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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雲2吞海》78.Chapter 78
哐,哐,哐。

腳步一級級踏上鐵梯,在空蕩蕩的建築內部迴響。

這幾棟商住樓是當初津海很有名的工程項目,但一個月以前因為發生彩鋼房火災,被政府下文件停工整治,目前還沒完全復工,整個工地上幾乎沒人,黑洞洞的樓層內部散落著鋼筋磚石,凌亂的手腳架堆積在水泥牆邊,有些恐怖片中鬼氣森森的陰沉感。

“阿歸已經死在了十年前,知道他的人也早被爆炸埋在紅山刑房的地道裡,骨頭都該爛成渣了。今天你出現在我面前,那應該是該死的人沒死,而且這個人還知道阿歸和畫師的關係。”

吳雩登上最後一級鐵梯,站在樓層正中,停住了腳步。

“誰讓你來的,塞耶?”

周遭安靜無聲。

“還是那個我沒有親眼見證她死的人,”吳雩環顧四周,用緬甸語緩緩吐出一個名字:“瑪銀?”

頭頂突然響起一聲比貓跳過房梁還輕微的噗聲,吳雩瞬間抬頭、猝然揚匕,頭頂黑影挾風逼近——叮!!

金屬火花迸濺,殺手從天而下,冷兵刃撞擊的巨力令吳雩滾地起身,隨即被迎面一腳飛踹出去,轟然撞塌了大片手腳架!

哐當——

一輛闖紅燈的外賣電動車急剎而止,險些翻車,但步重華連回個頭都來不及,在外賣員破口大罵聲中風馳電掣衝過十字路口,只見江停急促地低頭看手機定位:“快!這裡!”

步重華一邊狂奔一邊伸手命令:“把手機給我!”

江停:“想什麼呢步支隊,這是我的手機,你以為是啃了一半的甘蔗?!”

步重華:“……”

前方就是建築工地了,四棟半成品商住樓陰沉沉矗立在天幕下。步重華腳步不停,一個側手翻越過工地牆頭,乾淨利索落地,正要回頭看那個一臉弱不禁風的“表嫂”跳上來沒,三秒鐘後只聽鏘鏘撞響,江停推開圍牆邊上生鏽的鐵門擠進來,用奇異的目光瞥了步重華一眼。

“…………”

鬧市中的工地奇蹟般安靜,幾棟進展不一的半成品建築樓錯落在各個方位。步重華喘息環顧周圍,壓低聲音說:“有個問題我真的好奇,沒有冒犯的意思。請問你認識我表兄的時候p圖了嗎?”

“沒有!”

“那你是靠什麼……”

“人格魅力!”江停急促地喘著氣,突然揮手:“嚴峫!這邊!”

步重華回頭一看,嚴峫的模樣頗為狼狽——主要是因為他今天為了迎接江停,特地換了價格後面綴著一串零的襯衣長褲和意大利純手工皮鞋,還打了髮膠做了造型,拍個照片直接就能上雜誌封面,但在坑坑洼窪的工地上來回搜索不到幾分鐘就全毀了。

“找不到!”嚴峫氣急敗壞,緊接著衝江停:“我不是讓你待在醫院別動等我去接嗎?!”

江停自知理虧,沒有回嘴。

嚴峫很不滿意,轉向步重華:“你跟吳雩在搞什麼?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問問在哪!”

步重華冷冷道:“他不接。”

“為什麼不接?”

“……”

嚴峫今天第二次被自己表弟這個驚世大煞筆氣得要爆炸了:“所以你到底乾了什麼,怎麼又把你媳婦給得罪了!”

步重華沒理他表兄,強行定了定呼吸,仰頭來回望著那四棟建築樓。

幾天沒有下雨,工地塵土飛揚,乾燥狼藉的地面上看不清腳步痕跡。

吳雩是故意放歹徒離開警察包圍圈的,他衝出地下停車庫的時間要晚一分多鐘,這時間足夠歹徒混在人群中銷聲匿跡,吳雩卻能前後追逐他來到這建築工地,這應該是他們彼此刻意造成的結果。

——他到底正藏身在哪裡,是否已經遇到了危險?

層層疊疊的手腳架頂上是高聳的建築塔吊,樓房尚未裝窗,樓層彷彿天幕下一張張黑洞洞的巨口。步重華的目力和聽力都被調動至極限,突然遠處上百米外,與他們所在方位呈對角線的那棟建築樓中間,手腳架嘩然晃動,緊接著一道身影飛出窗口。

吳雩!

