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別亦難
師清漪一手端著酒具,一手略微撈了把水色衣擺,靴子踩踏在迴廊的木質地板上,快得像陣輕盈的風。
不過是去取酒的眨眼功夫,又是在自己家裡,不知為何會心中惶惶。
竟怕……看不到了。
隔得有些遠,等看見廊下倚坐著的那抹寂靜白影,她這一顆兀自莫名亂跳的心才靜了下來,快步走到女人面前,頗有些輕喘地笑道:「等久了罷?」
雪已經停了,風吹著探到廊下的枝葉,颯颯地響。
小泥爐的火焰正旺,碟子裡師清漪親手做的糕點沒怎麼動,連棋盤也始終維持著師清漪方才離去的格局。暗沉的黑,冷涼的白,這樣寡淡的黑白分明,似極了洛神的黑髮白衣。
洛神在這片黑白旁抬起頭來:「怎會,你不過離開片刻,怎地像是急得出了汗。」
許是這笑意恬靜,越發安撫了師清漪的心,她將酒壺置於泥爐之上溫著,笑眯眯的:「正是兩子廝殺的緊要關頭,我可捨不得多做耽擱,自是要急一些,取了酒直奔著來了。」
心跳漸緩。
脖頸處的汗也被寒風吹乾,冷到骨子裡。
洛神只是靜靜將她望著。
「我並未久等。」她的手隨後越過棋盤,握住了師清漪的手,語聲溫柔:「倒是我,讓你等得太久。」
師清漪心跳又開始加速,咚咚如雷。
風颳得她臉疼。
恍恍惚惚的,師清漪開始有了些許哽咽:「不久,我一點也不覺得久,一年,十年,百年,只要讓我能找到你,等到你。沒關係,都沒關係的。」
嗒。
液體滴落的聲音撞在棋盤上。
洛神腕下的白子已經變成了紅子。
師清漪心中驟緊,低頭一看,洛神的手上不知何時已經滿是鮮血,灼然的紅色從她身上各處滲出,胸口更是染紅了一大片,在白衣襯托之下更顯刺目。
「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師清漪看著她渾身浴血,眼淚斷了線地往下落:「我給你包紮,現在就替你包紮,姑姑,我去找姑姑,姑姑是最好的大夫,當年連咒印都能解,她一定會救你的!」
「傻姑娘,你果然在發夢,糊塗了。」洛神唇邊沁出血來:「姑姑,她早已不在了。」
師清漪愣住,分不清現實還是幻夢,急切道:「還有千芊,不用怕,我們還有千芊在呢……」
「千芊,千芊!」她渾身發抖,開始神經質地大喊起來。
連這時光錯亂,昏聵虛幻之中,一切終究還是逃不過。
嗓子都喊幹了,這所古雅別緻的院落中都無人再來,只有她抱著鮮血淋漓的洛神。師清漪像是陷入了泥濘裡,怎麼也無法逃脫,更無法去拯救懷裡的洛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洛神變得越來越虛弱,師清漪狂怒之下,一把將棋盤掀開。
那棋盤被推在院落的雪地裡,化成了無形無質的霧。
寒風呼嘯起來,泥爐的火苗吹得東倒西歪,起了濃煙。
衣袖被女人輕輕扯了一把,師清漪低下頭去,洛神抬起右手捧住她的臉,微微一笑:「下面我說的,你可一定要記得。我以前便同你說過,我如今很怕死,我怕我死了,便再也見不到你,不能再同你一起走下去,我希望能好生陪伴你,照顧你,而惟有活著,才有資格。」
「你說過的,我記得的……」師清漪泣不成聲地點頭重複。
「所以不要難過,更不必害怕。」洛神的聲音低下去,髮絲遮著她的眉眼,遮掩了她所有的生氣:「相信我,我不會死。往前走罷,到我身邊來。」
她變得那麼安靜,就像是凝固了的冰。
——往前走罷。
門廊外懸掛的冰稜子摔了下來。
啪。
掉在浮光搖晃的地面上,發出空洞的聲響,冰化成水。
——到我身邊來。
師清漪抹了一把臉,面上濕漉漉的,都是冰涼刺骨的水。她勉強睜開眼,無神的眼珠凝滯地轉了兩轉,看見上面昏暗粗糙的一片岩壁,探照燈的部分光暈擴在上面。
岩壁上懸著石筍,不時有水滴往下滴落。
周圍充斥著高高低低的傷痛呻.吟聲,交談聲,到處都是東倒西歪的人影,冷風從外面灌進這個擁擠的山洞裡,洞外亮著白光。
亮光?
