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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71、第七十一章
景王府一樣就在京中, 只不過景王是個正經閑王,府邸遠在南燻門邊上。禦街走到頭,過了國子監與貢院, 還要再過看街亭, 才能隱約看見外牆。

華燈礙月, 直到禦街盡頭, 一路的琳瑯花燈才少下來,重見了清淨月色。

雲瑯斂了披風, 自樹影裡出來,停在景王府門外。

四下夜色冷清,就只有景王府燈火通明,花燈滿滿當當掛了一牆,中間還添了不知多少上清宮請來的紙符, 盡是招福招財多子多孫。

雲瑯大略繞過半圈,尋了個順腿的地方, 落在景王府內, 往懷裡順走了兩張丹砂符紙,掃了一圈府中大致路徑。

觀景亭內, 月色正好。

景王蕭錯拎了壇屠甦酒, 悄悄溜出了臥房, 不叫人伺候, 坐在亭欄間美滋滋邊品邊吟詩。

剛喝到第二杯,雪亮匕首已自身後貼上來,橫在頸間。

景王駭然一驚, 酒意瞬時散了大半。

月下人影看不清,烏漆墨黑,嗓音低得聽不出音色“要腦袋麼”

景王嚇出滿背冷汗, 叫夜風一吹,透心冰涼“要要要”

匕首向下壓了壓,身後人又道“大理寺卿之事,你如實說來,留你一條性命。”

景王一滯,乾咽了下“什麼大理寺卿”

“王爺一句無心話,叫襄王失了一張要緊底牌。”

身後人低聲道“如今莫非是想說,話皆是胡說的,其實不認得大理寺卿”

景王心頭生寒,一時腦中空白,僵坐著不敢動,卻越發閉緊了嘴。

匕首冰涼,貼在他頸間皮肉上,力道拿捏得極穩,稍進一分便可見血。

景王咽了咽,顫巍巍道“壯壯壯士”

身後沉默一刻,匕首作勢向下一壓。

“義士”景王當即改口,“瀟灑臨風皎若玉樹舉觴白眼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身後人靜了片刻,似是抬手按了按額頭,撤了匕首。

景王心頭一喜,閉緊眼楮壯足膽子,哆哆嗦嗦抱起酒壇要砸。

他文不成武不就,膽識又不過人,酒壇才勉強舉過頭頂,已被來犯的義士刺客穩穩接了下來。

景王一陣慌亂,睜開眼楮匆忙要跑,借了月色,隱約看清來人“”

雲瑯拎了酒壇,撿了隻沒動過的琉璃夜光杯,倒滿嘗過兩口,蹙眉潑了“什麼破酒”

景王“”

景王叫王妃管得嚴,好不容易設法出來偷口酒喝。此時見他這般揮霍,眼楮幾乎瞪出來,心痛難當哆嗦著指他“你你你”

雲瑯倚欄坐了,好整以暇抬頭。

景王你你你了半晌,看著雲瑯手裡把玩的雪亮匕首,默默慫了,過去自找地方坐下“你不是叫蕭朔打成肉泥了麼”

坊間皆傳言,雲瑯叫人從刑場搶進了閻王府。那琰王半分不憐惜自家血脈,將人拷打得幾乎碎了,拚也拚不起來。

踫巧有人見了,某天夜裡清淨時,琰王府出了輛馬車,勉強將人抬去了致仕那位梁老太醫的醫館。

如今是死是活,都不很明了。

有的說還吊了一口氣,日日在後頭靜室躺著。也有人說早趁月黑風高,拿破草席卷了,埋在了杏林深處那片無主的墳塋。

景王打聽得詳細,一度很是緊張惶恐,還特意跑去告訴了蔡老太傅。

“”雲瑯看著他“不曾,蔡太傅沒再找你”

“自然找了,還打了我二十下戒尺,罰我以訛傳訛、誇大其詞。”

景王怏怏不樂“我這手心都打腫了。”

雲瑯看他半晌,嘆了口氣,將來時的念頭盡數遣散乾淨了,把酒壇扔回了景王懷裡。

景王忙將酒壇牢牢抱穩,莫名其妙“幹什麼”

“沒事。”雲瑯揉揉額頭,“想多了喝你的酒。”

來景王府前,他特意去了趟金吾衛右將軍的府邸,同常紀問清了大理寺卿之事。

照常紀所說,皇上原本極信任大理寺卿,甚至在雲瑯回京就縛、又被投進大理寺獄後,也未生出疑慮。

直到那日,景王入宮伴駕,閑聊時忽然提了一句,大理寺卿與三司使的秀才試竟是同年同鄉。

景王奉命修天章閣,收納朝中官員籍貫履歷,看見這個倒也並不奇怪。只是他說者無心,皇上聽者有意,反溯推查,竟查出了不少蛛絲馬跡。再聯系起大理寺將雲瑯倉促搶了下獄,這才挖出了大理寺卿這一樁深埋著的暗棋。