步重華瞳孔巨震,隨即只見吳雩一把抓住懸掛在樓體外的鋼管,半空中穩住身形;那驚險一幕連個停頓都沒有,他凌空蕩起借力翻身,直接從窗口又翻回了樓層!

步重華拔腿衝了過去:“在那!”

咣當一聲悶響,吳雩後背砸地滑出,在滿口鮮血湧上那一刻發力絞纏,以非常刁鑽毒辣的角度用後腿彎卡住殺手脖子,登時把對方砸倒在了堅硬的水泥地面上。

“……”吳雩一手握著匕首,一手撐地勉強起身,突然只見身前地上滴滴答答,是他鼻腔中接連不斷滴出來的血。

“你不行了,畫師。”年輕人用三棱|刺尖釘在地上,借力站起身,喘著粗氣笑道:“承認吧,歲月帶走了你的英名,是你消失的時候了。”

吳雩搖搖晃晃後退,用滿是灰塵的牆壁支撐著脊背:“瑪銀跟人骨頭盔案有什麼聯繫?陳元量是不是她派'三七'殺的?”

殺手沒有吭聲。

“看來你殺死我的把握也不是那麼大,至少沒有大到你表現出來的地步。”吳雩笑了聲,“承認吧小弟弟,你也不確定今天在這裡我們兩個誰會消失,男人只會嘴上逞強是長不大的,明白嗎?”

“你沒必要激我,三七那種人攀不上銀姐,警察抓到他也沒用。”殺手淡淡道,“我不關心人骨頭盔,我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取代你的名字以及拿到賞金罷了。”

吳雩沉聲道:“你果然知道人骨頭盔。瑪銀跟鯊魚混到一起去了?”

殺手不介意被他套話,反而揚眉一笑,神態間有點“你明白的”那種挑釁。

“得到人骨頭盔的是秦川,三七卻是為鯊魚當掮客,你又是瑪銀的人。”吳雩抬頭呼了口氣:“這三個人混在一起,我想不到是以什麼共同目標為紐帶……總不該是桃色關係吧?”

殺手並不回答,倒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感覺很有意思:“我聽說銀姐跟阿歸、阿歸跟你之間有些老掉牙的情感糾葛,是不是真的?”

“……”吳雩愣了下,彷彿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阿歸跟我?”

殺手揚起眉梢。

“你一定不是瑪銀的心腹,否則你會在她那聽到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吳雩一搖頭,遺憾地道:“像你這種人一定不懂那個道理,取代畫師不僅需要武力,還需要另一樣東西……”

“什麼?”

“腦子。”

殺手怒極反笑,閃電般已至眼前,三棱|刺當眼刺來,被吳雩咬牙當!一聲擋住,兩把刀身撞擊的亮響震得人耳膜發痛!

儘管有了剛才那短短片刻間的喘息之機,體能、反應、速度上的差異還是無法彌補的,在這種面對面的巨大壓力下所有格鬥經驗和分析都無濟於事。吳雩順牆根一路飛退,眨眼功夫三棱|刺與匕首已交激七八聲亮響,再下一刻他后腰抵到硬物,是水泥窗台!

身後已無路可退,吳雩瞬間後仰,腰身幾乎彎成九十度,三棱|刺於鎖骨下一劃而過,飛濺起一弧血星!

噹啷——

吳雩掌間一空,匕首被打得飛旋而出,雪光奪一聲深深刺進了牆上的磚縫。

殺手鐵硬的手指鉗住他前頸,三棱|刺向上一拋、反手接住:“我會謹記您教誨的,前輩——”緊接著鋒利刀尖就正正刺向咽喉!

一切都快得無法表述,吳雩雙腳騰起發力,正要帶著殺手一塊翻下窗台,突然——轟隆!

橫裡一人飛撲而至,速度快得簡直就像一架高鐵撲面而來,瞬間就把殺手生生撞飛了出去,兩人同時在地上滾出十餘米,轟隆幾聲巨響,撞塌了牆邊兩三米高的內部手腳架。

是步重華!

“……我艹,幹得漂亮。”嚴峫跑樓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是比這生死一幕遲了半秒才爬上來,他一手扶著膝蓋一手比了個大拇指,氣喘吁籲道:“漂亮啊兄弟,沒人能在你的bgm裡打敗你!”

吳雩嗆咳出滿口血,看也不看便一抹,箭步上前翻開磚石、牆灰、木頭手腳架堆成的小山,把灰煙滾滾中不斷咳嗽的步重華拉了出來:“你他媽怎麼找到這裡的?!”