「阿瑾!」長生見師清漪終於蘇醒,喊出聲時嗓子都有點啞。章台柳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竟然可以讓阿瑾昏迷這麼久,之前她守著的時候阿瑾一直發惡夢,就是醒不過來,她一直提心弔膽到現在。
長生?
師清漪頭痛欲裂,耳朵裡嗡嗡的,幾乎都聽不見周圍那些人在說什麼了,她第一時間抬手看錶,之前的噩夢長夜終結,天早已經大亮了,等看到指針,她驚得跳起來,扶住濕漉漉的岩壁掃視著整個山洞。
雨霖婞和千芊在處理傷員,也許是怕師夜然,師輕寒和祝錦雲這幾個人可能再次出現不可控的問題,現在已經是昏睡狀態,師家眾人也都在,魚淺抱著兩具屍體一言不發地縮在最角落的地方,蕭言跟在尹青後面碎碎念,鬼面男就在附近守著。
大家都在。
……只有……
雨霖婞和千芊回過頭,形容憔悴,表情格外複雜。
師清漪乾涸的唇動了動,胸口堵著就要窒息一般,她竭力剋製自己的情緒,牙關打顫,問出第一句話:「告訴我現在的所在位置和方向,距離那邊多遠?」
長生一下就落了淚,手忙腳亂地摸出一張皺了的紙:「這一路上我都記錄了,只是飛在上空霧氣很大,又下著大雪,亦不能過於斷定。」
臨了她又立刻加一句:「我要跟你一起去找阿洛。先前你昏迷了,我怕你有事,不敢離開太遠,現下你莫要丟下我。」
「……長生乖。」師清漪拍了拍長生的肩,擠出一個笑來:「帶上弓箭。」
雨霖婞眼圈通紅,一下又叫住了師清漪:「師師。」
師清漪快速取了槍支和刀,還有一些必要工具,沒有回頭地往外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會理解和支持我的。待在這裡,這裡交給你和千芊,可以了就儘快轉移到城區,不必等我們,保證自己的安全。」
「萬事小心。」雨霖婞苦笑了下:「到有信號的地方就聯繫我,一定要來找我們會合。」
「好。」
師清漪和長生快步跑出去。
山洞外面守著三隻野獸,師清漪打個手勢,吩咐傲月和九尾跟上,月瞳留下保護。雪已經演變成為暴雪,能見度非常低,寒風像是刀子一樣能生生剜下肉來,師清漪坐在傲月背上,全程暗示自己冷靜,害怕只會讓人迷失方向,令情況變得更為糟糕而已。
她一邊快速思忖一邊儘可能地開始收集信息:「長生你的記錄路程明顯非常遠,現在大雪方位難辨,我們就算利用傲月趕路也難以儘快到達,我問你章台柳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是否有說過什麼話?」
章台柳和音歌都消失了,想必是章台柳將音歌帶走了。
而之前質問之時,章台柳說過這是洛神的選擇,那麼他也許是和洛神有過溝通,具體是什麼時候?在神腹大殿的時候,章台柳莫非就在附近藏匿,而洛神識破他的方位後,利用某種方式與他取得了聯繫,並進一步達成了合作?否則不可能解釋當時洛神有所舉動後,章台柳就恰巧在那時配合出現了,簡直天衣無縫。
他之前救了大部隊,洛神又與他有過交流,在某種意義上將自己和長生等人的安全託付於他,是否意味著他也許可堪信任?
想到這,師清漪又蹙眉,不,不可信,如今她已經很難去相信別人,但是很多事情斟酌一下,還是可以利用的。
長生想了想,道:「著地後,我們一行人下來,開始尋找避雪休憩之所,原想著他和那位音歌姑娘會一同過來,但誰料並未見著,想著乘著那長長的東西離開了罷。至於他說過的話,因著我一直在你旁邊,他便同我說了一句話,是下來是對我說的。他說,他給你準備了禮物。」
禮物?
