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武!”聞人厄剛抱著小殷寒江回家,就听見一聲暴喝,“前日偷偷砸了王鬍子酒肆的歹徒是不是你?”
一個身材魁梧寬肩窄腰,比少年聞人武還要高一個頭的男子風風火火地衝進來,伸手在聞人厄額頭上狠狠彈了一下,怒道:“我們邊軍是守護百姓的,你怎麼可以在後方自亂陣腳?”
聞人厄恍惚了下,才想起這人是他的大哥聞人泰,國泰民安的泰。
記憶太久遠,聞人厄想了好久,才憶起的確是他砸的。王鬍子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酒混子,整日在邊城說這城早晚守不住,聞人家遲早要走,屆時換個酒囊飯袋的官員過來,城破前丟下他們這些老百姓套逃走,與其留在這裡,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聞人厄前幾日也在酒肆,少年的感情是簡單濃烈的,厭惡就是厭惡,喜歡就是喜歡。他尊敬父兄,認為邊城只要有聞人家,就絕對不會有事。聽到王鬍子這話氣得要死,半夜蒙面去打翻了王鬍子的酒,又粗暴地剃下他那把絡腮鬍,弄得王鬍子下巴上全是剃須後的刮傷。
他那時自以為隱秘,卻沒想到,邊城十四五歲的少年,武功又好,還整日在房頂上亂竄的,整個邊城大概只有他聞人武一個。他那雙明亮憤世嫉俗的眼睛,與整個城鎮百姓的都不同,一眼便能認出來。
少年阿武的額頭被彈得通紅,小殷寒江氣了,張嘴咬住聞人泰的手臂。
聞人泰當下一慌:“小孩,你鬆口鬆口!我的胳膊太硬,你太用力別咬崩牙!”
小殷寒江:“……”
五大三粗的男子在小殷寒江面前手足無措,生怕自己傷到他,最終只好拿弟弟出氣:“聞人武,你做錯事就拿小孩做擋箭牌嗎?”
“小江,放開。”聞人厄輕捏一下殷寒江的臉,溫柔道,“臉上剛包紮好,別牽扯了傷口。”
小殷寒江緩緩地鬆開口,聞人厄一手抱著殷寒江,一手勾住大哥的肩膀,額頭貼在聞人泰寬厚的臂膀上,低聲道:“大哥,能再次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哪怕這只是他的魂海記憶。
聞人泰常年在邊塞駐紮,皮膚不怎麼好,有些黑又有些粗糙,他黑臉一紅,抬起滿是傷痕老繭的手,摸摸聞人厄的頭,旋即晃神道:“少給我來這套,今天這頓打你是少不了了!”
當天聞人厄挨打了,父親在軍營,大哥鎮守後方。聞人泰壓著他去給王鬍子道歉賠錢,還當著整個邊城百姓的面,在酒肆中對聞人厄施了軍法,整整五十軍棍,打得少年後背皮開肉綻。
小殷寒江被聞人的母親抱著,氣得嗚嗷嗚嗷直叫,想要掙脫那雙不算柔軟的手,撲上去為尊上擋住後背。
“別動!”看起來十分溫柔,實則脊骨筆直的女子道,“好好看著,不論什麼原因,身為邊軍,私下做出傷害百姓的事情,就要軍法處置。也是看在他年輕,才少罰了些,否則這根棍子不打斷,他休想過關!”
“心疼……”小殷寒江摸摸心口道。
“當然心疼,打在兒身,痛在娘心。”聞人氏臉上滑下一行清淚,她抬手抹掉,繼續道,“但不打不行,百姓的事,沒有小事!”
