她的臉湊近了夜,聲音更是有些微微的輕抖,眨了眨眼,道:「我……驢你的,沒有這規矩。」
夜寡淡的面色有了些許變化,看著長生,似乎對長生這句話有所反應。但她依舊沒有吭聲,只是坐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時候,門口響起了一聲低低的咳嗽聲。
長生看過去,司函正站在門口咳嗽,身後則跟著師清漪與洛神。洛神面色平靜,師清漪面頰有些尚未褪去的紅潤,也不知道是被浴池裡熱氣熏染了,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她一手挽著洛神的胳膊,笑盈盈地望著長生。
只有司函盯著湊近了的長生與夜,臉色沉了沉。
「姑姑,阿瑾,阿洛。」長生欣喜地站起來,去迎她們。
師清漪赤足踩在房間的地面上,向長生道:「我方才聽你說什麼驢你,你從何處學來的。我和洛神可未曾教過你這個,姑姑就更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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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更清楚地看懂本章,請回看晉.江目錄第394章,也就是文的第三百九十一章——一家,看完以後,你們就能懂為什麼長生會對夜說「驢你」這樣的話,她什麼都知道,而我也早就明示了大家夜的身份。
長生是最通透,最豁達的,也是最不強求的,一家人都將她當心肝寶貝,她這個心肝寶貝,當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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