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高茗給的地址, 許喬戴上鴨舌帽和口罩,來到了眼前這家醫院。
管潮生所在的病房樓層很安靜,走在長長的走廊上, 鞋底與地面碰觸發出清脆的聲音。
往來的醫生護士見許喬這幅打扮, 多看了幾眼, 倒也沒太在意。這層病房裡病人大多身份不低, 時不時有明星藝人、商業新貴過來, 像許喬這樣把臉遮的嚴實的也不少。
走到管潮生病房前, 許喬剛要敲門, 門就從裡頭打開了。
開門的女人嚇了一跳, 拍拍胸脯, 狐疑地看向許喬。
觸及他帽簷下線條優美的眼睛時怔了怔:“許, 許喬……?”
許喬看了眼管菡, 點點頭。
管菡臉色變了變, 握著門把的手收緊又松開。
回頭看了眼病床上的人,她猶豫了下, 身子讓開, 輕哼了一聲:“進來吧。”
許喬走進去, 就看到靠在病床上的管潮生。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外人的到來毫無反應, 拿著本子,不知道在寫些什麽。
摘下口罩和帽子放到一邊, 許喬目光從他捏著筆、有一小片針孔的手上滑過, 落在他臉上。
這張臉病容明顯, 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臉頰也凹陷得厲害。
即便這樣,這張臉仍舊能稱得上俊美,甚至因為病容少了幾分陰森,看著比先前要好相處的樣子。
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許喬也不出聲打擾。
管菡瞥了眼許喬,她還是看不慣這人的,尤其最近,維也納那場音樂會後,他人氣跟坐火箭一樣上升,心裡就更憋著氣。
但先前許喬差點出車禍,裡頭少不了自己的原因。雖說自己本意只是想讓管潮生出手教訓教訓,打兩頓就得了,沒想著要人命這種事。
再加上後來管潮生神經質一樣的表現,她怎麽說心裡頭都有點如坐針氈的不安。
管菡深吸口氣,鼓足勇氣,小心翼翼開口:“潮生哥,有人來看你了……”
管潮生恍若未聞,筆尖仍在紙上寫畫。
片刻後,也不知是身體還是精神上的痛苦,讓他面容微微扭曲,細細的汗珠從額頭、鼻尖滲出,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
等這波疼痛過去,管潮生緩緩抬起頭,看向許喬,眼瞳失去了生機一般,僵硬地轉了轉。
管菡實在有些怕他這個模樣,坐不住地道:“哥,你們先聊,我,我出去一會兒。”
說罷就快步匆匆走出去,帶上門。
管潮生將手中厚厚的本子合上,凝視著許喬的臉,聲音像在砂紙上磨過:“青菡,你來了。”
許喬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文件放到他手邊。
管潮生低頭看了一眼,觸及上頭的股權贈與協議幾個大字時,低啞地問道:“你不喜歡這個禮物?我以為你喜歡的。”
許喬搖了搖頭,聲音平靜:“管先生,無功不受祿。”
話裡的疏離寫的明明白白。
管潮生盯著這份協議,許久後低笑了一聲:“我以為你喜歡的。”
當操控著人物踏入這個遊戲世界時,記憶就如潮水一般湧上來。和印象裡一模一樣的天空,一模一樣的幸存基地,全都是一樣的。
在這個末日世界,他沒有一開始就和許喬站在對立面。天空撕裂、異端降臨,人類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命運共同體。
他和許喬有了共同的敵人,為同一個目標奮鬥。
兩人曾並肩戰鬥,把酒言歡。
管潮生回首那段時日,呐呐地開口,茫然地道:“我以為你喜歡的。”
但命運總會按照既定的軌道行進。
他們再一次背道而馳,兵戈相向。
管潮生伸出自己的雙手,陷入回憶中,整個人不正常地發著抖:“我以為,這個世界會不同,咳咳——”
他咳嗽了一陣,蒼白的臉因為這陣咳嗽多了幾分異樣的潮紅。
病房陷入了一陣沉默。
白色的窗簾被風撩起,一陣涼意襲了過來。許喬看他穿著單薄的病號服,起身去關窗戶。
身後,管潮生看著他的背影,啞著嗓子:“你最初的身份是什麽?”
許喬不知道他什麽意思,頓了下,說道:“許喬,我就是許喬。”
這是上一次告訴過管潮生的話。
我就只是許喬。
關好窗戶,許喬轉過身,對上管潮生的視線。
他說:“我是你處心積慮想要對付的攝政王。”
許喬怔了一下。
他是攝政王……沒錯,第一個世界裡自己耗費了十余年時光潛伏青樓,想要扳倒的攝政王。
隨即意識到管潮生更深層的意思,許喬腳步停在原地。
他的意思是——他最初的身份不是現在的管潮生,而是青樓那本書裡的攝政王。和自己穿書過去不同,這個人,原本就是書裡的人物。
許喬因為這個認知,眉頭緊蹙在一起。
他原本以為管潮生和自己一樣。
管潮生又問:“為什麽,費盡心機,接近我,讓我愛上你。”
已經脫離了穿書世界,將原因告訴他也沒有什麽了。許喬沉默了一下,答道:“因為世界意志下達的任務。”
世界意志,任務。
管潮生咀嚼著這兩個詞,輕輕笑了:“所以你本意並不想那麽對我,只是因為任務,不得不這麽做,是嗎?”
