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走後, 病房裡只剩下電視機裡動畫片的聲音。外面有小孩兒的哭聲傳來,夾雜著家長的安撫和醫生的問詢。聞簫取下黑色書包, 坐到了陪護椅上。
藍色的坐墊上仿佛還殘留著池野的體溫。
芽芽坐在病床裡, 歪頭疑惑地問,“可樂哥哥,剛剛你為什麽要捂我的眼睛?”
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不能說實話,於是聞簫花五秒編出一個理由,“我想比較我的手掌和芽芽的臉誰大誰小。”
“原來是這樣!”芽芽沒輸液的那隻手捧住自己的臉,笑起來的眼睛跟池野有幾分相像,眼尾都彎出一點弧度, 她自信道,“我, 肯定是我的臉比可樂哥哥的手掌大!”
聞簫把手掌遞出去:“我的手掌更大, 我贏了。”
“啊,怎麽是這樣。”失望地打量聞簫的掌心,芽芽不得不接受自己輸了的事實,她又跟聞簫商量, “可樂哥哥,櫃子裡有小餅乾, 我可以吃一塊嗎?”想了想又補充, “哥哥說那種餅乾小朋友可以吃,吃了不會對身體不好也不會變傻。”
從櫃子裡把印了卡通熊貓的餅乾拿出來,聞簫細心拆開, 遞到她手裡,“喝水嗎?”
“謝謝可樂哥哥,我不渴。”說著,芽芽小口小口地吃起餅乾,一邊含糊說道,“餅乾是哥哥特意去買的,平時哥哥都不給我買,說吃了就會不好好吃飯,不吃飯會長不高。”
聞簫讚同:“你哥哥說得對。”
床頭的抽屜櫃裡池野買的東西很雜,濕巾抽紙零食水果,分開放的牙膏牙刷和毛巾,另外還有兩本故事書、兩本一年級課本。把東西整理好,再看芽芽,發現她低著頭,餅乾還剩半塊在手裡,卻沒再繼續吃。
聞簫出聲叫她的名字:“芽芽?”
芽芽抬頭,嘴角站著餅乾屑,紅著眼睛,哭腔很重:“可樂哥哥,我不該生病的,哥哥每天都好忙啊,我不該生病的嗚嗚嗚。”說著,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池野在的時候一直忍著,芽芽捏著餅乾,越哭越厲害,一抽一抽的,鼻尖很快紅了。
聞簫拿紙,垂眼幫她把淚擦乾淨,“我們芽芽也不想生病,不是故意的,所以不要自責,也不要哭。”他不太會哄小姑娘,勉強又擠出兩句,“你好好治病、好好吃東西睡覺,病好了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芽芽睫毛濕漉漉的,抽抽噎噎,“醫生阿姨說哥哥不關心我,哥哥不說話,都沒有跟醫生阿姨解釋。醫生阿姨不知道,哥哥好忙的,晚上都沒時間睡覺,哥哥真的好辛苦。我不該生病的,媽媽也在生病,哥哥好累……”
想起池野發來的微信,聞簫心頭一澀。他放緩語氣,輕輕捏了捏芽芽的鼻子,“別人怎麽說你哥哥沒關系,只要你理解他,他就不會傷心難過。”
芽芽點點頭,又用手背胡亂擦了眼睛,“我不哭了,哥哥在的時候我都不敢哭,我怕哥哥跟我一起哭。”
聞簫呼吸微緊:“一起哭?”
芽芽朝聞簫招招手,等他靠近了,小聲說悄悄話,“我不告訴別人的。我以前半夜發燒,哥哥帶我去醫院,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排隊,那時候好冷好冷。我難受,就哭,哥哥抱著我,跟我一起哭了起來。我看見他哭,我就不哭了,哥哥哭起來好可憐啊,我以前從來沒看見哥哥哭過。”
她說話還有一點不明顯的鼻音,“哥哥很辛苦的。”說完又強調了一遍,“真的很辛苦。等我長大了,我照顧哥哥,不讓他辛苦。”
聞簫輕輕吸氣,緩解心尖喉口湧出的澀痛,又碰了碰芽芽的額頭,“嗯,芽芽很快就能長大了。”
他想象著明明還是個少年的池野,半夜抱著生病的妹妹趕到醫院,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叫號。那時候是焦急、心疼、甚至恐懼的吧。
但是卻沒有人在一旁聽他說一句、叫一聲苦。
芽芽蹭了蹭聞簫的手掌,彎著眼睛笑起來,“對,等我長大了,等媽媽不發燒了,哥哥就可以天天都開開心心的!”
