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虎頭愣了一下,想要抽手,卻沒抽開,左右為難之下,臉色微紅,故作姿態地翻了個白眼道:“誰說我是為了你出氣的?”
拂拂笑瞇瞇也不說話。
女孩子之間的友情真的很奇怪,說淺薄也的確淺薄。
女孩子和男孩子是不一樣的,女孩子多是心思敏感的,需要一個人能搭個夥做個伴,一道吃飯一道上廁所一起說話。可偏偏就能因為這種淺薄相伴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說深厚,倒也深厚,碰上不平事,願意同仇敵愾,為小姐妹挺身而出。
“是啊我知道。”拂拂笑瞇瞇地咬著字眼,“方姐姐,你一定要贏陛下啊。誰說女子不如男。”
“誰說女子不如男?”方虎頭一愣,罕見地露出點兒笑來。
誰說女子不如男。
顧清輝低頭默默咀嚼著這話裡的意思,似有震動。
牧臨川不由側目,眼眸微睜,沒有想到陸拂拂她還能說出這種話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間,拂拂奇怪地看著他。
牧臨川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手掌緊捏成拳,像是在等著她的表態。
幹嘛這麼看她?難不成還以為她是來給他加油的?
罰她月俸還禁她足,還想讓她給他加油,做夢吧。她不喝倒彩就是對得起他了。
“……”
少年面無表情,旋即翻身上馬,只留給了她一個後腦勺。
心裡暗暗咬牙切齒,發了狠般地想。
他今日定要贏過那隴西的什麼虎頭,將這支梅花別在嫂嫂鬢角。
美人就該與傲雪凌霜的寒梅相襯,至於她陸拂拂,就是田間的野草。
他定要她後悔,叫她痛哭流涕,跪著懇求他的原諒!
兩匹駿馬立刻如流星般掠草而飛。
少年持韁繩跨金鞍,目不轉睛地直視前方,浩蕩煙雲過目,也並不斜乜一眼。裙擺飛揚,耳墜輕鳴。如一點星怒芒,直射而出。
方虎頭面色沉靜,也不遑多讓。
她出生隴西軍戶,自小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是秋風渡河,夜宿嚴霜,見的是關上月,嗅的是鳴金氣。
上京纏綿的煙雨未嘗銹去這隴西姑娘的烈性。
□□駿馬長嘶,一轉眼的功夫,就已經衝至了牧臨川跟前。
牧臨川面色霍然一變。
被個女郎比下去,那是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沉下臉來揚鞭追趕。
卻不料,這草場如此之大,方虎頭竟然催馬當先,側身從牧臨川身邊撞過,定要將他別下來。
牧臨川見狀更是勃然變色,兩匹駿馬並駕齊驅,蹄聲鏗鏘,毫不相讓。
這一番明爭暗鬥看得拂拂心驚肉跳,跺了跺腳,忍不住大喊:“安全第一啊!!小心點兒!!”
此時兩人已經全然聽不進去了。眼看著即將衝至終點,牧臨川竟然抿緊了唇,斜探出身子。
從拂拂這邊看來,少年就像是被斜掛在馬背上,被顛簸得左右亂舞,又像是被狂風摧折的柳葉,隨時都有摔下馬的危險。
拂拂目瞪口呆。
小暴君、小暴君他這是瘋了!!
一顆心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裡,急得拂拂渾身冒汗。
這馬速度這麼快,從這上面摔下來豈不是相當於從高速行駛的汽車上跳下來,他為了贏不要命了嗎?
眼見距這一枝寒梅不過咫尺之遙,牧臨川臉上微露喜色。
然而卻在下一秒。
另一隻皎白修長的手更快一步。
“咔――”
少女一襲戎裝,烏髮微揚,一手把著韁繩,一手握著那枝經雪的寒梅,策馬衝出數步之外。
牧臨川瞳孔微睜,心神激蕩之際,□□駿馬一聲長嘶,腳下重心不穩,直將他跌下馬來。
“牧臨川?!”
“文殊?!”顧清輝失聲驚呼。
拂拂想都沒想,提起裙子,飛快地追了上去.
叫你作死吧,作死作死,這回真把自己作死了!!
等到拂拂使出了當初跑八百米的勁頭,漲紅了臉,衝到事故地點的時候,少年剛手撐著地,從草叢中爬起。
方虎頭已經下了馬,在檢查他的情況。
“別動。”
少年那精心編織過的小辮子被顛散了一大半,半面捲髮垂落在頰側,壓著眉梢,一聲不吭。因為方才這一番劇烈的運動,面色慘白中泛著叫人心悸的紅。灰頭土臉,堪稱狼狽。
他倒是想掙扎抗拒,出言譏諷,卻疼得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得緊緊閉上嘴。
“陛下,騎馬並非兒戲。”方虎頭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裡並無身為一個妃嬪應有的關切與擔憂。
這傷勢她見得多了,戍守隴西的將士哪一個不比這暴君傷得嚴重,斷手斷腳卻未得撫卹,兵馬先行糧草卻未補足,這一切都是他所為。
身為君王,就應該肩負起為君的責任,可是他壓根就沒做到。
非但如此,方虎頭言語裡還帶了點兒譏諷之意:“上京的纏綿春雨,可是已經消磨了陛下骨子裡的銳氣?”