他的聲音裡帶著期待。那遲滯的眼眸轉動看過來,恍惚間藏著幾分脆弱的懇求。
許喬捏緊了手指。
那是他穿書的第一個世界。他進入那個身體時一片茫然,以幼兒身份,和身體的父母相處了幾日溫存,漸漸接受了穿書事實,接受了對他疼愛有加的父母、兄長。
只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日子過了一年,就被攝政王害得家破人亡。
這個時候,世界意志才下達了接近攝政王的任務。
而即便沒有任務要求,他也會想方設法去為父母家人報仇的,世界意志只是明確了他報仇的方向和手段。
許喬沒有說話,管潮生在他的沉默中明白了。
他慘笑一聲:“你走吧。”
說著又劇烈咳嗽起來,這一次咳嗽像是要把內髒都咳出來一般,肺部發出拉風箱一般的赫赫聲。
動靜大得讓守在外頭的管菡推門而入,急匆匆跑過來順著他背:“哥,哥!”
許喬看著他這個樣子,抿了抿唇。
過了很久咳嗽聲才平複下來。管菡拿過乾淨的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看到手帕上沾著的血點時眼圈一紅。
“哥,我叫醫生。”說著,管菡伸手按下呼叫鈴。
管潮生沒有理她,眼神都有些渙散了,自顧自說道:“我並沒有把你當個玩意兒看待。”
“哥?”管菡不解,一時間不知道他是在對誰說話。
“朝廷中勢力紛繁錯雜,我若對你好,有心人便會利用你來牽製我。”
“我只能像對個玩物一樣對待你,心情好了賞些珠寶玉石,心情差了動輒辱罵踐踏,冷眼看人輕薄侮辱你。”
管菡以為他不清醒,說起胡話來了。
眼淚一下掉了下來。
這個哥哥,她雖然怕,雖然偶爾會厭惡,但這麽多年,到底是對她不錯的。
“你是該恨我的。”
“賀星張護犢子一樣護你周全,我笑那小子不清醒,為個伶人玩物丟了世家尊嚴。”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柔和:“可我也想著,有朝一日入主東宮,將你養在宮裡,給你最好的。”
“可沒有想到,一開始你就是在騙我。賀星張被我下令車裂,我想著你沒了他,該一心一意依靠我了。誰知你是依靠我,帶著恨和謀劃,等我大勢一去,你就得償所願了,無牽無掛,一杯鴆酒隨賀星張而去。”
管潮生死死盯著他,眸光裡帶著冷厲和絕望。
青菡十六歲掛牌接客,二十五歲飲鴆酒而亡。
他和青菡糾纏了整整十年。
可青菡死時,手裡還捏著賀星張贈與他的紅披風。
他把那冷掉僵硬的身子抱在懷裡,想扯掉那披風,結果僵硬冷掉的手指像和披風長在了一起,怎麽拉扯也弄不下來。
管菡抹著眼淚,帶著哭腔道:“哥,躺下休息吧好不好?”
“你到死都不舍得那紅披風。可我偏要你們分開。”管潮生喉嚨裡溢出愉悅的笑意,“我把你的手砍下來,燒了那披風,讓你乾乾淨淨同我合葬。”
“你們到死,也不能在一起。”他最後一句,帶著惡意滿滿的宣告和審判。
病房被醫生們推門而入,管菡見他們進來松了口氣,急切說道:“你們快看看我哥哥,他剛剛咳得厲害,好像出現幻覺了。”
醫生們動作利落地給管潮生做起檢查,許喬站在一邊,穿過忙忙碌碌的醫護,目光與管潮生撞到一處。
管潮生還執拗地帶著惡意的笑容看著他,似乎想看到他情緒失控崩潰的模樣。
但許喬只是站起身,眼神平靜:“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
這四個字讓管潮生笑容僵硬在嘴角。
他不甘許喬的釋然,死死盯著他,難以置信。片刻後,才自嘲一笑:“也是,你全都忘了。”
就像許喬說的,他現在只是許喬。
許喬看他一眼,眼眸波動:“你好好養病。”
管潮生看著他消失的背影,片刻後,側過頭給管菡溫柔地擦了擦眼淚:“你說,哥哥是不是活的像個笑話?”
他手腕上的青色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明顯。管菡握著他的手,淚眼朦朧搖了搖頭。
許喬走出醫院後,抬頭看了看天空。
今天的太陽像個被按在天空的銀盤,沒有絲毫熱意傳來。
管潮生的話,像打開枷鎖的鑰匙,一個一個被塵封的記憶碎片冒了出來。
他停在原地,太陽穴很漲,眉心也不受控制地跳動。
無所謂的,真的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