一滴沒有擦掉的淚落在殷寒江的小手上,他舔了舔,鹹鹹澀澀的。
被打過後,李大夫給聞人厄上了藥——使著勁上的。
包紮後還要跪忠烈祠,跪一天一夜。
小殷寒江要在聞人厄身邊陪著,下人無法,便給他準備了墊子。他的腿剛剜肉,根本跪不下去,只能坐在墊子上,氣鼓鼓地說道:“尊上沒錯。”
“不,我錯了。”聞人厄溫柔地解釋道。
“尊上怎麼會錯?”小殷寒江仰起頭,眼中滿是仰慕。
“你一直是這麼看我的?”聞人厄笑著刮了下他的鼻子,“難怪在你眼中,我是幻像中最不像'我'的那個。”
提到心魔幻像以及辨認不出來,小殷寒江臉又皺成一團,非常懊惱的樣子。
好在這裡是聞人厄的魂海,殷寒江也是魂體,不會受到心魔影響。他眼中只有少年聞人武一個,不會再有其他多餘的“尊上”。不過……有生得好像尊上的母親和大哥,他們傷害尊上,卻因為生得太像了,小殷寒江都捨不得教訓他們。
聞人厄摸摸殷寒江的小腦袋,認真道:“殷寒江,我並非生來強大,也不是自小睿智。少年時,以為父母兄長是天,能夠擋下世間所有災難,邊城永遠歲月靜好,卻是大錯大特。”
哪有全能的人呢?不過是撐起脊梁,即使脊骨碎裂,也不讓看出自己的軟弱。
聞人厄告訴小殷寒江,被打之後會發生什麼。被罰一個月後,他的父親,聞人元帥輪休回邊城,聽聞此事,將少年阿武又揍了一頓。揍過之後才從嚴父變為慈父,為他講述了王鬍子的過去。
這個酒癩子今年五十歲了,四十年前,聞人元帥也只是個孩子,當時邊城告急,地方駐軍潰逃,異族鐵騎入侵,年僅十歲的王鬍子被母親藏進酒窖裡,幼童本該稚嫩天真的雙眼,見證了無數罪惡。
聽到這裡,殷寒江也想起自己的過去,心痛得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聞人厄將他抱在懷裡,繼續道:“但他活下來了,撐到我祖父臨危受命,帶兵出征,奪回邊城。他是戰時遺孤,可以隨軍去附近府衙,那裡有善堂收留這些孩子。他沒有離開這個邊城,留下來做了個民兵,十幾年前我出生前,隨母親在城牆丟石頭擋住外族。”
“那他為什麼還要那麼說?”殷寒江問道。
“因為他說的,全是真話,聞人一族,守不住這座邊城。”聞人厄聲音中滿是痛楚。
這是他,從來不敢回憶起的往事。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有善有惡,有奸詐狡猾也有市儈油滑,每個人就是一個非黑非白的色彩,繪製出一副充滿生機的邊塞圖。
最終,聞人一族被滿門抄斬,朝廷將邊境九個州割讓給異族,割讓後第一天,外族便屠了這個邊城,男女老少,無一倖免。
“你別看我的臉。”聞人厄將小小的殷寒江抱在懷裡,讓他的頭緊緊埋在胸口,殷寒江幾次想抬頭,都被少年聞人武按了回去。這一刻,他仍是少年,可以軟弱。
一滴滴冰冷的水落在殷寒江頭髮上,殷寒江想,這些水滴,應該也是鹹鹹澀澀的吧。
“尊上……”殷寒江在少年干淨充滿陽光氣味的胸膛前發出悶悶的聲音。
“在這裡,叫我阿武。”聞人厄道。
“阿、阿武……”小殷寒江臉紅了,也不知是不是胸前太悶憋的。
聞人武的身體太好了,受罰過後沒幾天就活蹦亂跳,每日繼續與夫子鬥智斗勇,偷了家裡給十歲的妹妹埋得女兒紅,坐在房檐上喝酒,還餵給殷寒江喝。被母親發現後揪耳朵打屁股,小殷寒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雙手蒙著眼睛看阿武哥哥被打屁股,他手指縫長得大大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露出一雙靈動的大眼睛。
“娘親,別讓他看我挨打。”少年阿武鬱悶地說道。
“你還知道丟人啊!”說話間為娘的又抽了他一下,“知道丟人你還偷妹妹陪嫁的酒喝,真是氣死我了!”
