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厄繞至殷寒江身前,見他面部潮紅,掌心握著一塊巾帕,身邊放著酒壺,另一隻手抓著空酒杯,懷裡抱著聞人厄的法袍。
“殷宗主,你是不勝酒力嗎?”聞人厄問道。
修真者若是不想喝多,完全可以真元逼出酒勁,根本不會喝醉。如果他醉了,要么是沒有逼出酒,要么他喝的是仙酒。
聞人厄嗅了嗅酒壺,是他常喝的那種靈酒,用後山靈果釀成,算不上多好的酒,不至於醉人。
殷寒江醉眼惺忪,紅衣滑下一大半。他半抬眼瞧著聞人厄,又給自己倒了杯酒,飲下後道:“這段時間你不是改口叫我寒江了嗎?怎麼又叫上殷宗主了?”
“寒江?”聞人厄反問道。
他從未見過殷寒江這副樣子,印象裡的殷宗主總是一身黑衣,沉默得像個影子,即使聞人厄知道他容貌英俊,平日卻也是不顯山不露水,容易讓人忽略。
現在的殷寒江,紅衣勝血,墨發隨微風輕揚,眉宇間透著一股邪氣,倘若出現在人群中,定是最吸引人視線的那個。
聞人厄記得,殷寒江平時不喝酒,只敢趁著自己不注意時偷偷抿一口,沒想到現在他竟一杯接一杯喝起來。
“這酒壺和酒杯……”聞人厄挑挑眉,隱約記得是那次殷寒江偷喝酒後,他遞給對方的。
“是尊上喝過的。”殷寒江唇貼在空酒杯上,唇角露出一抹輕笑。
聞人厄心中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他觀察著眼前這個他從未見過的殷寒江,比曾經沉默的樣子更加引人注目。
“本尊以為你不愛喝酒。”聞人厄也坐在殷寒江左側,事態發展已出乎他意料,不過他不介意與殷寒江暢談一番。
“對,我不愛喝酒,”殷寒江看向自己右邊,對著空無一物的夜色舉杯道,“我愛尊上喝過的酒,尊上先喝一口,我才願意去品嚐。”
聞人厄:“???”
他這才注意到,殷寒江每倒一杯酒,總是先對著沒有任何物品的右側傾斜一下,灑掉一點酒,動作像是在餵誰喝酒。
餵過空氣酒後,殷寒江再將酒杯轉個方向,把方才對著空氣那一側貼在自己唇上,慢慢飲下酒。
“殷宗主,你在餵誰喝酒?”聞人厄察覺到不對。
“怎麼,你也想喝嗎?”殷寒江朦朧的醉眼望著聞人厄,他拎起酒壺晃了晃道,“可惜已經沒有酒了。”
他抱起酒壺,拿紅衣擦了擦並不存在灰塵的酒壺,將冰冷的酒壺貼在臉上,幸福地閉起眼睛道:“這是尊上送我的酒壺和酒杯,他喝過的。”
他又拿起掌心攥著的帕子道:“這是尊上擦過手的巾帕,上面有舒護法的血,我洗乾淨收了起來。”
聞人厄皺眉,他想了好半天,才憶起舒艷艷曾誤以為他喜歡百里輕淼,引誘聞人厄去追求百里輕淼,當時聞人厄為了警告舒艷艷,五指幾乎穿透她的頭骨,指尖留下舒艷豔的血。當時站在聞人厄身後的殷寒江遞出一方帕子,聞人厄擦手後隨意丟掉了。
殷寒江用帕子擦了擦臉,滿意地笑笑,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巾帕與酒杯酒壺全部放入芥子空間中,破軍刺隨意丟在身邊。
破軍刺煉製時有聞人厄的血魂融入其中,他一眼便看出這就是當初的破軍劍,聞人厄不由問道:“殷宗主,這是你的本命法寶?原本不是劍嗎?為何會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尊上要我練劍,我就練劍。尊上覺得我適合劍修,我就是劍修。”殷寒江抱著聞人厄的衣服,眼神迷離道,“尊上不允我陪他去死,我就活著。”
“殷宗主,本尊僅是建議,但本尊認為的並不一定適合你,你不必一切按照我的想法行事。”聞人厄望著殷寒江,忽然發覺自己從未看清過這個忠心的屬下,他眼中的殷寒江,是殷寒江依照聞人厄的期待,表現出的自我。
他以為自己表達清楚,誰知殷寒江並沒有看向他,反而對著前方空氣伸出手,似乎在碰觸誰的臉龐,低語道:“尊上喜歡百里輕淼是嗎?我送她去見你可好?”