此事前因後果,雖全說得通,卻畢竟太過湊巧。

以景王的脾氣秉性與天資,能做出這種事、說出來這般巧妙的話,只怕八成是背後有人支招。

雖說當年交情不錯,卻畢竟多年不見,知人知面難知心。雲瑯不欲冒險,才假作刺客唬他,想要設法試探蕭朔一二。

“如今看來,是我想多了。”

雲瑯按了額頭,靜坐一陣“那句話是先皇后教給你的”

景王詫異道“你如何知道”

雲瑯看他一眼,耐著性子拿過酒壇,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了一口。

先皇后。

自回京後,他始終盡力不叫自己想這個,有時幾乎生出錯覺,仿佛就能這麼不再記起來了。

此時叫景王這個夯貨牽扯出來,才知不僅半分沒忘,反倒記得清清楚楚。

“確實是先皇后教的。”

景王坐在他對面,大抵也知此事不容聲張,聲音壓得比平常低,隨夜風灌過來“當年你走以後,先皇后便將我叫去,教了我這句話,叫我背牢。”

“先皇后說,賢王當局者迷,輕易不會懷疑一個有從龍之功的下屬,但賢王也生性多疑,只要一句話,就能叫他察覺出端倪。”

景王背誦道“還說這話不能早說,也不能晚說。早說了,新帝勢力還不足以同襄王抗衡,只怕要動蕩朝局,晚說了”

雲瑯靜聽著,見他不往下說,抬了下頭“如何”

景王握了握酒杯,看了一眼雲瑯“你知不知道我這天章閣修了五六年了,就那麼一個小破閣,拆了蓋蓋了拆,禦史台彈劾了我十二次。”

景王說起此事,還覺格外惱火“那個禦史中丞怎麼回事簡直一塊石頭咬都咬不動,世上怎麼會有人迂腐到這般地步”

雲瑯眼看他拐遠,輕咳一聲。

景王叫這一聲咳嗽提醒,收了心思,將話頭拐回來“總歸先皇后說了,叫我不論要不要臉,必須一直拖著,拖到你回來。”

雲瑯垂了視線,靜坐一陣,抿了口酒“等我回來做什麼”

“你要麼不回來,若是回來,定然是為了別的什麼人。”

景王嘆氣“要麼是蕭朔,要麼是朔方軍,要麼是蕭朔和朔方軍。”

“為了他們,你遲早會自願就縛,到時候多半要落到大理寺的手裡。”

景王道“先皇后說你生性驕傲凜冽,一身銳意,寧死不折。襄王降服人的那些手段,使在你身上,只能得到一個死了的雲將軍。”

雲瑯慢慢攥緊了手中酒杯,眼底一攪,又盡數斂進深處。

景王看著他神色,猶豫了下,又低聲道“先皇后還說”

雲瑯笑了笑“還說什麼”

“還說先帝有先帝的打算,為祖宗江山,為朝堂社稷。”

景王道“有些事,她雖不盡贊同,身為皇后執掌六宮,卻必須要與先帝站在一處。”

景王看著雲瑯“那時先皇后將你硬押在宮中養傷,又搜出你身上虎符,交給大理寺硬結了案,其實清楚你有多難過”

雲瑯啞然“我從沒因為這個生氣。”

“先皇后知道。”景王道,“先皇后說,你心裡其實什麼都清楚,所以不生她的氣,也不生先帝的氣。可你難過,於是這一樁樁事就都變成了刀子,叫你自己生吞下去,一刀一刀剖穿了心肺髒腑。”

雲瑯如今與蕭小王爺交了心,已不願再困於這些過往,笑了笑“心肺髒腑也早長好了。”

他弄清了景王的立場,心中便已落定大半,並不打算再多耽擱,起身道“喝你的酒罷,我還得回府。回去晚了,蕭小王爺說不定要疑你將我扣下,來你府上要人。”

往事已矣,雲瑯少有歸心似箭的時候,沒了耐性多留,起身出了觀景亭。

“先皇后說”景王被押著背了少說幾頁字,急追了幾步,扒著亭柱飛快囫圇背,“你若因為沒趕上喪禮,沒能回來守孝,總耿耿於懷,便是叫端王家的孩子染了迂腐古板的破脾氣莫怪她看你來氣,去夢裡打你的屁股”

雲瑯背對著他,微微一頓,重新站穩。

“端王是叫人以全府性命威脅,為保妻兒,才會自歿於獄中,不怪你救援不及。端王妃自盡宮前,也全不是因為先帝昏聵不理,而是賢王早交代了鎮遠侯,將嫂嫂攔死在宮門外,更要以攜劍闖宮為名汙她與端王有謀逆之心,要將端王府滿門抄斬”