被打後就是罰寫大字,少年是坐不住的,聞人武屁股又疼,只好趴在床上寫大字,小殷寒江在一旁看著他歪歪扭扭的字,尊上的字,一直是好看的。
“字好是長大以後的事情了,這會一心只想練武,看不上這些之乎者也什麼的,每天都想把夫子鬍子剪下來做毛筆送給他。”聞人厄笑道,“後來才知道這些東西多有用,武可保家衛國,文可教化天下。”
“所以才對鍾離謙另眼相看?”小殷寒江托著下巴問道,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是滿身疤痕有點嚇人。
“亂世需要聞人家,盛世卻需要鍾離謙這樣的人。沒有我們,亂世永遠不會變為盛世,沒有他們,盛世很快就就會轉為亂世。”聞人厄道。
一個月後,聞人元帥歸來,果然如聞人武所說,又挨打了。這次小殷寒江已經不生氣了,他發現在這裡,誰都能打阿武哥哥兩下,他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就連十歲的妹妹聞人嫣在被偷喝了陪嫁酒後,都能張牙舞爪地抓哥哥一手抓痕。
小殷寒江臉上滿是傷疤,他本想弄個面具戴戴,卻發現邊城不少人臉上都有傷疤,有些還斷腿斷手,卻沒人對他們另眼相看。
阿武哥哥告訴他,這些是傷兵,也有被誤傷的百姓。這裡每個人都是帶著傷疤笑對人生,沒人覺得自己可憐,因為一旦這麼想了,就真的可憐了。
於是殷寒江也學會了不戴面具對人,周圍沒有用異樣眼光看他的人,就連十歲的聞人嫣都很喜歡小弟弟,經常偷偷給他吃自己不喜歡吃的青菜。
殷寒江知道,這些人不過是尊上的記憶,尊上深藏的記憶竟是這般柔軟。
就這樣開心地生活了一年多,該來的總會來的。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聞人厄的記憶也忠實呈現了那一幕。
撤回邊軍,聞人武傷癒後跑回京城,看到城頭上掛著的無數頭顱。
他在屍堆裡翻找,在亂葬崗放聲大哭,小殷寒江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一個個與尊上長得非常像、有點像、不太像、完全不像的人,就這樣離開,生命便是這般易逝。
此刻他們兩個孤獨的人靠在一起,點起了火。斬首而死之人不配入墓,少年聞人武也沒有為族人買棺木的能力,他自己還是通緝犯。
他將無數無頭屍身擺成一排,一個個用火點了,小殷寒江沒有幫忙,只是看著他。
“我記得,你似乎很愛點火。”聞人厄點燃最後一具十來歲疑似聞人嫣的小身軀,轉身問殷寒江。
殷寒江沉默了下,搖搖頭,啞聲道:“我是將有罪的人焚燒,看著他們曾經作惡多端的身體,照亮夜空。我覺得這是他們唯一的用處,和現在不一樣。”
聞人家族的人,沒有作惡,他們活著更好。
“我不喜歡他們被燒……”小殷寒江摀住嘴,嚥下哽咽。
聞人厄擦掉他無聲的淚水,輕聲道:“我也不喜歡。”
殷寒江還記得,剛接手玄淵宗時,聞人厄命令下屬不許傷害普通人,有違背的,被聞人厄以極其殘忍的手段殺了。
他那時冷漠地建議道:“尊上,玄淵宗是魔道,過於壓制可能會反彈。”
“敢反就都死,”聞人厄冷冷地說道,“蒼生何辜。”
那時殷寒江懵懵懂懂,只知聽從命令。這一刻,他明白了,聞人厄甘願墜入殺戮道,在鮮血與死亡中,要守護的是什麼。在聞人厄背後,支撐他無盡戰意的東西是什麼。
聞人厄所守護的蒼生,化成他永不言敗的戰意,他守護的東西,也在守護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