聽見“等媽媽不發燒了”這句,聞簫手一滯,最後還是道,“對。”
過了沒多久,池野發來微信,“到家了。”
聞簫回復:“照片。”
池野:“草,你池哥在你這裡就這麽沒信譽度?”話是這麽說,他還是發了張自拍過來。
照片裡光線有些暗,但能看清背景是在家裡。池野拍得十分隨意,但五官和比例的優越足以抵消,甚至因為光線不夠明亮,鼻梁和下頜的線條疊加了陰影效果,更顯得立體。
或許是有些無奈,池野神情帶笑,頗有兩分迫不得已的模樣,但看向鏡頭的眼神很溫柔。
聞簫手指不受控制地點了保存圖片到相冊。
發完照片,池野開始匯報:“現在準備洗澡,洗完炒個蛋炒飯,有個核價的表要做,做完就睡。”
聞簫沒問核價表為什麽不能晚一點或者明天再交——旁人不會在意你家裡人是否在生病、你會不會忙得焦頭爛額、無暇他顧,對方不關心過程,隻關心你有沒有完成、有沒有拿出結果。
聞簫:“核價表我可以做嗎?如果能,我來做。”
在聞簫把池野發來那張自拍重新點開看了兩遍後,池野還沒有回復。
聞簫又發了一條:“商業機密?”
隔了十幾秒,聊天框出現新的回復:
“你池哥在你這裡,沒有什麽秘密。”
“你先看看。”
接著發來的是三份表格。
核價表很簡單,只需要把三個表格裡零散羅列的品類、份數和價格核算一遍,再統計到一個表格裡。
聞簫回復:“沒問題。”
池野:“明天還要考試。”
聞簫挑眉,打字:“我今天晚上通宵打遊戲,也是第一。”
針對這句話,池野隻發過來一個字:“日。”
芽芽靠著枕頭繼續看動畫片,聞簫仔細看了表格,裡面應該是池野供給建築工地的五金材料,種類很多,有的認識,有的沒聽過,聞簫靠著心算快速把價目整體核完一遍,又開始整合表格。
期間有護士過來看情況,問芽芽,“你哥哥呢?”
她說著,一邊悄悄往陪護椅的位置瞄。
坐在那裡的俊朗少年穿著明南附中的校服,能上這個學校,成績肯定不會差,眼睛是漂亮的內雙,神態氣質冷冷清清的,長腿撐在地上,手肘壓著膝蓋,正低頭專心看手機,跟之前那個少年比起來是兩個畫風。
芽芽仰起腦袋,“我哥哥回去了,這個也是我哥哥,他在醫院陪我。”
護士笑眯眯地誇獎,“你兩個哥哥長得都很帥。”
芽芽自豪點頭:“對啊對啊,所以我也長得很好看!”頭上扎的小辮子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護士被逗笑了,“對,你是漂亮的小姑娘!”
等護士走了,芽芽咳嗽幾聲,喝下聞簫遞過來的水,道謝後又問,“可樂哥哥,你覺得我和我哥哥,誰更好看?”
聽完這個問題,聞簫毫不猶豫,“你哥哥更好看。”說完才想起,是不是應該照顧一下芽芽的情緒?
正當聞簫擔心芽芽會不會哭時,芽芽雙眼亮亮的,“對,我也覺得哥哥更好看!”
聞簫想了想,“那我跟你哥哥,誰更好看?”
芽芽舉手,“可樂哥哥更好看!我哥哥說的。”
聞簫一怔:“你哥哥說的?”
“對啊,我哥哥說,可樂哥哥雖然不喜歡笑,但是笑起來是最好看的!”芽芽又咳嗽了幾聲,有點懨懨的沒精神。
聞簫幫她拉了被子,“要不要睡覺?”
“好,”芽芽揉了揉眼睛,躺下後,手捏著被子,不太好意思:“謝謝可樂哥哥照顧我。”
聞簫掖好被角,“不客氣。”
等芽芽閉上眼,聞簫用遙控器把電視關了,病房裡安靜下來,他拿起手機繼續整理表格,時不時抽出注意力,去看芽芽的情況。
窗外霓虹閃爍。
池野醒過來時,最先入眼的就是閃著光的霓虹燈,睡了一覺,四肢都有種沉倦感。因為前一天晚上熬了夜,眼睛刺刺泛著疼,腦袋也重。手撐著額角按了幾下太陽穴,他下床,隨便撈了件衣服準備穿上。
想起醫院裡的聞簫,池野把手裡抓起的T恤扔開,打開衣櫃門,從裡面找了牛仔褲和淺灰色連帽衫。
臨出門,張叔來了電話,問他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飯,池野婉拒了。
“看我這記性,明天周五,你要去學校上課吧?要我說,現在這社會,真不是只有上學一條死路,雖然時代不一樣,但像我,高中讀了半年沒讀了,泥瓦匠建築工,什麽沒做過,一點點學,一步步往上走,現在不說家財萬貫,但妻兒老小都有飯吃有房子住,挺不錯的。”
換好鞋子關門,池野往樓下走,樓道的聲控感應燈隨著腳步聲亮起來,他隨口回答:“是這個道理,不過我媽希望我好好努力,考個好大學。”
聞簫雖然讓他凌晨兩點去醫院,但池野一點就到了。沿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到病房門口,池野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聞簫手裡握著筆,靠著椅背,正歪著頭打瞌睡,睫毛一顫一顫地,明顯在困意裡掙扎。
池野悄無聲息地走近,確定芽芽睡得很熟,才背對著門,俯下身,輕輕咬了一下聞簫淡色的下唇。
跟條件反射似的,聞簫刹那間動了手。拳頭揮出一半,又像是潛意識裡認出了是誰,力氣全然收斂。
明明前一秒還像蟄伏的雪豹,後一秒卻變成了貓。
睫毛顫了顫,聞簫睜開眼,看見池野,“你來了?”醫院的燈光下,他的臉色偏白,因為剛剛的睡姿,他先活動了一下脖子,“有點疼。”
池野伸手幫他捏了兩下,“好瘦。”
聞簫瞥向池野,“你也一樣。”又看他依然泛著血絲的眼睛,“回去睡了多久?”
