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羽衣
太久沒回來了,家裡自然是積了好一層灰,真要清理起來也不是件輕鬆的事。
所幸師清漪生性好潔,向來就喜歡整理,不收拾了反而不舒服,即使是這樣麻煩的大掃除,她倒也樂在其中,處理起來如清風掃過般乾淨利索,同時將一些傢具擺件也變換了位置,添花續水,調出一番賞心悅目的新滋味來。
洛神身體剛愈,師清漪不準她做過多事情,但是料想她也不可能乖乖坐在那看著不動,於是就交給了她一些相對較輕的活,翻找拾掇瑣碎。眼看著就要真正入暖春了,衣櫃裡以前收納的部分春裝也得清點出來,重新清洗晾曬。
一直到下午,終於打掃了個差不離,師清漪在房裡給長生鋪床,換上乾淨被子床單。長生幫她牽著另外一邊的兩個被角,一邊配合著師清漪將被子抖平了,一邊低眉在那笑,像剛被塞了糖似的,一臉的幸福滿足。
「傻笑什麼?」師清漪也被她感染了似的,笑著看她一眼。
「我開心。」長生小心地牽著被子,平鋪放下:「終於可以同阿洛和阿瑾你們一起住了。」
「前陣子大家不也都是在一起住麽。」
長生認真搖頭:「那不一樣的。現下這樣,才一樣。」
師清漪聽了她這模模糊糊的話,眸子垂了,似有琢磨,一雙眼睛在這種思索中顯得格外清亮。
在言談語境中,如果要說一樣,肯定是有參照物的。
和什麼一樣呢?
比如說,和很久以前一樣。
師清漪彎腰把枕頭擺好,又給了一個大軟抱枕,瞥了長生一眼,狀似隨意地說:「以前這房間音歌待過,那時候她也跟著我和洛神一起住的。」
長生沒說話了。
然後她端起一副狀似長輩的臉色,淡淡應了聲:「哦。」
師清漪故意觀察長生的神色,噗嗤一聲輕笑,像安慰家裡小孩似的,順手就摸了摸她的頭:「現在這房間就是你的,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長生比師清漪略矮些,抬了黑如珍珠的眼睛看她,這才得了些甜頭,又滿意地點點頭:「嗯。」
「清漪。」門口遞過來女人清冷低柔的聲音。
師清漪轉過頭看去,見洛神站在門口,神色似乎有些微妙,不由向她走去:「怎麼了?」
「那些衣衫洗好了。」洛神倚門而立,面無表情:「也晾好了。」
師清漪隻覺得她這報告似的架勢十分可愛,忍俊不禁:「辛苦了,這麼賢惠,還特地來向我報備呢。」
「還有其他衣衫要洗麽?」洛神定定地望著她。
師清漪想了想,隨口道:「應該沒了,今天就先這樣吧,那些春裝不用一次性都洗了,等到後面天氣晴朗,再陸續洗就是,暫時也不著急穿的。」
然後她有些頓住了。
她心細,發現洛神說話間全程是將手背過去的,那種姿勢好像是背後藏了什麼東西。
洛神偏了下頭:「真沒有麽?」
「……沒有了。」師清漪看她那諱莫如深的表情,突然覺得有點心慌:「沒,沒有了吧?」
洛神瞥她一陣,眯了眯眼,跟著轉過了身去。
也就在這轉身的一剎那,師清漪眼尖看清楚了她背後拿著的東西,即使洛神轉身輕盈利落,那東西隻一個晃眼就又被洛神帶到了前頭遮著,師清漪也還是看了個清清楚楚。
反正洛神看起來也是故意要讓她看見的,一路往她們倆的房間走去。
「長生你先在這房裡收拾,洛神有事找我。」師清漪趕緊囑咐過長生,跟在洛神身後,幾乎是小跑過去的。
進了房,洛神端坐在床沿,淡淡掃了一眼門扉,師清漪立刻又小退了兩步,將那門小心地關上了。
然後她也不再走近,只在門處站得筆直,像要隨時接受洛神檢閱似的不苟言笑,耳根倒是憋得通紅。
洛神重又站起身來,走過去牽著她的手,這才將她牽到了床邊。師清漪臉色綳著,目光倒是一直離不了洛神剛才放在床上的那疊白色軟布料,床邊則是用古董封存箱小心保存起來的壓銀雲紋白靴,現在已經被洛神打開了。
「這個收了這般久,真的不需要再清洗一番麽?」洛神坐下,眼眸霧靄,輕輕問她。
師清漪轉而目光看著腳尖,含糊點頭:「是挺久的,你看我都忘了。」
如果不是今天洛神在大掃除的時候去翻箱倒櫃地清理分類,師清漪恐怕還料不到這套古董衣衫竟然會被洛神給先翻出來。
當初洛神初來乍到,身無長物,為了去競拍皇都酒店那把巨闕劍,不惜出售了她那套明朝的絲光錦行頭。這套古董行頭的價值實在太高昂,收購這套的甄應遠寶貝得不得了,就差供起來了,只等著下次拍賣再高價出售。師清漪當時得知洛神賣了她那套白衣靴,偷偷費了不少精力,這才重新從甄應遠手上買了回來。
