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目組掛上晚上九點的直播預告後,關了直播設備, 底下大批觀眾留言。
「期待晚上的節目」
「我媽特愛看樊夢華跳舞, 等晚上拉她一起來看」
「時間這麽短,能排練得好嗎?」
「老師們都是有經驗的, 等著看就是了」
農家院子內,節目組將現場布置的古韻十足, 安排好幾台攝像機位,溝通了下晚上節目的走位調度後, 四位國風傳承人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侯英范和禹飛鵬這邊還好說, 一個給觀眾講解詩詞,打個腹稿, 到時候跟觀眾娓娓道來就行,這個對於侯英范這位詩詞協會副會長來講沒什麽難度。
另一個禹飛鵬老爺子,作畫寫字的功底在那,到時候在鏡頭下寫幅字,只要節目組這邊準備好文房四寶就行。
真正有些麻煩的是應文林和樊夢華這邊。
剛拿到《遊子詩》答案,兩人要在半天功夫裡,現場照著這詩編曲編舞。好在兩人都算是老藝術家了,即興發揮問題不大。
應文林抱著把三弦琴, 哼著小調,撥弦譜曲。
許喬朝他那把三弦看了好幾眼, 略有些豔羨。
不愧是國內有名的民樂大師,應文林這把三弦做工極為細致,用的料也都是老料。
琴鼓略成方形, 用上好的海南黃花梨木料製成,木製油膩細潤,花紋也漂亮。擔子用的楠木,指板用的大葉紫檀。
而兩面蒙著的,如果他沒看錯,應當是野生的緬甸金花蟒蛇皮。
應文林一撥弦,許喬就聽得出這把三弦音色絕佳。
樊夢華換了身跳舞的衣裳,等著應文林編曲出來合著音編排舞步。此時應文林還沒好,她有些無聊地坐在一旁,見許喬老往應文林那把三弦上看,不由樂了:
“許喬,你老看文林那把琴幹嘛,想要?”
許喬收回目光,矜持地搖搖頭。
樊夢華拍拍他肩膀:“許喬,我看過你的視頻剪輯,你那段舞跳的不錯,戲詞唱的也好。”
應文林手指上纏著指甲,斷斷續續撥著弦,聞言看向許喬:“你會戲曲?”
許喬應了一聲:“會一點。”
應文林來了興致,現編了段詞,哼了兩句,隨即看向許喬:“來,看看,能唱不?”
閔陽坐在一旁翻著手機,聽到這邊動靜,皺了皺眉。心道許喬也真是對自己沒點數,跑來應文林跟前賣弄。
許喬回想了下應文林剛剛的唱腔,哼了起來。
他一出嗓,應文林就忍不住點了點頭,接著他那戲腔彈起來。
農家小院裡,清朗的樂音如同山澗積雪融化,泊泊流淌在河川之間。
一旁磨墨的禹文鵬、還在忙碌調試著設備的節目組工作人員,都忍不住把目光移到這邊來。
少年悠揚的嗓音與三弦琴音十分貼合,三兩句勾勒出一幅悠然圖景。
應文林就編了這麽幾句詞,見許喬很快唱完,有些意猶未盡,朝他豎了個大拇指:“唱得不錯。”
節目組不由笑道:“應老師,要不晚上讓許喬跟您合作合作?”
應文林眼睛一亮,剛想答應,閔陽在旁開口:“晚上是四位老師的舞台,咱們不是見證者身份嘛。”
節目組噎了一下,心想許喬這一上,兩位見證者鏡頭數就有差距了,閔陽肯定不樂意,也就沒再繼續開口。
應文林有些不高興,瞥了眼閔陽沒再說話。
他是不在乎什麽鏡頭數不鏡頭數,創作出一個出色的節目來,才是他們這種藝術工作者追求的。
目光有些遺憾地看向許喬,發現他那目光總是忍不住往自己這三弦上瞥時,應文林一愣,笑道:“怎麽,喜歡我這三弦?”