“四個小時好像,沾到枕頭就睡著了,沒注意幾點。”池野捏脖子的手不老實地轉開,從聞簫的後頸滑到凸起的喉結,輕蹭了兩下,“回去了?”
“回去了”三個字,他的嗓音驀地低緩下來,視線也垂落,注視著指腹下聞簫的喉結。
喉結的位置本就敏感,再被池野這麽曖昧地揉捏,聞簫呼吸急促了兩拍,他抬手握了池野的手腕,“芽芽今天的液已經輸完了,高燒降了一度,護士叮囑睡眠要充足,有什麽事就按床頭鈴。”
池野正聽著,發現聞簫毫無前奏地靠在了他肩上。熟悉的體溫緊貼,池野低頭吻了吻他的頭髮,低笑:“怎麽了,舍不得走?”
聞簫搖了搖頭,沒回答。
如果真的要說,答案大概是……心疼?或者,舍不得?這些詞都不夠精準。
輕輕吸了吸氣,聞簫靠著池野硬邦邦的肩膀,輕聲道,“我明天考完試過來。”
池野拍拍懷裡人細瘦的後腰,“好。”
第二天,教室裡沒幾個人在複習,嗡嗡說著話。
許睿見聞簫進來,雙眼放光:“聞簫快來快來!”
等聞簫走近,許睿憋不住,趕緊把最新消息說出來,“哈哈哈剛剛出了名場面,有人提前到了學校,急吼吼去辦公室找老師問問題,沒想到推開門的瞬間,看見辦公室裡,地中海的年級主任帶領中年男老師們一起在跳減肥操!這還不算,重點是,伴奏的竟然是老許!老許拉二胡伴奏!我靠哈哈哈太絕了!二胡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
趙一陽:“學校貼吧裡都在猜這是故意的,為了讓我們考前放松心情!還有美術生大佬,連畫都畫出來了!”
許睿又笑了一陣,突然想起來,“對了,學校貼吧裡還在討論,說池哥昨天沒來考試,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來。”
聞簫把書包放下,“他家裡有事,今天也不來。”
趙一陽聽聞簫說得含糊,見許睿張口就要問,先一步打斷,“算起來好多天沒見過池哥了,等他來學校,要多看兩眼,都快忘了池哥到底長什麽樣子了。”
許睿杠他:“靠,趙一陽你好假,你敢說你真不記得池哥長什麽樣?”
趙一陽:“誇張!誇張的手法懂不懂,怪不得你語文閱讀理解扣分扣得飛起!”
下午考完最後一科,趙一陽又吆喝著一起吃斷頭飯,還挑了門口的燒烤店和更遠的一家火鍋店讓大家二選一投票。
聞簫把書包掛上肩膀,“我現在走,就不去了。”
趙一陽擺擺手,“行,那我們三個去,記得看群裡的實拍圖,雲聚餐!”他擠擠眼,猜到聞簫急急忙忙要走是因為什麽,“池哥在的話,順便也給池哥看看,湊齊五人聚餐,四舍五入就是整整齊齊!”
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聞簫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前、正在打電話的池野。池野也看見了他,朝他招了招手。
聞簫走近,聽了幾句,猜是醫院打來的。
等電話掛斷,池野緊握手機的五指緩緩松開,先開口,“我媽剛剛又搶救了一次,不過情況不算嚴重,現在已經平穩了,請了專家在會診。護工打電話過來,說催費單下來了,讓我有時間去繳費。”
面對聞簫,他沒有對這些進行無用的遮掩,甚至,因為有了聞簫的存在,他終於可以把所有無處可訴的話說出來了。
聞簫沒接話,隻道,“晚上我守著芽芽,今天早上出門前已經跟外婆說了,晚上不回去。牙刷我也帶了,在書包裡。”
說完,不等池野回答,他轉身朝病房走。
注視聞簫清瘦又挺拔的背影,池野低頭,勾了勾唇角,眼睛酸澀,他又重新抬頭朝上看,將酸澀感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