買回來的時候,師清漪其實還沒有和洛神確定關係,尚處在她所認為的痛苦單相思階段。她認為這東西代表著洛神的曾經,也算洛神從古代帶到現代僅有的紀念之一,又怎麼能容忍其落入水那麼深的拍賣鏈中,流離顛沛。
於是她就用自己的門路把那套白衣靴弄了回來。
只是這東西太貴重,到時候還要拍巨闕劍,又是衣服又是劍的,這種行為明顯是極大地越了規矩。要送厚禮,也得看對方是否願意承你這情,那時候自己又不是洛神什麼人,若真這麼做了才是大大的不妥。師清漪愁腸百結,擔心自己這番過分上心的單相思熱情會嚇到洛神,反倒會讓洛神不自在,別到時候洛神一個不自在就找借口搬出去了,自己賠了媳婦又折衣,於是隻好先將這套古董衣服小心地封存起來,妥帖收好,藏到了深處。
之後她接著贈劍跟洛神告白,沒想到被接受了,這當然讓她又驚又喜。只是她覺得這段感情才剛剛起步,更加需要好生經營和呵護,現在說出來為時過早,便想把自己買回白衣的事暫且押後,以後也能給洛神一個驚喜。
可是世事,總是出乎人所料的。
隨著明線暗線一條條被她剝開,牽扯出了太多的秘密,其中許多又是跟洛神的過去有關,迷霧深深,窺看不明,那帶著洛神過去氣息的白衣自然更加讓師清漪在意,越在意,反倒越不好去提及。她深陷無底深淵,幾乎被這一路走來的重擔壓得喘不過來氣來,加之後面和洛神她們在外面奔波,一直未歸,這件事就自然而然被她擱置了。
今天才算真正回了家,經歷那麼多,沒想到這件事被洛神先行翻出來,師清漪當初的那些彎繞心思自然是在這聰明深沉的女人面前暴露無遺,一時隻覺得窘迫萬分。
洛神坐著,抬眸望著站成一支青竹似的師清漪,眼底一點淺笑:「藏著掖著這般久,不忘也難了。」
師清漪趕緊說:「我本來是很早就想告訴你的,那時候只是……」
「只是什麼?」洛神好整以暇。
師清漪靜了靜,突然一本正經說:「你肯定聽過一個仙女羽衣的故事吧?」
她慢慢彎下腰來,蹲在洛神面前,洛神坐在床沿,也略低了頭看她,烏黑長發垂在肩頭,又靜靜散了下來,似雪中浮了墨。
「很久以前啊,有一個美麗的仙女下凡來了,脫了她的羽衣在天池洗澡。」師清漪的聲音也散在這靜謐的房中:「有個人偷偷看見了她洗澡,愛上了這位仙女,這人不希望仙女離開,就想著如果偷走了仙女的羽衣,她就不能再回到天上去了,也就不會再也見不到她了。於是這人把羽衣偷偷藏了起來,仙女沒有羽衣,不能再回去了,之後仙女就嫁給了這個人。」
洛神安靜地聽著。
師清漪嚴肅道:「你看這個故事裡的人,就是出於私心,為了得到仙女,就把她的羽衣偷偷藏起來,不讓她知道,特別壞。」
洛神這才笑了,笑得有些寵溺的味道,搖搖頭:「這個故事和這件事性質完全不一樣,莫要在此胡說八道。還是說你幫我把衣服買回來,卻又偷偷藏了我的衣服,也想說自個特別壞?」
師清漪狡黠一笑,目光卻又有點黯淡了:「是不一樣,可有點卻是一樣的。」
「我那時候也是出於私心。」她說:「我也不想你回到天上去。」
洛神眼底笑意更深:「我不住在天上,沒有那資格。」
「可你有過去。」
洛神那抹笑意有些凝住了。
師清漪這才自嘲笑笑,看著洛神的眼睛:「最開始的時候,我是想著要給你一個驚喜,你看見了,應該會高興吧。後來,我發現你總是無法從你的過去裡脫離出來,我以前一直都……一直都以為你忘不掉你表妹,畢竟你曾經穿這一襲白衣的時光,都是和你表妹一起度過的。你總說我是你現在表妹,可我那時想著,我畢竟不是你從前的表妹啊。」
洛神頭更低了,長發幾乎要落到蹲著的師清漪身上。
師清漪輕輕說:「所以那時候,我怕你看見這白衣,是否又會更加想念曾經逝去的時光,是否會更加放不下。就像是那個人不想仙女回天上,我就是這麼私心,我也……我也不希望你總是回到過去的回憶裡,不希望你回到過去的那個表妹身邊,我希望你有……現在的我就夠了。」
最後那一句話,幾乎是低若蚊吟。
洛神神色怔了許久,眼角卻不知道為什麼略略泛了紅,她卻仍舊是笑,聲音倒是有些忍不住的澀然:「這樣的醋,你也要喝一壇,還喝了這般久。」
「我就是要喝。」師清漪彎著眉眼笑。
洛神淺笑看她,捏了捏她的臉頰:「好,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師清漪抬手蹭了蹭洛神的眼睫,話鋒一轉,低喃:「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會這樣想,也真傻。」
