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我給你添麻煩了。”
顧非罌轉頭,他正在城外的小河邊清洗琴上的汙穢,剛才被摔在地上染了不少灰塵。
勒琳有點不好意思的走過來:“今日是你為我伴奏, 我之前倒很少見你願意演奏這些淫詞豔曲……但沒想到今日會出這樣的事故。”
顧非罌搖頭:“沒關系。”
勒琳笑起來:“每次和你相遇,都是遭遇險情啊,也是緣分,你叫顧非罌是嗎?我上次有和你說過,我叫勒琳。”
她和顧非罌相識在城外一次偶然的險情中,當時她被幾名心懷不軌的歹徒包圍, 是顧非罌救下了她,並護她回了青樓。
但當時她沒想到,顧非罌竟然也是這青樓的一名琴師。
顧非罌點點頭,也笑道:“那可真是一種奇怪的緣分。”
勒琳很快與他熟識起來:“你這琴弦斷了怎麽辦啊?別人都說, 琴的靈魂便在琴弦上, 只要有一根斷了,就算續起來了, 也丟了魂, 沒那韻味了。”
顧非罌撫摸這最後一根斷弦, 道:“還好, 這不是它第一回斷了。”
“啊,”勒琳道, “你這麽珍視它,怎麽之前也斷過啊?”
青年抿抿唇, 沒說話。
他當年在師門學琴的時候, 他年紀最長,技術最佳,為大師兄, 下面一群調皮搗蛋的小師弟,結果有一次,一個師弟偷偷想用他的琴,企圖彈出像他那般悠揚的琴聲。
但師弟不小心,便將琴弦弄斷了。
師弟恐慌之下撒謊,堅決否認自己動過顧非罌的琴弦,還說是親眼看見顧非罌彈斷的,想要栽贓給他。
師弟邊說邊哭,再加上年紀小,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言辭,認為是顧非罌自己的錯,而後者根本無從解釋。
如果說會哭的小孩有糖吃,那麽顧非罌從小就是不會哭的小孩,聽話懂事,卻得不到該有的糖果。
於是,這斷弦他便默默續上了。
斷了配琴,他也無心深造,退了師門,到俗世謀生,歷經各種周折坎坷,便停留了此處。此處雖不光鮮,但無人會在意他在彈奏什麽。
“啊?怎麽會這樣?”勒琳憤慨道,“你幹嘛不直接說是那小師弟的錯啊!或者直接打他一頓,這太可惡了!”
顧非罌將琴弦接上:“樂師之間,最忌觸染他人樂器。若說出真相,小師弟便就會立即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在冰天雪地裡被凍死。”
“這樣啊……啊算了!我想到了!”勒琳一拍大腿,“我送你一根更好的!”
他當時聽見少女此話時,只是笑了笑,沒放在心上。
但當幾天后,一個硬朗俊氣的男子翻窗進了他的房間隻為送他一根琴弦的時候,顧非罌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雲肆風抱歉的看著腳邊被自己不小心踢飛的窗戶,撓頭道:“嘶……顧兄,踢你窗戶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等會保修……這是琴弦,送你的!”
雲肆風松開手指,明明是靈器通榜上名列前茅的非音弦,此刻卻像油渣一樣被他抓在手裡,濡了一掌心的汗。
顧非罌承認自己內心有點嫌棄,但是他還是禮貌的收下了。
“前兩次真的謝謝你救了阿琳了,”雲肆風自覺的開始修窗戶,“她和我說你了,說你是個頂好頂好的人,誇得天花亂墜,我整天快酸死了,今天正好逮著機會過來……哎,麻煩把我劍的劍柄遞一下,我缺榔頭。”
顧非罌把劍柄遞給他,笑道:“那過來之後感覺怎麽樣。”
“感覺啊……”雲肆風悶悶道,“感覺她說得真對,好氣哦。”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笑起來,一朝之間便成了好友。
“你個小表子!把自己賣到這來竟然還想不接客?!老娘打死你!”
青樓裡忽然喧鬧起來,顧非罌站起身,看向那個方向。
一個小孩抱著頭,正被老鴇辱罵毆打著,小孩很細瘦,穿了一身淡粉色的長裙。
“……我不是表子!”忽然,那個小孩惡狠狠的抬起頭,聲音雖然清脆悅耳,但能聽出一個男孩的聲音,“我隻給別人唱歌的!我才不要服侍那些臭男人!惡心!”