拂拂張了張嘴,腳步減緩,停在了距離他幾步之外。
牧臨川低著頭,一聲不吭,死死咬緊了牙。
他是個瘋子不假,卻也是個人,是人自然有七情六欲。甚至比常人更為自戀,愛炫耀,更為虛偽,更為高傲偏激易怒。
他看都沒有看陸拂拂一眼。
一直到顧清輝趕到。
“文殊你可要緊?”顧清輝擔憂地問。
“斷了。”牧臨川平靜地說。
顧清輝和拂拂同時一愣。
牧臨川垂下眼,哪怕疼得快受不住了,語氣也盡量輕描淡寫。
“我腿斷了。”
拂拂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牧臨川腿上,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少年將裙擺掀開了一些,露出被黑色長靴包裹著的修長的小腿。
半截森森的骨茬刺穿了皮肉衣料,裸露在外。
拂拂:……
不得不說,傷成這樣了還能面不改色。這小暴君果真是個狠人。
牧臨川仰頭看向顧清輝,纖長微翹的眼睫垂下:“抱歉,嫂嫂,文殊沒能為你贏回那枝梅花。”
顧清輝心中一震,看著少年柔軟依戀的模樣,心口微酸。
“無妨。”
“疼嗎?”
牧臨川:“疼。”
少年抿得唇瓣泛出了個淺淺的月牙儿印,撒嬌般地說,“嫂嫂,文殊好疼。”
見狀,拂拂有些不上不下
嘆了口氣。
得嘞,有白月光安慰,還需要她這個替身什麼事兒。
她鬆了口氣,趕忙走到方虎頭身邊,去察看方虎頭的傷勢。
“方姐姐,你有沒有事?受傷了嗎?”
方虎頭是為了她才和這小瘋子比試的,要是方虎頭也受了什麼傷。
拂拂愁眉不展,那她真的要羞愧死了。
“我沒事。”方虎頭扯了扯嘴角,攤開手,低聲道,“這個,給你。”
拂拂看了一眼她掌心的紅梅,又抬頭看了眼方虎頭,仰起頭笑起來。
拿起梅花,別在了方虎頭鬢角。
“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這梅花最襯方姐姐啦。”
袁令宜身子骨弱,此時才搴裙姍姍來遲。
先是低聲詢問了牧臨川的傷勢,這才抬眼看向陸拂拂與方虎頭。
方虎頭抬手摸了摸鬢角的梅花,有些不大自在,思忖了半秒,將梅花又遞交給了袁令宜。
“我是俗人,用不上這個。”
袁令宜微訝,旋即臉上漾開一抹緋紅,笑逐顏開。
牧臨川表現得對陸拂拂愛答不理。
但陸拂拂一走開,顧清輝就敏銳地察覺到,少年目光忍不住老往陸拂拂那兒瞟,神情既複雜又惱怒。
在陸拂拂看過來之前,又迅速別過頭去。雖然在軟著語氣,在同她撒嬌,然而猩紅的眼裡明顯有點兒心不在焉,心思明顯就不在這兒。
看了看陸拂拂,又看了看牧臨川。
顧清輝心下微微一沉。
文殊和陸拂拂這是――
……
春風拂碧瓦而過,吹動黃金殿內流蘇輕顫。
金鴨微溫,龍涎香裊裊散入空中。
淡淡的芳潤甜香,馨雅動人。
顧清輝坐在床畔,看著半靠在床頭的少年,有些無奈道:“這幾日你且安心休養罷,日後千萬莫要這般莽撞了。”
牧臨川面色蒼白:“文殊知曉。”
待顧清輝離開之後。
牧臨川心不在焉,面無表情地數著帳子裡的流蘇。
一、二、三、四,待數到第二百五十根的時候,面色一變再變,終於沒忍住,抬手喚來張嵩,神情迷之從容鎮定,“王后可來探望過孤?”
張嵩一愣:“陛下,你不是將王后禁足了嗎?從馬場回來後,王后就自去禁閉了。”
牧臨川:……
頭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雖然禁了她足不假,可陸拂拂她竟然真的不曾來探望自己?!
來看他一眼再去關禁閉不行嗎?
牧臨川睜大了眼,驚怒交加地臉都紅了,眼裡盛滿了不可思議。
她就沒想過她來這兒看看他,哪怕……哪怕做個樣子……
說不定他心情一好,就饒了她呢?