她補充:「以後這樣的醋,你就是送給我喝,我也不喝了。不好喝。」
洛神揉她臉頰的手指也隨之頓住了。
師清漪將下巴輕輕擱在洛神膝蓋上,目光灼灼地看著洛神:「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現在我一點也不擔心你會忘不掉過去,忘不掉你表妹,你翻出這套白衣,我其實很開心。」
她的聲音是這世上最溫柔的歌:「我已經不是那個時候抱有這種傻想法的我了。我不再是那時藏白衣的我,我是現在的我,也在努力做從前的我。」
洛神靜坐在那,也定定地注視著師清漪,臉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波瀾。即使師清漪剛才已經為她拭過一次眼睫,似乎也無法真的拭去她眼角的那抹紅。
師清漪沒再繼續說什麼,低頭親了親她的手背,這才站了起來,輕柔一笑,指著白衣說:「這個我拿去洗了吧,得好好手洗。」
洛神點頭,展顏一笑:「好。」
她那麼睿智,又怎麼會真的不明白呢。
可是有些事暫時不要那麼明白,她就可以「真的」不明白。
師清漪費了好大勁才將洛神那套白衣清洗妥當,晾曬好。薄紗飛揚,她挽著袖子一邊曬一邊說:「要是楊叔知道我竟然敢這麼對古董,還敢讓古董下水,他肯定是要嚇得心臟病發暈過去的。」
這種時候的陽光還是有些暖涼的,通透地灑在陽台上,洛神站在陽光底下,眉目有些慵懶地盯了她:「你敢對『古董』做的,還少麽?」
師清漪:「……」
「……我要去擦燈了。」師清漪拍拍手,往客廳望一眼:「長生,我跟你說搬個梯子來,你弄來了麽?」
「弄好了。」長生在那邊乖覺應聲。
師清漪趕緊走過去,洛神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面。
家用梯架好了,長生拎了桶水,把軟布遞給她,師清漪正要上梯,洛神走過來將她扯了扯,師清漪順勢將頭一低,洛神給她蓋了頂帽子:「燈上有灰。」
師清漪朝她一笑,幾下上去了。
洛神目光銳利,默默看著她的步法。
一般人上梯子都會下意識怕摔下來,所以必然是小心地扶著上去的,可是師清漪現在腳步輕盈,幾乎是如雨燕般上去,且腳步幾乎不曾真正沾梯子的落腳點。她在上面擦拭燈盞,看起來也並沒有半點擔心。
她對自己的自信心似乎又提升到了一個高度,就像是在一天一天地逼著自己努力發掘自身的潛能,並且默默地將這些潛能轉換出來,為她所有,但是又不會被人看出來。
只是師清漪對洛神是從來沒有任何避諱的,也從來不會在洛神面前刻意去遮掩什麼,洛神目光又敏銳,這樣的變化自然就清楚地落到了洛神眼底。
「當心些。」靜了片刻,洛神只是道。
「沒事。」師清漪從梯子上看下來:「我今天跟教授通了電話,她已經回學校去了,我明天先去一趟學校,你也跟我去吧。」
洛神知道她有安排,點點頭。
到了第二天,留下長生看家,師清漪和洛神去了趟學校。
來到尹青辦公室門口,師清漪敲了敲門,敲了一陣,並沒有人來應門。
師清漪鬆了口氣,鎮定地摸出開鎖.工具,開始偷偷開鎖。
「你先前發過簡訊問詢,本就曉得她現下正在上課。」洛神淡道:「既是做梁上君子,又何必敲門。」
師清漪耳根有點紅,臉上倒是一臉正色:「我這是謹慎,也是禮貌。真禮貌,假禮貌,到底是禮貌,她畢竟是我教授。」
洛神輕笑:「你敲個門禮貌下,便不是賊了?」
師清漪跟著尹青學習也有幾年了,這次動到尹青頭上,她心裡的確是有些忐忑和羞恥。只是目前情勢特殊,非常時期當行非常手段,要讓尹青當面說出點什麼,也許是不太方便的,反而容易打草驚蛇,只能走這個途徑。
這條走廊師清漪來過無數次,最熟悉,監控也被她使了手段,門開了,她和洛神一前一後鑽了進去。
進去後師清漪心裡還有點突突的跳,她一邊掃視尹青的辦公室,一邊玩笑說:「如果我沒有從這間辦公室裡拿走什麼,就算不得賊。」
「就賭教授她給不給我這個做賊的機會了。」她說著,目光落到了尹青的辦公桌上,涼涼的。
洛神同時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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