有些喜歡,也沒到非常喜歡的地步。於是許喬搖了搖頭。
“會彈嗎?”應文林繼續譜著曲子,隨口問道。
“會一點。”
應文林對許喬那“一點”已經差不多有了些概念,笑著問道:“試試?”
許喬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地說道:“不了,我就不打擾您和樊老師排節目了。”
要不是晚上應文林和樊夢華就要直播演出了,許喬確實是想試試。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碰過三弦了。說起來,他在青樓裡那段日子,賣藝不賣身,琴棋書畫是樣樣要學的。
客人愛聽小曲,那就得學著唱,學著彈。三弦、琵琶、古琴,打小跟著梨園的老師傅學過十多年。後面穿過幾本書,也曾靠著這手功夫討過生活。
眼下應文林這把三弦,倒是勾起了他一些回憶。
應文林同樊夢華兩人都是有真才實學的藝術家,到了傍晚,就差不多把節目排完了。時間緊,編排出來的節目也稱得上精彩。
眨眼距離晚上九點的直播還有一個小時,四位國風傳承者都準備好了,節目組邀請來提前打過招呼的村民,村民們魚貫走進院子,排排坐到板凳上。
人一多,問題就來了,應文林抱著三弦,打算到後面坐坐休息下,恰好就同個村民撞到一塊。懷裡三弦眼瞅著要掉到地上,應文林一撈跌倒在地,琴沒事,手腕卻扭到了。
應文林這手一扭,節目組慌了神。
“應老師您手沒事吧?”
“趕緊的,拿個冰毛巾過來敷一下。”
應文林皺著眉,手腕問題不大,但活動起來刺痛難忍,今天再想彈這三弦恐怕就有些困難了。
了解到應文林的手腕狀態,節目組討論起處理方法來:“要不推遲直播?”
“有點麻煩,公告也掛了,村民這人都請來了。”
“那沒配樂樊老師也跳不了舞啊。”
聽著節目組的討論,應文林皺眉,半晌看向許喬:“許喬,你三弦彈得怎麽樣?”
他對許喬前面說的“會一點”有些懷疑。
許喬怔了一下,剛想開口,應文林又問道:“能彈嗎?我下午彈的這調子。”
許喬思索了下,緩緩點了點頭。
應文林一笑,將手裡三弦塞到他懷裡:“讓許喬試試吧,我這邊再跟他說說譜子。”
節目組有些遲疑。
也沒見許喬彈過三弦啊,他上,要是拉低了節目效果怎麽辦?
閔陽忍不住心裡嗤笑一聲,許喬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學了幾天三弦就敢讓他上去試,他上去,可不是平白拉低了樊夢華舞曲的檔次。
所謂千日琵琶百日箏,三弦需要半世功。你一個半路出家的,這就敢托大上台演出,可不是故意讓人笑話的嗎。
“讓他試試就是了,這次是我手出了毛病,許喬上去頂一下,就算彈得不好,救場來的,誰會說他?”應文林見節目組猶豫不決,有些不耐煩道。
節目組一想也是,許喬上去,也算是個話題。
在直播專欄更新了通告,告知應文林扭傷了手腕,由許喬頂替,頓時大批留言冒了出來。
「應老師手腕傷到了?嚴不嚴重啊」
「怎麽會讓許喬來頂替啊,許喬會彈三弦嗎?」
「救場來的,彈得不好也別噴他好吧」
很快,九點到了,一切就位後,節目組打開了直播設備。
鏡頭掃過庭院裡排排坐著的村民,落到了侯英范和禹飛鵬身上。
由侯英范講起遊子詩的典故,在他講的時候,禹飛鵬老爺子在旁揮毫疾筆,一時間悠悠墨香在庭院裡散開。
這段結束後,鏡頭轉向了許喬與樊夢華。
