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海的時間流逝與外界完全不同,它的時間流速是與聞人厄記憶深刻程度相關的。之後的十年一晃而逝,殷寒江彷若只經歷了一瞬。
他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看著十年光陰在面前飛速略過,看到聞人武改名換姓,奔波在被割讓的九城中,盡力拯救自己面前的人,暗中積蓄力量,等待機會。
同時,朝堂這十年間也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新皇登基,國家逐漸富饒,兵力也再次增強。新皇有收回失地的野心,待積蓄足夠的力量時,戰鬥一觸即發。
聞人武趁此機會聯合九城的地下勢力,裡應外合,一舉將異族趕了出去。他武功高強,用兵如神,又有九城百姓的擁護,在軍中建立足夠的威勢,待時機成熟時,又公佈自己聞人元帥遺孤身份,頓時一呼百應。在他的聲勢之下,朝廷不得不為聞人家翻案。
聞人武蟄伏十年,終於掛帥出征,一舉奪回九城,又將異族一路打到草原深處龜縮不出。
而此刻,這位修真奇才已經是金丹期巔峰了。
藉著征戰,聞人武很快便到了金丹期,但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瓶頸。
無論殺多少人,奪回多少失地都無法突破的瓶頸。正如那心法所說,殺戮道很難突破元嬰期。
這時那位魔修又出現了,他出了個主意,聞人武還沒有煉製本命法寶,剛好當時草原上天降隕石,隕石自帶的火焰逐漸形成燎原之勢,草原大火足足燒了半個月,異族再無放牧的場所,牛羊餓死無數。聞人武自隕星中找到神鐵,利用天火煉製本命法寶,戰戟早已煉成,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融入體內,不能作為本命法寶使用。
草原大火令異族國力空虛,失去後援,只得向朝廷遞了降書,願為屬國,每年向朝廷納貢。
新皇下令議和,長達三年的征戰終於結束,聞人武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邊城被屠之日,他發誓要殺光異族人,無論是異族兵士,還是牧民百姓,他都要屠殺殆盡。
朝廷前來招降的官員正是鍾離世家的旁支,名為鍾離初,他竟也是個入世的金丹期修者,有聲望加身,聞人武竟被他一招制服,被壓著交了兵權,軟禁在帥府。
他心中窩著一股火,手中握著剛煉成的戰戟,眉宇間滿是凶煞之氣,隱隱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時隔十五年竟還是矮矮小小的殷寒江從未見過尊上這般模樣,他上前擔憂地抱住尊上的腿,想要他恢復神智,而沉浸在魂海記憶中的聞人武沒有看到他。
“嘖嘖嘖,你這樣子好像是沒辦法突破元嬰期了。”那魔修又出現了,他估算著這些日子聞人厄也該結嬰,便經常在邊境游盪,等待那個時機的到來。
他探究地說道:“殺戮道修煉的確快,短短十年便從引氣期到金丹期巔峰真是聞所未聞,可是之後五年,你卻沒有絲毫進境。嗯……殺戮道修煉相對其他心法更加輕鬆,只要殺人就可以了,但越是嗜殺,心魔越盛,是很難熬過元嬰期心魔劫的。難怪殺戮道元嬰期是個門檻,無人能成,原來如此。”
聞人武對他揮動戰戟,魔修忙退開道:“哎喲,瞧你殺氣重的,連我都要殺。這樣吧,我給你想個辦法,你那法器無法融入體內,應是沒有靈性的緣故。這靈性嘛,要么是天地滋養,要么是將血魂封入其中。你不是抓了很多戰俘嗎?還有那些因大火逃難到九城的牧民,都在戰俘營中關著,加起來足足有十萬人呢。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和你有仇,不算人的。你想想,十萬厲鬼煉入戰戟中,十萬殺孽,難道還不能突破元嬰期嗎?有了元嬰期,鍾離家那個入世的弟子,又能耐你何?
“聞人一族上百條人命,但是沉冤昭雪就足夠了嗎?還不如自立為王,殺入京城,屠掉那些貪官污吏,架空帝王,自立為王不是更好嗎?”
彷彿淬了毒一般的話一點點侵蝕著聞人武,他提著戰戟趁夜離開帥府,衝進戰俘營,視線一點點掃過那些傷痕累累疲憊至極靠在一起沉睡的戰俘們。
異族人的長相有些難以分辨,在聞人武眼中,這些人的面容竟漸漸與當日屠城的異族士兵重合起來。
“阿武!”依舊保持五六歲孩童身軀的殷寒江狂抓聞人武的腿,希望將他喚醒。
可這裡只是記憶,殷寒江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聞人厄舉起長戟,對準一個穿著殘破衣服的異族戰俘,正要下手時,忽然一聲孩童虛弱的“阿姆,我餓了”,令他清醒過來,望著自己手中的戰戟,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在做什麼?