沉吟片刻,師清漪立刻命令傲月:「去最開始著陸的地方。」
傲月帶著她們飛奔,很快就逼近了,遠遠地就瞧見那片空曠之地盤著一條碩大無朋的長影,實在太巨大了,那長影的一部分蜷縮著壓在樹上,樹已經被它壓倒。
悄悄走近,師清漪往前探視,發現這東西渾身汙臭,昏迷前太亂了,又意識潰散,她也沒有好好細看過這東西,如今仔細一瞧,發現它身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臟汙泥濘的血肉在鱗片下湧動起伏,惡臭令人作嘔。
也許是被壓在地下深處太久,它長久的壽命正在走向盡頭。
長影察覺到師清漪過來,沒有任何明顯表示,只是將腦袋偏向師清漪,渾濁金黃的雙眼盯著她。這雙眼像一面布滿灰塵的銅鏡,在大雪中若隱若現。
它的輪廓有點像音歌那塊龍玉,尤其是更像存放龍玉的匣子上雕琢的那一條,尖利狹窄的吻,長長的身子,卻並不像是人們認知中的那種龍。
長生道:「這東西……」
師清漪見她只是稱呼這東西,扭頭看她:「覺得它是龍麽?」
長生搖頭:「不是。但是我也不曉得它是什麼。」
師清漪沒有再說話,自己先跳了上去,發現這東西沒有什麼反應,顯然是並不抗拒,師清漪就更加確定這是章台柳臨走時安排好的,於是招呼長生和傲月九尾跳上來,坐穩之後,只聽一聲破天長吟,以吞天蔽日之勢貫空而上,風聲呼嘯著過來,轉瞬就已越過下面坑窪的亂石地,朝神之海拐去。
過了一段時間,長影往下落,師清漪探身觀察,發現神之海所在的那些山早已經掀了頂,巨石遍地,裡面藏匿的深海因為地脈變動而不斷漲水,已經淹了有好一段水位了。長影沉入水中,師清漪和長生在刺骨的水中踩水往前遊,等攀到一塊巨石上岸,發現神腹所在的區域暫時還沒有被淹沒,不過掐著時間也快了,兩人兩獸在堆積的亂石中穿梭攀爬,被濃烈的血腥氣熏得喘不過氣來。
到處是絞碎的肢體,很多人畜的屍體甚至被碾成肉醬,這些東西被堆積的大雪覆蓋,腳踩上去沒注意一滑,甚至能看到底下就是腸子等臟器,被封在冰雪中。
師清漪受到眼前這地獄之景的折磨,腦子裡已經強迫自己變得麻木,傲月和九尾以自身靈敏的嗅覺進行搜尋,她和長生就跟在後面翻找石塊和屍體,手腳凍得沒有了知覺,貼在結了冰的巨石上有時候一不小心就有黏上的可能,如果不是她還呼出的白氣昭示著她僅存的生氣,那麼她就真的像一具行屍走肉。
搜尋許久,傲月和九尾突然同時叫起來,它們朝向一塊巨石,反應古怪,似乎是十分迷惘。
師清漪心裡猛地咯噔一下,快步跑過去,看見底下壓著一個穿黑色古代衣裝的女人,這裝扮並不是洛神的,但是她的姿態實在是太像她了。
一咬牙,伸手將這女人拽了出來,女人早已經停止了呼吸。甫一看到那張布滿黑色肉瘤卻又容貌酷似的臉,師清漪像是見了鬼一樣往後退了好幾步,表情一下子就崩潰了:「不是,不是!」
雖相似,這女人看上去甚至遠遠及不上無名,就那樣淹沒在了薑仇和鬼主圈養的那群鬼面人大軍之中。
「阿瑾。」長生顯然也嚇到了,忙將師清漪扯開。
師清漪咬咬牙,站起來平息了下心緒,很快她面上的表情就沉寂了下來,指節捏得響了一響,長生在旁邊看著,覺得籠在雪花下的她越發看不透徹。
「繼續找。」師清漪淡淡吩咐。
傲月和九尾失望地耷拉了下腦袋,繼續邊嗅邊往前,折騰許久,終於在三塊交疊架起的巨石旁停下。
這幾塊石頭在下落的時候受到了某種外力的干擾,於是跌落時位置和著力點發生了變化,石頭底下一大灘血已經結冰了,大量的血跡一路從裡面蔓延到了外面三米開外,有些沒有石塊遮擋的地方,血跡已經被白雪覆蓋得嚴嚴實實。
傲月和九尾變得異常興奮,九尾甚至開始轉圈,它的大花尾巴轉著轉著,像雪天裡旋轉的花雨傘。
這是……洛神的血。
「是阿洛。」長生哆嗦道:「可是只有血,不曾見到她的……」
師清漪沉著臉,沒有說話,沿著血跡慢慢往前走,長生不敢打擾她的思路,焦急地跟在她旁邊,亦步亦趨,傲月和九尾也顛著小步子隨在一旁。
這個位置她沒有記錯,是鐘乳石那塊殘陣的區域,如果當初這裡是洛神準備隕陣的所在,她在這巨石下面流了大量的血,拖長的血痕顯示她是一下一下爬出來的,一直爬到三米的距離才停下。
師清漪隻覺得心臟絞痛,捂住嘴,眼睛通紅,在洛神曾經的位置蹲了下來。
她將地上的雪撥得更開一些,發現除了洛神,還有另外一股血跡,那股血跡從那邊過來,不是爬過來的,而是走來的,呈滴落狀,也就是說也有個曾經到過這裡,並且這人的傷勢沒有洛神來得嚴重,至少可以走動。
洛神與這人在這個位置撞上了?