許喬回憶著應文林譜的曲,撥下了手中的弦。
伴著弦音,在他左後方,樊夢華動了起來。
「許喬彈得好像還不錯誒?」
「這種樂器好像很少看人彈,有沒有專業的說說彈得怎樣?」
「學民樂的上來說一句,三弦沒品,這種無品類彈撥樂器不好彈的,想彈出三弦的那股子韻味,就更難了」
應文林側耳聽了會,放下心,滿意地點點頭。
許喬這口中的“會一點”可不真是“一點”。
第一段小快板,他用了大量輪指,挑、滑、揉,技巧出乎意料外的純熟。
旋律抑揚頓挫、婉轉悠揚,哪怕是個不懂音樂的人,也能聽出這段遊子離鄉,雖有惆悵,但面對大千世界的向往和喜悅。
通過這調子,鄉村地裡抽穗的水稻、冒著嫋嫋青煙的煙囪、放牛娃的牧笛音,都似乎出現在了眼前。
這段總的來說活潑激蕩,瀟灑流暢。
緊接著是一個變奏。
許喬手指下滑,在弦上緊按,竟模擬出了公雞打鳴聲。
村民們聽著這聲音,齊齊喝起彩來,一時間熱熱鬧鬧。
應文林笑意不由僵在了嘴角。
這叫會一點?你管這叫一點?
「……剛剛那是公雞打鳴?」
「???」
「村裡雞叫了?別告訴我這聲音是許喬弄出來的」
許喬看不到彈幕的震驚,繼續撥著三弦。
從前三弦都要用蟒皮來做,現在蟒是國家保護動物,如今的三弦要麽是人造皮,要麽是人工飼養的蟒蛇皮。
手中這把三弦是老物件,應文林的吃飯家夥什,用的卻是上好的蟒皮。音質純、余音長,許喬越發喜歡起這把三弦。
至於模仿各種動物聲音,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麽難事。
許喬按著弦,手指在蟒皮上敲過。
陣陣低沉的狗吠聲響起。
「狗叫?」
「???臥槽這是怎麽做到的?」
沒等彈幕們反應過來。緊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蛙叫、蟬鳴。
曲調瞬間變得悲愴。與身後樊夢華的舞蹈相襯,一時間讓人難以回神。
應文林呼了口氣,臉上神色莫名,有些欣慰。
許喬彈的這段,仍是他譜的曲,但是卻做了一些細微處的改編,譬如這幾段鄉音變調。
沒想到許喬對三弦的運用技巧,竟然還在他之上。原來的遊子曲是倉促之下的產物,畢竟只有不到一天的編曲時間。
最後出來的成果算不得差,離經典優秀還是有一大截距離的。但許喬這段改編,竟生生將曲子的意境拔高一層,足以列入教科書的范疇。
公雞打鳴、犬吠、蟬鳴蛙叫,都是故鄉之聲。
遠行的遊子,彷徨,孤獨,想起了故鄉那一草一木、一蟲一鳥交織出的歌聲。
離家獨立尋求夢想的豪情在某一刻淡去,他終於想到了守望在家,永遠以等待姿態站在那裡的母親。
屬於故鄉的那股曲調,悠悠蕩蕩飄進了每個人的心裡。
「為什麽我有點想哭啊……」
「我又想起我老家後面池塘,一到夏天就青蛙聚會了」
「有點想家了啊啊啊」
許喬落下最後一個音時,樊夢華動作定格,節目順利完成。
村民們齊聲喝彩,彈幕刷的飛起,閔陽坐在一旁,神色不大好看。說好一起當觀眾,你卻獨自上了台。
許喬收好三弦,還沒來得及還給應文林,就被他抓住手腕,以熱切的聲音問道:“許喬,要不要加入我們民族樂團?”
沒等許喬拒絕,應文林立馬開口:“這把三弦送你。”
手上三弦,老木料做的琴身,金花大蟒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