老鴇氣極,抬手就要打:“到了這來你還覺得自己清高了不成?你當初快餓死的時候自己把自己賣到這來,注定是個從小爛到大的爛貨!來人!給我把這小兔崽子按住。今天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接客!”
“寶娘,可別把這小表子的好嗓子打壞了,天生的歌姬妙音啊。”
“老娘心裡有數,來!打!”
“慢著。”
老鴇的手腕被顧非罌抓住,穿著裙子的男孩一抬頭,就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擋在他面前。
顧非罌看著老鴇,道:“他當初賣身時便只是得的藝伎的錢,賣身契上也有寫,寶娘莫不是忘記了?”
說完,他轉頭向男孩問道:“把賣身契拿出來給寶娘看看。”
男孩愣愣的看著顧非罌清俊的面容,連忙點頭,手忙腳亂的渾身上下找,終於找到了那張牛皮紙。
老鴇看一眼那紙,再看了看擋在男孩面前的顧非罌,知道已經再逼迫不了,憤恨的一甩手,離去了。
“你叫什麽名字?”顧非罌蹲下來,問道。
男孩看著他,趕緊擦了擦臉,一下子變得怕生起來,聲音細弱道:“哥哥好……我叫……柳曼聲。”
顧非罌看著他,笑了笑,然後用只能他們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說:“你其實是男孩子,是嗎?”
柳曼聲一驚,剛想逃走,卻又聽那人道:“你不用害怕,如今外面世擾俗亂,你能以此取舍抱住性命,是很勇敢的行為。”
“之後,我會幫助你,”顧非罌道,“我也可以教你樂理,如果你願意的話。”
柳曼聲看著他,忽然用手臂擦了擦眼淚:“……我願意,謝謝……謝謝哥哥,不不!是,謝謝……師父……”
“就叫哥哥吧。”
顧非罌微微揚起嘴唇:“叫哥哥年輕一點。”
“來,站起來,別害怕,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顧非罌第一次帶著柳曼聲見勒琳與雲肆風的時候,男孩又緊張又膽怯。
他們走到後院的空地時,勒琳正在翩翩起舞,觀眾只有雲肆風一個。
勒琳一曲舞畢,雲肆風接住她,讚道:“美不勝收。”
“那是自然,”勒琳笑道,“我雖是魔族,而魔族善舞,總有那麽一點優點的。”
“魔族?!”顧非罌還沒說話,就聽柳曼聲驚叫一聲。
他們都知道勒琳是魔族,但沒想到柳曼聲的反應會這麽大。
“魔族都是要殺人的!”柳曼聲拽著顧非罌的衣袖,震驚又害怕道。
勒琳皺起眉:“我不殺人的,我最討厭血了!”
接著她朝顧非罌抱怨道:“非罌,你帶的什麽熊孩子啊,怎麽亂講話?”
“我才不是熊孩子!”柳曼聲跳出來,生氣的指著勒琳,“魔族都是壞蛋!你也是會殺人的那種壞蛋!”
“我不殺人的!”
“你殺!”
“我不殺!”
趁一女一小爭吵起來,顧非罌走過去坐到雲肆風旁邊,兩人便開心的吃瓜看戲聊天氣。
勒琳被氣得叉腰,她轉頭朝雲肆風抱怨:“肆風,你看這小屁孩,他罵我殺人!”
勒琳一激動的時候,就容易說話帶魔族口音。
以至於雲肆風雲裡霧裡道:“哦……他罵你傻人幹嘛啊?”
“啊!”勒琳氣不打一處來,舉手發誓道:“我發誓,我以後要是殺人了,我就,我就……”
她見雲肆風又開始和顧非罌吃瓜看戲,便一氣之下指著他,玩笑著咬牙切齒道:“我以後要是殺人了,我就一輩子守寡!”
“噗!”雲肆風一喝水嗆住:“咳咳……太狠了吧。”
顧非罌則看著眾人,忍不住笑起來。
天空明淨而澄澈,藍得像染不上一絲塵埃。
他前世的回憶到這裡一切都很美好,盡管生活拮據,但總是溫馨自然,帶著此生雋永的韻味。
直到那一天。
那天天氣不好,顧非罌早早的收了琴。
他本想去找柳曼聲,卻見後者在房門前怯怯的往四周望。
“你在做什麽?如此鬼鬼祟祟?”