對殘兵敗將、老弱婦孺下手,要將他們的血魂永遠封存在這柄戰戟上,像異族殘暴的軍隊,曾對邊城做的一樣。
“咦?你在想什麼?”那魔修問道,“怎麼不動手呢?”
曾幾何時,發誓要守護邊城百姓的他,已經變成與異族士兵同樣的劊子手了。
他抗旨不遵,執意要屠掉異族滿族時,鍾離初說了什麼?
鍾離初說:“聞人元帥,你用兵如神,你武功蓋世,你可以一個人殺光整個草原上所有的生靈,可那又如何?明天春風吹過,又有嫩草生長出來,偌大的草原需要打理,需要有人來放牧牛羊,培育馬匹。你殺了這些人,朝廷從何處找人來放馬牧羊?是讓邊軍管理,你想佔地為王嗎?還是讓被流放的犯人來牧羊,你想再培養出一個新的異族嗎?
“你是武將,你想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可連年征戰只會掏空國庫,與異族敵對只會讓邊境民不聊生。唯有打到他們痛之後,再以教化馴服,開互市,通貿易,使其成為我們邊界草原上的一道防線,才能真正守衛邊疆!
“你說十五年前邊城被屠之仇未報,我明白,可從長遠來講,這仇只能到此為止。”
當時,聞人武只當鍾離初在放屁,只當痛沒有打在他身上,他不明白這仇恨有難化解。
可是現在,他凝立空中,俯視著下方戰俘營中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俘虜們。
殺掉他們,煉製本命法寶,他就可以突破元嬰期,真正成為一尊殺神。放掉他們,永遠沒有進境的可能性,旁邊這個魔修還虎視眈眈等著挖他的金丹。
聞人武的視線緩緩地從戰俘轉移到魔修身上,這位自稱陰煞散人的魔修疑惑道:“你看我做什麼?下面那些螻蟻才是你的目標,這麼多人,你不殺我都要收他們的魂魄。你看看他們飽受戰亂與火災的折磨,一個個滿懷怨恨,是多麼好的煉器材料啊,我可是忍痛讓給你的!”
說話間,聞人武的長戟舉起,這一次並未對準戰俘,而是對準了陰煞散人。
“你做什麼?”陰煞散人問道。
“蠻夷既降,教化後便是我朝子民。為將者,當以守護黎民百姓為己任。我不殺戰俘,也絕不允許有人利用兩國交戰,戰場殘魂施展邪法!”
說罷,黑色長戟向陰煞散人刺去。
元嬰期的陰煞散人不慌不忙取出一物,是個塗了聞人武心血的娃娃,他一針刺在娃娃胸口,聞人武胸口恍若受到重擊,他忍著疼痛繼續出招,卻根本無法戰勝境界高他一個等級的魔修,沒幾招便被人擒住。
“罷了,浪費十五年也沒什麼意思,這殺戮道心法也沒有傳說中那般強,不過是吹噓而已。好在還有個金丹和這些怨魂,煉化正好助我突破化神期,也算沒白費功夫。”陰煞散人口中說著,一掌擊向聞人武丹田,要取他金丹。
那個塗了聞人武心血的娃娃早已被陰煞散人拆卸了,每拆掉一個關節,聞人武身體的某個部位便失去行動能力。現在他全身無力,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人宰割。
他仰頭看著草原上數不盡的繁星,不甘之念湧上心頭。十五年前他沒能守護父母親人、邊城百姓,十五年後他依舊無法守護曾經的敵人、現在的戰俘。
聞人武緊緊握著長戟不放,鮮血染滿長戟。這柄長戟是天降隕石中的隕鐵煉成,無論怎樣滴血吸收都無法收服,難以隔空駕馭。
這一刻,聞人武僅有一個念頭,天下蒼生邊城百姓已經不再需要聞人武,那麼他這條命唯一的用處,也只剩下促成議和,守護來日了。
殺!殺掉眼前的魔修!
