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撐著黑色大傘走在街沿, 耳邊是雨滴落在傘面上帶起的“劈啪”聲,腦子裡繞著各種數字和事項——結算款有一筆四天后會到帳, 芽芽暑期興趣班報名費明天要交, 醫院催費單又下來了,後天要去一趟交錢,順便把護工的工資也付清, 還有材料運輸的人工費明天下午要結。
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完全習慣無時無刻不讓自己的大腦運轉起來,否則一旦有了空閑,那些死死壓製在最底層的情緒,就會趁機從裂縫間湧出, 蔓延侵襲,無從抑製。
只有在深夜, 池野才會縱容自己去想一想他。想完, 能有力氣再多撐一天。
凌晨的九章路安靜又冷清,馬上到七月,草叢裡響起蟲鳴,路燈映出綿綿密密的雨線, 燈罩周圍有飛蛾環繞。
池野連著三個晚上幾乎沒時間睡覺,太陽穴抽疼, 他抬手揉了兩下額角, 鞋底踩在積水的地面上有窸窣的腳步聲。
繞過牆角,腳步聲卻驀地停滯。
隔著細密的雨,他遠遠看見, 在樓道口亮著的白色燈光下,有個清瘦的少年撐著一把傘,正安靜站著,在等什麽人。
是聞簫。
就算隻一眼、隻一秒,他也能把人認出來。
池野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每一步到底是怎麽邁出去的,直到走近,近到兩人雨傘的邊沿撞在一起,有水珠在傘布上濺開,他才險險停下。
很久沒有離這麽近了。
池野有時會想,認識一百二十六天,在一起四十一天,但分開已經二十一天了。
很快,他們分開的時間長度會超過在一起的時間,會超過認識的時間。
時間的洪流呼嘯著往前,從不折返,讓人連恐慌都尋不到立足的支點。
雨聲裡,池野聽見自己問:“還好嗎?”
聞簫搖搖頭:“不好。你呢?”
池野也搖頭:“我也不好。”
兩人對視。
聞簫想問他,下大雨那天在公交站的到底是不是你;想說我夢見過你幾次,但醒來卻都記不清夢裡的情景;想說體育課那次我是故意去撿球,希望能看到你,沒想到真的看見了……
想說的話太多,可每一句,都不合時宜。
最後他開口:“我是來找你告別的。”握著黑色傘柄的手指收緊,他直視池野,在對方開口前把話說完,“青州,外婆接受了青州大學發來的邀請,去物理系任教,我會轉學到青大附中。”
聽完,許久池野才開口:“什麽時候?”
聞簫的回答混合著雨聲:“期末考試結束後。”
“那、很快了。”池野勉強勾勾唇角,鼻尖是濕潤的水汽,他一時反應不過來應該說什麽,想了想才道,“你去了那邊,注意安全,走在馬路邊上要注意看路。晚上刷題不要總是刷那麽晚,身體受不了。記得帶傘,最好是放一把傘在學校。”
聞簫耐心聽完,望著池野:“好。”
池野喉口哽咽,狼狽道:“你不要這麽望著我。”
聞簫:“為什麽?”
明知這句話越界,池野還是說了出來:“因為,會舍不得讓你走。”
雨聲淅淅瀝瀝,“聞簫,”池野喊出這兩個字,都覺得齒間溫柔。一旦越界,這界線便再守不住了,“收到的情書一個字也不要看,別人送的禮物一件也不要收,不要讓那些人影響你學習。簫簫,我是不是管得——”
最後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聽聞簫應了一聲“好。”
雨傘下,聞簫唇色冷淡,雙眼現在陰影裡,看不清其中藏著的情緒:“都好,我都答應。”
“艸,”池野低罵了一句,眼睛又湧起澀意。他紅著眼,繼續在唇角綴上笑,呼了口氣,“你是我的大債主,我還欠著你八塊錢,欠你一個十幾二十年都有效的承諾。一件一件,你都不要忘了。”
聞簫再次應道:“好。”
池野攥緊傘柄,掌心發疼:“你池哥說什麽你就應什麽?”