她難道連這都不懂嗎?
張嵩看著少年像賭氣一般,深吸了一口氣,冷冷地掀開被子把自己埋了起來。
隔著被子,傳來了少年陰陽怪氣的譏誚:“她不是喜歡關禁閉嗎?那就繼續關!沒孤的允許,誰也不能放王后出來。”
她不是喜歡關禁閉嗎?
哪天等她反悔了,他也絕不會放她出來。
或許是真的有些累了。
他闔上眼,沉沉睡去。
……
少女正坐在水晶簾前梳頭。
眉眼間落了蝴蝶般水樣的光。
水樣的青絲自臀際垂落,腰肢窈窕,烏髮如雲。
他像小孩子找到了新奇的玩具,好奇地把玩著她的頭髮。一遍一遍穿過,看著髮絲如水一樣自指尖滑落。
又或是垂著眼,從容而嫻熟地親吻她。
一下,又一下,如蜻蜓點水。
自打他玩她頭髮的時候,陸拂拂就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等他黏糊糊地親她的時候,更是去推他的臉,氣笑了,幾乎是出言不遜道:“牧臨川你是屬狗的嗎?”
他非但沒動怒,反倒還漫不經心地繼續騷擾她。
“是。”
陸拂拂:“……”
少女有些遭不住了:“那你幫你我去把矮櫃裡那隻髮簪拿來。”
他去了。
拂拂驚訝地睜大了眼。
回到妝案前,他拿著髮簪在她發間比劃,要替她帶上。
被她拒絕。
他興致勃勃,言笑晏晏:“我幫你畫眉吧。”
少女嫌棄得直皺眉:“不要,你畫得醜死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少女又試探著說了一句:“凍死了,你幫我把衣服拿過來吧。”
語氣溫和耐心地彷彿在和一隻小狗玩巡迴遊戲。
他非但去拿了衣服,還去關上了窗,撥熱了炭火。想了想又去拿了個小暖手爐,塞到了她手裡。
“這下不冷了?”他一壓眉梢,笑著問。
“嗯。”她正專注地畫著眉,手笨畫得歪歪扭扭的,心不在焉地敷衍他,“不冷了,謝謝你。”
他坐了一會兒,似乎是閒不住,又去給她倒了杯茶。
金鴨熏爐中最後一星火光暗下,香灰積鬱了厚厚一層。
牧臨川睡夢中猛然驚醒了。
坐在床上,少年神情莫辨地盯著玄色床帳上的金線龍紋。
面色一變再變,驚疑不定地想。
他怎麼會夢到陸拂拂?夢到陸拂拂這也就算了,還在夢裡對她言聽計從的。
哪怕面對顧清輝,他都絕無這般乖巧聽話。她又算個什麼東西,竟然敢在夢裡指使他?
而夢裡,他好像還挺自得其樂的??
陰鬱地盯著床帳看了一會兒,牧臨川再招來張嵩。
“王后可有悔意?”
這才時隔多久啊。
張嵩有些哭笑不得:“並無。”
到了傍晚,少年明顯焦躁了。
再度招來張嵩,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蒼蠅:“王后可有認錯的意思。”
張嵩給了個委婉含蓄的回答。
牧臨川神情漠然:那不就是沒嗎。
這一夜,他並未睡好。
翻來覆去地想著陸拂拂。
越想越有一種被欺騙了感情的憤怒。
她怎麼敢這樣對他?他如此縱容她,將她從冷宮裡撈了出來不說,吃穿住行也從未短過她,她被人用位份欺壓了他就封了她作王后。
他……他不過是冷了她幾日,對她略施小懲,她竟然這就翻了臉。明知他臥傷在床也不來探望。他給了她這麼多次機會,枉他一顆好心餵了狗。
第二天,天還未亮,牧臨川就一身低氣壓地坐在床上,面色黑如鍋底,又雙招來張嵩,“一夜過去了,王后可曾後悔了?”
張嵩:……
無奈安慰:“陛下且安心養傷,老奴才去探探。”
“不必了,”牧臨川冷冷打斷,扶著腿冷笑道,“她既然這麼硬氣,孤倒是希望她能繼續硬氣下去。 ”
“今日孤就算死在這兒,爛了這條腿!孤都不會再原諒她!”
自昭陽殿離去後,顧清輝未多耽擱,徑直回了桂宮。
一踏入殿門,便覺察出不對,案幾不止何時多出了一封信,以白玉蘭壓著。
顧清輝心裡一緊,拿起信,彷彿能嗅到未乾的墨香,淡淡的鳴金之氣。
這是王城中探子來信,牧行簡為成就大業,養了三千死士,其中探子更是數不勝數。
信中道說,不日牧行簡便要起兵,望王妃能裡應外合,共謀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