柳曼聲看著他,表情一喜:“哥哥你來啦,快進來!”
他把顧非罌拉到房內:“近日寶娘不是說少出去走動嗎,哥哥你還亂走什麽?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柳曼聲朝四處看看,小聲道:“那位下山了!”
“哪位?”
“哎!哥哥你平時不聽話本子的嗎?”柳曼聲一跺腳,“就是那位啊……青雲山那位仙師!”
“據說那位仙師,脾氣古怪得很,蒼顏白發,老態龍鍾,明明修為不高,卻野心勃勃,同宗其他長老都暗地排斥他……而且。”柳曼聲神秘齊齊的湊到他耳邊道。
“據說那可是個老色i鬼,一心想著返老還童,重回陽剛雄風呢!”
顧非罌還沒說話,卻見有龜公敲門:“顧公子在嗎?外面有人找你。”
他隨龜公來到門外時,意外的看見了雲肆風。
“是你?”他有點驚喜,“怎麽回來了?”
自雲肆風與勒琳交好,女子的每一場表演他都來,並且夜夜爭得頭籌,成了勒琳的包場主顧。
他們如膠似漆,感情親密,很快,雲肆風就給勒琳贖身了。
兩人離開這煙花之地,誓是要去過遠離世俗的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但卻沒想到會這麽快折返。
雲肆風的臉上卻不如顧非罌驚喜,他皺著眉,是“肆風遊俠”少有的愁容:“非罌,你,隨我來。”
他將顧非罌引進客棧,停在一間廂房前。
雲肆風輕輕將門推開一條縫,顧非罌便看到在香燭暖爐之間,有一個女子正躺在軟塌上熟睡,女子小腹隆起,已經是快要臨盆。
顧非罌有些驚訝,但還是感到驚喜,卻不知為何雲肆風如此愁容滿面。
“非罌,”男人抬起頭,看著他,“你知道阿琳是魔族吧。”
顧非罌點頭。
“那你可能未曾聽說,魔族生產,是必須要用魔氣溫養或用靈力為祭的。”
“但這裡是人間,且阿琳心性善良,不喜殺戮,從未覺醒,體內也未曾有魔氣,所以……我便日日在她睡著的時候,給她悄悄輸送靈力,想要撐過這段時間,等孩子出生,一切便都好了。”
“越接近臨盆,母子所需要攝取的靈力就會更多,而我只能以折壽為代價,繼續輸送……但是,非罌,”雲肆風看著自己的手,手指已經有些發青,“我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為何不去尋找其他修煉之人相助?”
“呵,”雲肆風慘淡的笑了一下,“人們有多恨魔族,這個你是知道的吧?況且我與家族的關系……算了,此時之後有緣再和你說。”
顧非罌沉默。
雲肆風在門縫中看著熟睡的勒琳,臉上漸漸帶上幸福的笑容:“非罌,我們真的,都很喜歡,也很期待這個孩子。”
“他是愛的結晶,以後也注定是最幸福的人,”雲肆風眼睛裡流淌著父親的溫柔,“他的母親善良,我也會將我畢生所學傳授給他,永遠以他為傲。”
說著說著,他笑起來:“那可真好,我真期待當父親那一天。”
“我一定是全世界最棒的父親,你信不信?”
顧非罌點頭微笑:“會的。”
“哦對,我們還給他取名字了,翻了好久呢,本來孩子應該和我姓,但勒琳堅持魔族是沒有姓氏的,害,不姓就不姓,隨她啦。”
說完,他又咕噥一句:“下一個鐵定得隨我姓。”
顧非罌笑了笑,問道:“叫什麽名字?”
雲肆風看著他,帶著點驕傲道:“叫煜揚,火焰明亮,無羈張揚的意思,怎麽樣?喜歡吧?”
顧非罌看向屋子裡那團橘紅色的爐火,微笑著點頭。
雲肆風繼續開心的炫耀了一會兒,但漸漸的,他的情緒又低靡了下來。
“怎麽了?”顧非罌問道。
雲肆風沉默半晌。
他妻子在旁,好友相慰,紅爐小酒,現世安穩,但這一切隻讓他卻眉頭更加緊鎖,施展不開。
他忽然道:“非罌。”
“如果有一天,我就是說如果,”他抬起頭,看著顧非罌的眼睛,珍重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做不了全世界最好的父親。”
“你一定要替我照顧阿揚,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