聞簫不說話,快半分鍾才回答:“嗯,因為你是池野。”
所以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兩人隔著雨傘的距離,站了許久,直到雨勢越來越大,雨水落在地上會濺起泥點,將鞋面打濕,池野才啞聲道:“回去吧。”
聞簫輕輕點頭,又喊:“池野。”
池野這一眼極為溫柔:“嗯?”
聞簫最後仔細看他:“沒什麽。”
兩人撐著傘,在雨中錯身,朝向了不同的方向。
考完最後一科,全班回教室集合,許光啟強調了一遍關於補課的事情。結束後,又把聞簫單獨叫到了辦公室。
“手續都辦好了?”
聞簫站在辦公桌旁,身上藍白色的校服領口翻折依然齊整,“辦完了。”
“青大附中是個很好的學校,你去那裡——”許光啟說一半說不下去,“我就是有點舍不得。那是個好學校,你去那裡說不定能飛得更高。沒什麽,不就是把一年後的分別提前了一年嗎,我先適應適應,適應適應。”
雖然隻教了聞簫一學期,但感情已經有了,許光啟憋著才勉強繃住情緒。
想起什麽,他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長方形的牛皮紙封套,上面印著“紅葉照相館”。
“你不是跟池野那小子關系好嗎,我這裡有張照片,前些時候用手機拍的,昨天我去洗了出來,你拿著,也算個紀念。”
說著,他把那個牛皮紙封套遞給聞簫。
聞簫接下,將裡面的照片抽了出來。
下一瞬,他的目光凝住。
教室裡沒有別的人,最後一排的座位上,他和池野挨在一起。他正低頭做題,而池野趴在旁邊,藍白色校服領口松散,腦袋枕在手臂上,朝自己的方向側著臉,應該是睡著了,一根白色耳機線連在兩人中間。
窗外天光明熙。
許光啟解釋:“這是學習交流會那天,我回來辦公室拿東西,路過教室,正好看見這個場景,順手拿手機拍下來的。現在送給你,也算念想。”
聞簫目光在照片上巡遊無數遍,才小心翼翼地將照片重新裝回牛皮紙封套裡,“謝謝您。”
許光啟展開笑容:“你內心堅定,理智又聰明,我沒什麽可多說的,只希望你走在朝向未來的路上,就算翻山越海,依然無所畏懼!”
幾天后,便從明南到了青州。
聞簫在教務處辦完手續,接著被領到了高二年級組的教師辦公室裡。
教務主任是個氣質溫和的中年女老師,頭髮燙成波浪卷,穿黑色連衣裙,仔細跟聞簫介紹:“我們學校按成績分班,你的成績單我們都看過,非常優秀。理科的一班和二班你都能進,看你想去哪個班。”
高二一班和二班的兩個班主任早早等在辦公室,就是為了把這個學生搶到自己班裡。
他們提前看了成績單,不僅仔細研究,還托人找了明南附中的試題過來看。最後只能感慨,能在缺課一年的情況下直接念高二下期,不僅追上了進度,還連考年級第一,這樣的學生就算在青大附中也是碾壓無數的佼佼者。
教務主任說完,一班和二班的班主任都看向了聞簫。其中一個先一步開口,語氣和悅:“聞簫同學有什麽想了解的、想問的,都可以問我們。”
聞簫單肩掛著黑色書包,有略微的出神。在三人的注視下,他開口:“請問,我去哪個班可以單獨坐在最後一排。”
一班班主任於乾最先反應過來。這些天才學生或多或少總有些奇怪的堅持或者癖好,他帶過的幾屆學生裡好幾個都這樣,他很能理解。
“我班裡有四十八個人,兩人同桌,六個人一排,一共八排。你到我班上,確實只能把課桌搬到最後一排去,自己跟自己當同桌了。”
聞簫點頭:“那我到您的班裡。”
一班班主任當即眉開眼笑:“好好好,來,我先帶你去教室!我姓於,你叫我於哥也可以。課桌椅後勤的老師已經準備好了,教輔資料和課本教材我也會讓後勤的老師給你配一套。”
走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於乾多問了一句,“你對一個人坐很在意,是擔心同桌會影響你學習嗎?”
走廊外是陌生的風景,聞簫收回視線,搖頭:“不是。”
只是因為,他固執地不想讓這個稱呼所指的人,被任何人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