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回答存疑, 聞簫卻沒有掛斷。他拿出被翻舊了的課本和教輔資料,準備開始刷題。見屏幕裡的池野也握上了筆, “翻譯?”
“對啊, 工程量不小,要抓緊時間,不然今晚不要想睡了。”池野手裡的筆靈活地轉了幾圈, “同桌,你做哪一科的作業?”
“物理和英語聽力。”
“說起來,聞簫,你現在有沒有種皇帝翻后宮牌子的感覺?語數外物化生,都是后宮妃嬪, 每天翻誰的牌子看心情。”
聞簫:“以前不是說自己長情又專一?”
“學習上,我是雨露均沾, 情感上, 我是長情又專一。”池野看起來心情不錯,就是眼睛下面那條黑色創可貼很扎眼,他又用手指碰了碰,“嘖, 你總是引誘我聊天,我明明是要搞翻譯的人。”
聞簫:“誰引誘誰?”
池野勾唇, 笑得有幾分不正經:“你, 引誘我。”
聞簫:“……”
說不過,乾脆低頭刷題,不理他了。
視頻開著, 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有筆尖在紙面摩擦的“沙沙”聲通過手機傳到對方的耳朵裡。明明是兩張書桌兩盞燈,卻莫名有點像在一間教室裡,桌沿挨著桌沿。
正寫下“E3-E1=12.09eV”,聞簫聽見池野問,“同桌,horseman是什麽意思?”
“騎士,騎手。”
池野又問,“pass by呢,怎麽翻譯?”
聞簫抬眼,隔著或近或遠的距離對上池野的眼睛,翻譯道:“騎士,向前。”
少年人的眸光裡,仿佛有冷冽的火焰,足以燒毀所有的髒汙與前路上堆積的阻礙,池野漫出的笑意衝淡了眼裡這股冷冽,“謝謝小聞老師的鼓勵。”
確定自己又被套路了,發見池野面前放著的是一個筆記本,不像是翻譯材料,聞簫問:“你在寫什麽?”
“剛剛又把帳算了一遍,最近的支出和收入,”池野自嘲,“明明知道肯定不會有錯,也知道應該抓緊時間翻譯,但就是忍不住,一遍算完又算第二遍,不斷確認數字到底是多少。”
聞簫敏感地捕捉到了他外露的情緒,“池野,你在焦慮。”
“對,雖然我不願承認。”池野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出了幾秒的神,嗓音裡添上了幾點倦意,“你先刷題吧,我去倒杯水。”
已經是半夜,窗外越來越安靜,不知道樓裡哪一戶養了狗,叫聲遠遠傳來,格外吵人。心底上像是被撒下了一顆小苗,正不斷地試圖衝破土壤,擾得池野不寧。
去廚房倒了一杯涼水咽下去,心裡的焦躁才被零零星星地壓下去幾寸。
視線轉回手機屏幕,不知不覺的,池野看入了神。
手機應該放得不遠也不近,正好能將聞簫的整張臉入鏡。燈光很亮,讓他的皮膚看起來比平常還要白,有點玉色的意味。
池野一直覺得聞簫身上有種很奇異的氣質,這人很少有明顯的情緒露出來,性子從裡到外是真的冷,就差在校服寫上上聯“關你屁事”和下聯“關我屁事”,再加一個橫批——“沒事別煩我”,少有人和事能讓他多看一眼。
就像兩個人還不認識的時候,自己腰上被劃了一道,聞簫路過又回來,扔了件校服給他搭身上。
與此同時,這人的內心又格外堅定,像山嶽一樣無人可以動搖。
護眼台燈的光照亮了方寸的區域,聞簫低著頭,睫毛垂落,專注到近乎面無表情。寫字的細微動靜通過手機傳過來,仿佛人就坐在一尺外。
明明這聲音的頻率毫無規律,卻讓池野內心湧起的焦躁一寸寸被撫平。
他靠著椅背,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裡的聞簫,發現自己的呼吸逐漸松弛,意識像泡在冰泉中,全然冷靜。
他需要這一份冷靜,來面對眼前的紛雜。
這個視頻一直持續到凌晨兩點半。
屏幕裡,聞簫合上筆蓋,仰起頭,按了按眉心。因為熬夜,他嗓音沒有了平日的清冽,多了一分沙礫感,“翻譯多少了?”