步重華狼狽不堪,一把反手抓住吳雩手肘。尖銳的石塊在他臉頰上拉了一道血痕,從額角劃到眼梢,鮮紅的血珠不斷流到下巴,讓那平素冷漠的面孔憑空多了桀驁和戾氣:“你覺得呢?!”

吳雩喘息半晌,終於低下頭苦笑道:“我覺得你破相了。”

“……”

破相了也還是很英俊,剎那間吳雩心裡閃過這麼一個模糊的念頭。不過他沒有說出來,只短促地笑了聲,沙啞而疲憊地道:“我以為剛才是最後一次見到你了。”

步重華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七老八十躺病床上的時候再說這話吧!”

“咳咳咳……”

殺手踉蹌從手腳架堆裡爬起來,滿頭滿臉是灰塵血跡,模樣不比吳雩好多少,視線依次從嚴峫、吳雩、步重華三人臉上環顧過去,最終定在步重華臉上,呸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真他媽晦氣,又是你……”

步重華瞇起眼睛:“三七?”

“他不是'三七'。”吳雩退開兩步嘶啞道,用掌根抹掉鼻腔中源源不斷流出來的血,說:“他只是想要我這個人頭的懸賞罷了。”

嚴峫敏感地:“懸賞?多少錢??”

吳雩沒吭聲,摸出煙盒倒出根煙,不知道是因為強忍劇痛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點煙時手指微微顫抖,打火機在剎那間映出了他輪廓清晰深刻的側臉。

這時樓下隱約傳來警笛馳近和人聲叫喊,當地轄區派出所的民警趕到建築工地外了。殺手望著眼前環形包圍的三個人,又扭頭望了眼遠處的街道,冷冷道:“你們還不知道'畫師'的項上人頭值多少錢嗎?那你們應該連他當年在金三角的種種英勇事蹟也沒聽說過了,真是可惜啊。”

步重華浸滿血蹟的劍眉一跳:“什麼意思?誰告訴你畫師在津海的?誰派你來的?”

“沒什麼意思。”殺手笑起來:“雖然我不是'三七'那不要命的貪財鬼,但畫師的下落確實是'三七'告訴我的……不,也不算是他直接告訴我,他先是告訴了我的主顧。”

警察都來了,他反而倒有點放鬆下來似的,視線自下而上斜斜投向吳雩,有點毫不掩飾的囂張和要挾:“至於我的主顧是誰——”

“閉嘴。”吳雩淡淡道。

步重華的視線在他兩人間來回一逡巡,反應快得驚人,登時明白了什麼,這殺手在賭!

他賭吳雩會像在醫院地下車庫那樣幫他從警方那裡逃跑!

“……”步重華眼神劇變,心念電轉,略偏頭低聲道:“嚴峫。”

不愧是親表兄弟,嚴峫在看見他眼色的同時就明白了什麼,不動聲色向樓梯口方向挪了半步,隱隱擋住了這樓層唯一的出口。

與此同時樓下腳步喧嘩,警犬呼哧聲一湧而近,追兵已經到了。

“畫師前輩。”殺手微笑道,“不管您十年前是用了什麼方法,當初您能逃出紅山刑房,如今也一定能做到同樣的事情,對吧?”

人聲越來越近,這一方空間卻被反襯得越發死寂,除了幾個人越來越緊繃的呼吸之外,連煙蒂落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吳雩彷彿沒看見已經擋住了自己去路的步重華和嚴峫,他仰頭長長呼出一口帶著血銹味的煙,視線越過殺手,望向遠處一望無際的天穹,抬手摸了摸右肩胛骨。

其實隔著t卹是感覺不出來的,但因為摩挲太多次了,指尖彷彿還是能觸碰到那淺墨色振翅欲掙的飛鳥,就像打開了某個老舊留聲機的開關。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萬里天涯艱難險阻,誰知道分別後要多久才能見面?”他聽見過去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一字一句悠長平緩:“只有飛鳥能一路向南,越過那遙遠的千山萬水,找到自己的枝巢。……”

“對。”吳雩垂下眼睛說:“我當然能做到同樣的事情。”

步重華眉頭一緊,緊逼幾步喝斥:“吳雩!”

“在這!腳印在這!”樓梯下面腳步紛沓而至,遠處幾個民警同時叫起來:“找到了找到了!”“快!”

吳雩最後深深地、用力地呼出一口煙,回頭衝步重華莞爾一笑,那黑白分明的眼圈微微有一點發紅,小聲說:“我也喜歡你。”

他揮手把煙頭向身側一拋,半空劃出一星紅光——

步重華剎那間預見到了什麼,失聲怒吼:“別!”