從血液位置看,那個人走到這裡,突然又跌倒了,就跌倒在洛神旁邊,血跡有滑跤的顯示,後面血跡混合,就不好分辨了。當時洛神是失去了意識,還是尚且保持清醒,這也無從知道。
長生小聲道:「這是何人?阿洛的蹤跡到這歇住了。」
師清漪掃開交匯點另一邊的血,看到血跡變成一條,分成兩股滴落痕跡。一股滴落的血跡少,傷輕,一股滴落得多,傷重,且兩股挨得很近,有時候甚至交疊。
她的聲音往下沉:「是那人……背走了洛神。」
傲月和九尾仔細嗅著血跡,這會給它們帶來清晰的體味氣息分辨。師清漪觀察它們的表現,心裡也明白了七八分,問道:「是識得見過的人麽?」
傲月搖了搖尾巴。
「是巫寐?」沒有辨彆氣息的物件,於是師清漪開始使用枚舉排除法。
沒有反應。
師清漪同時否認了無名,無名和洛神某些地方太相似,如果是的話,傲月的表現必然會像之前那樣激烈。
「桑吉?」這也就是薑仇,隨行時薑仇幾乎以桑吉的身份出現,如果名字會給傲月它們一種符號指代,最好還是使用常用的形象稱呼。
依然沒有反應。
師清漪將可能的人一一說了一遍,都不是。
長生握著弓箭,看著師清漪一個一個在確認,顯然是分外緊張。
師清漪無奈之下,最後說了個名字。
傲月居然有了反應。
長生愕然:「怎會?那阿洛豈不是可能……」
師清漪睫毛垂了垂,表情越發複雜。
她深吸一口冷氣,一邊撥開雪一邊跟著血跡往前,盡量將發顫的聲音掩蓋了:「先往前追蹤,四處看一看。看雪積的厚度,已經離開許久了,天寒地凍,很可能會因為體力不支而倒下,如果確認沒有,我們試著去有信號的地方試一試。我之前偷偷準備了點小玩意,希望能派上用場。」
【作者有話說很重要,拜託大家看一下,謝謝。】
※※※※※※※※※※※※※※※※※※※※
很久不見,今天更新一章,謝謝大家這些天能夠如此體貼地等待我,鼓勵我,包容我的更新速度。
身體狀態非常糟糕,精神狀態也很差,多種病併發一起來,具體我就不多做贅述。之前請假條說是會在2月28號之前回來,現在是提前更新,然後下一周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手術,最近一直擔驚受怕地等待這次手術,最終還是要面對。因為這個手術,我到時候恐怕難以在2月28號之前一段時間履行更新,於是現在提前寫了,同時告知大家詳情。
這次手術對我會非常不好,風險也很大,但是如果不做,到時候漸漸會腫瘤惡化,就真的沒治了,比起那樣,我還是選擇接受手術。
過年期間我都會待在醫院,更新還望大家再多擔待,等我覺得我能夠處理一些文字方面的複雜東西,不那麼頭疼的時候,就會寫一寫。具體更新,還望看請假條變動,如果有不清楚的,也還望可以告知,非常感謝。
一定會寫到完結,畢竟結局已經在我電腦裡了,這是我的一個心願。
後面我會出現,但凡事有萬一,我是說萬一,如果我一個多月之內沒有任何消息,沒有出現在微博,那可能是……不排除這種可能,我已經將我的所有帳號和大綱細則,探虛陵大結局等託管給我最值得信賴的人,到時候如果有突髮狀況,她會為我處理髮表聲明,網站應該也會為我進行處理後續事情,不會讓大家在不清楚的情況下一直等待。
但是這只是萬一而已,我提前做一個安排預防,有備無患。這條大家看看就好,不必掛懷在心。
總之謝謝大家。寫了這麼多年,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停更這麼久,現在已經進入最終卷(上半部,)一直追文想必也了解我了,也請大家相信,我會儘可能早些歸來,完成這部作品,不會讓她成為我的遺憾。
我會努力保持良好的心態,至於更新速度,還望大家見諒。再等一等,等我度過這次手術,我就會回來繼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