“一半,目測五點能結束。”池野伸了個懶腰,手指閑不住地轉筆,“你收工了?”
聞簫說了自己的進度,“嗯,算上今天的,物理快預習完了。”
聽見“預習”兩個字,池野忍不住笑,“你他媽預習水平,考了年級第一,排你後面那些已經學完一輪的人聽見,能當場給你表演個心肌梗塞。”
看著聞簫眉宇間的疲憊,池野想起以前聽老許說的,世界上比你聰明的人很多,最架不住的,就是比你聰明的人還比你勤奮。
自己同桌明顯是這一類,自製力驚人,還勤奮又刻苦。
“不想看他們表演。”拒絕了池野的假設,聞簫托著手機拿近,“我去洗漱準備睡了,明天見?”
聽見最後三個字,池野笑意加深,“明天見。”
屏幕變黑,顯示結束視頻,池野隨手把手機扔到了一邊。
等他用英漢詞典查完冗長的專業詞匯,透過窗戶往對面看,發現聞簫似乎已經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沒多久,房間裡的燈光熄滅,應該是睡了。
看著台燈下凌亂的紙筆,池野輕輕籲氣:“晚安了,同桌。”
周四周五兩天,池野都沒有到學校。程小寧還是習慣性地站在教室後門,望著池野空空的位置歎氣,歎完轉身去下一個巡視點。
趙一陽正在為自己才被收上去的手機發愁。他已經足夠謹慎,為了能在晚自習看遊戲比賽的直播,花了不少時間,一刀一刀地在一本足夠厚的資料書中間刨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十分完美地把手機嵌了進去。
千算萬算,沒想到老許經過時,竟然對這本教輔資料產生了興趣,說要看一看。之後,趙一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機落入魔爪,什麽也做不了。
眉頭緊的快有褶子了,趙一陽憂愁,“我剛又去找老許了,他說想贖回手機可以,我得交一份檢討。”
上官煜奇怪:“檢討?老許這麽輕易就會放手?肯定有陰謀。”
趙一陽繼續道:“陛下,這份檢討,老許要求寫十五萬字!原本要求二十萬,老許說他看在多年情分上,給我打了個折。”
上官煜頓了兩秒:“我用錯形容詞了,不看體量說輕易,都是不負責任的。”
“對啊!”趙一陽抓頭髮,有點崩潰,“我特麽去淘寶上找代寫檢討的,說我要寫十五萬字的檢討,人客服回了我一句,親,請問您是要出書嗎?”
最後一句他捏著嗓子說的,聲音又細又尖。
上官煜毫不客氣地笑起來。
聞簫一邊寫題一邊道,“書名也有了,《校園常用檢討三十篇》。”
趙一陽怪叫:“連聞簫你都嘲諷我!”
撕了張筆記本紙,折成巴掌大的長方形,再工工整整寫上“愛機小黑之衣冠塚”,趙一陽雙手合十,認真朝“衣冠塚”拜了拜,“不要怪我見異思遷,你在老許那裡好好休息吧,明天周末,我再去買個小黑,你不能沒有我,我卻不可一日沒手機……”
上官煜評價:“渣男。”
把衣冠塚收好,趙一陽問聞簫,“明天周六有空嗎,南二環開了一家很好吃的火鍋店,要不要一起去嘗嘗?”
聞簫拒絕:“明天有事去不了。”
“好吧,只能我跟上官去了,許睿也去不了,不過放心放心,明天一定給你們拍照!”