但他伸手去攔卻已經晚了。只見吳雩猝然發力向前,迎面抱住措手不及的殺手,閃電般帶著他從空蕩盪未建牆的樓層邊緣衝了出去,急墜而下!

這是八樓!

“吳雩!”

步重華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上前,嚴峫瘋了似地在身後死命拉他,免得他失足從八樓掉下去。下一刻,步重華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難以置信的情景:

急速下墜中的吳雩抓住六樓木架,整個人墜勢一頓,嘩然撞碎兩層手腳架;無數碎磚斷木裹著他在四樓又一頓,肩膀、手肘、膝蓋側依次做了三個緩衝支撐點,借力調轉下墜姿勢。他就像眾目睽睽之下從天而降的獵豹,整個人凌空調轉一百三十五度,落在二樓手腳架上時已經調整到雙腳著地的姿態,弓到極限的身體緩衝了絕大部分慣性— —以他為中心的大片棚板同時龜裂,轟然坍塌!

就在那千萬片木塊碎片中,他摔在工地土路上就勢一滾,直滾出去十數米才翻身站起,胸腔當場震出來一口熱血!

“……呼,呼……”吳雩眼前一陣陣發黑,搖搖晃晃起身走了兩步,頹然半跪在殺手屍體邊的血泊中,從他褲袋裡掏出了一個東西。

——摩托車鑰匙。

殺手來之前把摩托車停在了離醫院差半條街的路口,但其實離建築工地不遠,這個方位肯定經過事先計算,就是為了他完成擊殺任務後迅速逃脫……吳雩劇痛的大腦裡轉過很多念頭,強忍喉間沸騰的氣血站起身,心想:我最多只有三分鐘。

建築內部有部分缺失的扶梯用了爬梯代替,哪怕步重華中間往下跳,最快也要三分鐘,不可能再短了。這個時間堪堪夠他衝出建築工地,混到最近的公共場所,迅速變裝後騎摩托車逃脫。

吳雩呼出一口滾燙的血氣,剛抬起頭,突然整個人僵住——

他前方數米處擋著一道身影,是江停!

身後馬路上警笛呼嘯,人聲雜亂,高處警察的咆哮和步重華的狂奔都被狂風一捲而去,匯聚著巨大都市的喧囂,洪流般沖向天穹。

“……過來,”江停喘息著,向吳雩伸出手:“到我這邊來。”

吳雩向後退了半步,那雙顫抖的瞳孔倏然一定,幽深暗沉得反不出一絲光,攥著鑰匙的手緩緩伸進了懷裡。

但江停緊盯著他:“你不記得我了嗎,解行?”

“……”

“你還記得那天外面下著雨,你躺在宿舍床上,卻沒幫我收制服,害得我只能中途跑回來自己收的事了嗎?你知道我第二天因為製服沒乾就上禮儀台,被教官罰站了三個鐘頭,你當時還拍胸脯跟我保證請我吃三食堂的飯來著?”

吳雩看著江停,似乎想動卻動不了,懷裡那隻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戰栗起來,那顫抖隨即蔓延到全身。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沒有人知道在那些暗流湧動的歲月裡,這個僅僅發生在他們兩人之間的,平平無奇、過眼即忘的細節,卻擁有怎樣改變一切局勢的意義。

“十三年了,解行。”江停尾音也奇怪地發著抖,像是強壓著哽咽:“過來,到我這邊來。”

彷彿時間就此凝固,化作寂寥無聲的長歌,遠遠消失在歲月微渺的光影裡。

吳雩終於機械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後又一步,隨即被江停緊緊擁抱住了,用力把他黑髮凌亂的頭按進自己頸窩裡。

“聽我說解行,你不該再往前走了,步支隊很擔心你,”江停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抑制住胸腔的劇痛,在吳雩耳邊輕輕問:“你覺得這樣一走了之應該嗎,嗯?你覺得讓他這麼擔心下去應該嗎?”

吳雩靠在江停肩上,全身就像繃緊到極限的弦,緊得好像哪怕再落下一片羽毛,都會令他在頃刻間粉身碎骨。

遠處兩道身影從建築樓裡一前一後疾奔而出,那是步重華和嚴峫,但江停撐著吳雩沒有放手,把他的頭臉按在自己肩膀上,終於聽見耳邊傳來細若蚊蚋般極度嘶啞的聲音:

“……不應該……”

吳雩閉上眼睛。

那幾個字耗盡了他最後一點掙扎的力氣,整個世界迅速旋轉遠去,他摔進了意識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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