“本尊不喜歡她。”聞人厄肯定道。
這一次殷寒江的視線終於落在聞人厄身上,他抬起手,去抓聞人厄的衣袖,手掌卻從聞人厄的身體中劃過。此刻的聞人厄是混沌能量的凝聚體,並無實體,是碰不到的。
“本尊……”
聞人厄剛要解釋他現在的狀態,就听殷寒江道:“假的。”
殷寒江表情是那般平靜,就像經歷過千次萬次般,他不斷向前方、後方以及右側伸手,每一下都揮空,他仰天狂笑:“假的,全是假的。”
“只有這個是真的。”他緊緊抱住聞人厄的衣袍,蜷縮起身體,躺在靈泉邊上,靜靜地閉上眼,似乎已經睡著了。
“殷宗主,你眼中有多少個我?”聞人厄此刻已經大致明白殷寒江的狀況,不由問道。
殷寒江沒有回答,對於幻象,他寂寞時會說說話,不過更多的時候是不予理會,尤其是現場有人的時候,殷寒江更不可能暴露自己的弱點。
聞人厄坐在沉睡的殷寒江身邊,回想起《虐戀風華》後期的鬼面人,與眼前的殷宗主結合起來,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不是殷寒江入魔癲狂,而是殷寒江為了聞人厄,始終壓抑自己的性格。
他自看到書後,一直告訴殷寒江,他需要的不是言聽計從的下屬,而是能與自己並行的戰友。從撿起這個孩子,告訴他練劍開始,聞人厄始終將他所認為的灌輸給殷寒江,但這並不是殷寒江想要的。
聞人厄認為殷寒江的資質適合做劍修,殷寒江便去練劍;聞人厄認為殷寒江是他最信任的下屬,殷寒江就將自己的性格偽裝成最令聞人厄放心的樣子;聞人厄認為殷寒江能夠在他離去後撐起玄淵宗,殷寒江就努力按照他的想法去做。
每當聞人厄的想法與殷寒江的本性相悖時,他選擇的永遠是聞人厄。
魔尊坐在靈泉邊,見天邊圓月升起,他用真元自芥子空間中托出一捧水,水中映出天上圓月。
這是殷寒江小時候,最喜歡的東西,在正魔大戰後,送給了聞人厄。
聞人厄眼中彷彿出現一個畫面,年少時的殷寒江,看著水中虛假的月亮,安靜地笑了。
“是本尊錯了。”聞人厄收起那捧水,輕聲道。
他撿回這個孩子,將他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將自己認為最好的給他,卻從未想過,殷寒江是否需要這些東西。
心魔絕不是一朝一夕可形成的,從一開始,聞人厄便將心魔種在殷寒江心裡了。
他拿出那塊紅色的石頭,握在手心上,低聲道:“借用一下。”
握住石頭的聞人厄凝成實體,混沌能量幻化出的衣服消失,他指尖輕點,將殷寒江懷中的衣服穿在身上,坐在他身邊,伸出手掌,輕輕撫摸殷寒江的頭髮。
“嗯?”殷寒江的靈覺很強,一下便清醒過來,他發現衣服不見了,神色慌張,完全沒有方才那邊硬撐著的堅定從容模樣,四下亂抓,尋找著那件法袍
聞人厄揮袖,衣袖於殷寒江臉上劃過,他一把抓住這袖子,低聲道:“在這裡。”
他見眼前的聞人厄竟穿著真實的衣服,一把抓住聞人厄的手,發現竟是實體!
“心魔已經強到這個程度了嗎?”殷寒江失神地搖搖頭,心中認為是假的,手掌卻握著聞人厄的手不放。
“殷宗主,本尊是真的,我從幽冥血海回來了。”聞人厄堅定道。
“是啊,尊上回來了。”殷寒江並沒有相信,隨口答應著。
聞人厄也不介意他將自己當成假的,藉著這個機會說道:“聞人世家世代忠君愛民,卻落得滿門抄斬,我在亂葬崗中拼湊出無數斷頭的屍骨,每翻到一具屍骨,我都會期待上面還有頭,人還活著,可是一個也沒有。大概從那時起,我心中便有了執念,希望哪怕有一個聞人家的人倖存。
“多年後,我自認為已放下心結,脫離紅塵俗世的紛擾,斬斷親緣走上修仙的大道,卻不知執念始終藏在心底。
“我在亂葬崗中撿到你時,第一反應便是去摸你的脖子,從那時起,我便將你與聞人家的倖存者混淆,用培養一個出色將軍的手法去養育你。
“是我的錯,是我的執念,將你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聞人厄將殷寒江攬入懷中,輕聲道:“從現在起,殷寒江可不必為聞人厄活,用你的眼去觀察,用你的耳去聽,不必戴面具,不必偽裝,做你想做的事情。”
溫暖的懷抱,溫柔的聲音,從未聽過的話語,令殷寒江明明知道這是心魔,卻依舊甘願沉溺其中。
“我想為尊上報仇。”殷寒江道,“我心性殘忍,可能會壞了尊上之前的計劃,我必須忍耐,不能任性。”
“你可以任性,”聞人厄道,“本尊允許,你想做什麼,我幫你。”
“我想把尊上喜歡的東西,都毀掉,獻給你,送下去陪你,可以嗎?”殷寒江抬起頭,期待地望著聞人厄。
“……本尊不喜歡百里輕淼,不用燒她。”聞人厄澄清道。
“真好,”殷寒江輕聲嘆道,“難怪無數人沉溺心魔幻象無法自拔,這竟是這般美好的事情。”
“本尊不是心魔。”
殷寒江完全沒把這句話當真,他抿抿唇,鼓起勇氣道:“屬下想喜歡尊上,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