周六上午,聞簫出門時,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陽光燦爛地有些刺眼,他把連帽衫的帽子掀起來戴好,本來就不大的臉又縮了小半圈。
聞簫到得很準時,林醫生見了他,溫和地讚揚,“你是我最守時的病人之一,這幾次過來,一分鍾不差。”
“您好。”聞簫在林醫生對面的椅子坐下來,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明顯沒有多聊的意思。
他身上是這個年紀的少年特有的瘦法,露出來的一截手腕很細,脊背挺得卻很直,在面對旁人時,顯得冷淡又不馴。
林醫生將一直播放著的輕音樂調低了音量,“那現在開始,我們進行今天的治療可以嗎?”
醫院一樓的大廳裡,池野正在跟芽芽的班主任聊微信,嚴謹一點,應該叫小學家庭-學校溝通計劃。班主任很負責,接近一分鍾的語音條不斷發過來,很快就佔滿了屏幕。
周六的醫院依然很吵,池野找了個稍微安靜點的地方,靠著朝外開的玻璃門,一條一條挨著聽,很耐心。
回消息時,他剝除了平時的漫不經心和不正經,語氣沉穩,“謝謝老師,數學方面,我在家裡也會進行輔導,您放心。”
語音發過去,池野呼了口氣,覺得這特麽比在學校裡面對老許,不對,比面對程小寧還要麻煩——他突然有點理解為什麽好些家長懼怕去學校開家長會了。
琢磨了一下一會兒回去了應該怎麽輔導芽芽那個破爛數學,池野又深刻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親妹妹,自己小學數學次次滿分,五六年級就已經開始自學初中數學了,毫不費力。
再看芽芽,才一年級,那點基礎的數學還學得亂七八糟。
正想搜搜網上有沒有免費的一年級數學教學視頻,余光突然瞥見熟悉的身影,池野轉過頭,一眼就精準捕捉到了聞簫。
醫院的大廳人來人往,唯有這處連通精神衛生中心的通道不算擁擠。聞簫連帽衫的帽子掀了上去,微垂著頭,雙手揣在褲袋裡,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根青竹。
池野喊了聲“聞簫”,對方卻仿佛屏蔽了外界的所有聲音般,沒有任何回應。
池野皺了眉。
想起做化學實驗那次,聞簫在聽到警報鈴後瑟縮地蹲在牆角的畫面,池野有點不放心了。他兩步繞過行人,站到聞簫身邊,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聞簫?”
仿佛反應格外遲鈍,隔了幾秒,聞簫才偏頭怔怔看過來。
他在哭。
或者說,他剛剛哭過,甚至睫毛都還是濕的。
朝通道盡頭的建築物看了一眼,池野手指的力道增大,澀聲道:“你……還好嗎?”
這句話聞簫聽過無數遍。
以前的老師問過他,你還好嗎。以前的同學也問過,你還好嗎。外婆會問,醫院的醫生也會問,他會不厭其煩地重複自己的回答——我很好,我沒事,我沒問題。
但這一刻,面對著突然出現的池野,一直高高澆築的堅硬圍牆霎時間坍塌成灰,恐懼的陰影從裡面探出觸角。
聞簫的手指小幅度地顫抖,為了克制這種輕顫,他一把反握住了池野的手臂,用力到池野都暗暗蹙了眉。
發現旁邊有路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池野直接凶狠地瞪了回去,隨後,他半擁著人,推開一旁的玻璃門,停在門右側的轉角處,隔絕了所有的打量。
略有些粗糙的手掌覆在聞簫頭上,池野稍用力往下壓,讓人靠在了自己肩上。心裡悶得慌,甚至焦躁、無措、緊張和怒意都通通冒了出來,讓他懷疑自己心裡剛剛關進去了一頭猛獸,正躁動不休。
嘴唇旁就是聞簫的耳尖,池野盡量放緩了聲音,但話音裡還是有一分壓蓋不住的戾氣,他安撫道,“如果不太好也沒什麽關系,池哥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