殺意湧上心頭,卻因那守護之義令聞人武在殺意充斥內心時保持冷靜。
金丹被陰煞散人取出的瞬間,那柄從來無法驅使的戰戟竟是動了一下。鮮血被長戟吸收,綻放出點點金色光芒。
空中七殺星綻放異彩,星力受長戟的光芒降落,戰戟凌空,一道金色光芒劃破夜空,斬斷陰煞散人的手臂,金丹落回聞人武的丹田。
聞人武上衣滑落,身上道道傷痕是他多年在邊疆殺敵留下的,是守護家國土地的證明。
星力降下,聞人武默默運轉心法,趁著長戟借助星力與陰煞散人纏鬥時,他要突破元嬰期。
唯有拼死一戰,才有機會除掉此人。
此時此刻,是否能夠渡過心魔劫,是否可以活下去他已經不在意了,只要結嬰那一瞬間的力量便足夠了。
龐大的星力修復著聞人武受創的身體,他心念一動,長戟回到手中。以往種種殺孽自眼前滑過,聞人武不為所動,牢牢抓著長戟,憑藉結嬰的真元,以劃破長空之勢,襲向陰煞散人。
道道冷光閃過,黎明前最後一刻,長戟穿透陰煞散人的丹田,聞人武依舊站在空中,靜靜地望著大地。
七殺星于頭頂閃耀,與戰戟上金色的光紋相映成輝。
陰煞散人在星力之下魂飛魄散,聞人武眼角落下兩行血淚,他的仇終究是不能報的。
“聞人元帥大義,初欽佩萬分。”鍾離初緩步走向聞人厄,恭敬道,“初跟隨元帥來此,本抱著玉石俱焚之心,未曾想元帥高義,放下仇怨捨身成聖。元帥今日以武止戈,不愧'武'之名。”
聞人武看向鍾離初,沉聲道:“你也不必擔心我以修真者之力干涉朝堂之事,自此世間再無聞人武,只有聞人厄。”
唯有再起戰亂,災厄降世,才有他聞人厄。
當夜,聞人武舊傷不治,卒於議和前一夜,朝廷追封其為鎮北王。
不久後,魔道突然出現一位元嬰期高手,短短數月變滅掉幾個偷偷殘害百姓的魔修宗門,這人手持七殺戟,便身凶煞之氣,名喚聞人厄。
記憶結束,殷寒江被彈出聞人厄的魂海,重演了一遍過去的聞人厄也睜開眼。
他還在殷寒江的魂海中,只是眼前不肯他靠近的血污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光團,聞人厄定睛看去,竟是他魂海中與小殷寒江相處的點點滴滴。
光團載著聞人厄向天空飛去,最終高高懸掛於殷寒江魂海上空,並開始吸收周圍所有的光點。
星星點點的光芒被光團吸收,化作一輪艷陽,原本漆黑一片的魂海被艷陽照亮,所有血污於光明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踪。
聞人厄笑了笑,他離開殷寒江的魂海,回到現實中。
殷寒江睜開眼睛,恍惚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四下張望一圈,視線所及之處的“聞人厄”一個個消失,僅剩下眼前一個最不像的。
不對,不是不像,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真正的聞人厄。
憧憬與尊敬令他將這個人神化,自愧不如,主動劃清了界限,退避三尺。
殷寒江對眼前的人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攬入懷中,輕聲道:“我的阿武。”
即使無法碰觸到實體,他也要擁抱這個人。
誰知雙臂收緊,竟碰到了一個堅實的身軀。
莫說殷寒江,連聞人厄都驚訝萬分,神血已經歸還給百里輕淼,他是靠什麼凝聚身軀的?
“七殺戟呢?”聞人厄在芥子空間中探了探,由於沒有實體,無法收入體內一直放在芥子空間中的七殺戟不見了。
放於床邊的破軍刺對著聞人厄的心口嗡鳴,彷彿在向什麼打招呼。
殷寒江與破軍刺心意相通,他將手貼在尊上心口道:“在這裡。”
煉製七殺戟的材料是天降隕石,那是當年執掌災厄的先天神祇隨手為草原降下的災難。隕鐵中蘊藏著先天神祇的神力,由於這股力量的存在,當年聞人武無法喚醒將其收為本命法寶。又因這股神力,被喚醒後七殺戟引動星力,吸收了聞人厄的鮮血。
魂海記憶中,聞人厄重現當年的種種,再度喚醒七殺戟中的神力,與混沌之體融合起來,在不知不覺中重塑肉身,修成神體!
修真即修心,聞人厄在為殷寒江治療的過程中,又何嘗不是回到最初,找回修煉的初心。
聞人厄握住殷寒江貼在自己心口上的手:“殷寒江,我回來了。”
“恭迎尊上。”殷寒江口中說著恭迎,實際上卻抱著聞人厄不放。
“殷宗主可以將本尊的法袍還給我了吧?”聞人厄低聲說道。
他重新凝結身體後,之前幻化出來的衣服便消失不見,方才兩人剛從入魂中復蘇,情緒不夠平復,未能及時注意到此事。但現在殷寒江抱緊他,聞人厄便覺有些尷尬了。
“不還!”殷寒江拒絕道,“是尊上親手賜給我的。”
“……尊上剛回玄淵宗,已經被屬下架空到連法袍都沒有的程度了嗎?”聞人厄笑道。
“對。”殷寒江盯著聞人厄道,與小殷寒江的眼神一模一樣。
聞人厄笑著貼上去搶奪自己的法袍,爭奪數日,直到殷寒江精疲力盡,安心地躺在聞人厄臂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