景王知道雲瑯脾氣,深知話頭一停他便要走,大口深吸氣“還有還有雲家證據是先皇后親手掀的,案是先皇后親手翻的,鎮遠侯府舉族投了賢王,無辜者早除了籍事先遣散,有罪者明正典刑,沒有枉死的累累血債一分一毫也不在你身上”

景王喊得眼冒金星,仍不敢停,追著雲瑯喊“還有那個大理寺卿先皇后說了,叫你莫怕,誰敢欺負你,她便趁夜入夢,親自去找那人算帳”

雲瑯扶了假山石,靜聽著景王一口氣當胸連捅十八刀,扯了扯嘴角,低聲道“知道了。”

“還有”景王摸出一方明黃織錦,追上來,遞給雲瑯,“這個是先皇后給你的,說若有一日襄王謀逆,刀兵相見,你該用得上。”

雲瑯頭也不回,將那方織錦接了“還有麼”

景王立在原地搜腸刮肚,盡力想了一遍“沒了。”

雲瑯點了點頭,將織錦仔細疊好,揣進懷裡。

他已沒了半分心思多留,四下裡一望,草草尋了處順眼的圍牆,徑直出了景王府。

夜色愈深。

老主簿帶人燒好了熱騰騰的湯池,只等著兩人回來下藥包,守著門張望了半個晚上,終於見了回來的雲瑯。

“小侯爺”老主簿忙迎上去,“您不同王爺在一處嗎連將軍回來了一趟,將您的親兵帶走了,說是有要緊事,可辦妥了沒有”

雲瑯叫他攔住,定了定心神“蕭朔在辦,怕要晚些回來。”

老主簿一怔,借著風燈光亮,細看了看雲瑯神情。

雲瑯被他看了幾眼,有些無奈,笑了下“餓了。有吃的麼勞您大略上些。”

“有有,後廚一直備著。”老主簿忙點了頭,略一猶豫,又試探著扶了雲瑯,“可是在外頭遇了什麼事王爺”

“不關王爺的事。”

雲瑯道“我去內室歇一歇,勞您幫我守著,不要叫人打擾。”

老主簿應了聲,仍神色不安“不論什麼事都不準擾嗎”

“不論什麼事。”雲瑯笑道,“小王爺回來,叫他在窗戶底下蹲著。”

老主簿不再追問,替他扶了門,低聲應了是。

雲瑯穩穩身形,進了書房內室,和衣躺下。

老主簿悄悄進來了幾趟,照王爺素來的吩咐,點了一支折梅香,將燈熄得只剩一盞,輕手輕腳放在了桌案上。

暖融靜夜迎面覆攏下來,雲瑯在沁了暗梅香的月影裡睜開眼楮,躺了一陣,又重新閉上。

先皇后。

先帝寬仁慈祥,自小便縱寵他,相較之下,先皇后反倒是更嚴厲的那個。

小雲瑯的天資再高,練武也是水磨工夫,須得日日打熬筋骨,難免有耐不住無聊、忍不得枯燥,累得爬不起身的時候。

先皇后從不準他耍賴,每每將小雲瑯轟出去,傷了疼了便上藥,上過藥緩過來,又將他接著拎回演武場,再往腿上綁了鐵塊去走梅花樁。

雲家以武入仕,先代家主隨開國太祖皇帝打天下,由貼身侍衛一路拚殺到了鎮國大將軍,受封鎮國公。

本朝沒有世襲罔替的規矩,若後人不能再憑本事掙來功勞,襲的爵也要隨之降階。傳到先皇后一代,已只剩了鎮遠侯的爵位。

先皇后是家中長姊,將幾個弟弟連拉帶拽管教成人,慣了雷厲風行,從不知心軟為何物。後來入了宮,一時不慎叫家裡出了個不肖子已很是糟心,絕不準雲瑯再如他老子一般不爭氣。

小雲瑯聽這段家族履歷的時候,正叫先皇后按在榻上揍屁股,疼得一嗓子從延福宮喊到了文德殿。

先皇后太過嚴厲,小雲瑯一度還很是叛逆,收拾了小包袱抹著眼淚,決心今後都去找先帝一起睡。

後來先帝的確偷偷將他藏起來,讓小雲瑯在文德殿睡了三個晚上。又和小雲瑯一起老老實實坐著,叫先皇后訓了半個時辰。

雲瑯想了一陣,扯扯嘴角,輕呼了口氣。

現在想來,還很是懷念先皇后的巴掌。

先皇后只在讀書習武上對他嚴厲,逼他不準懈怠,不準學紈褲子弟的荒唐習性,卻從不在別的事上苛責他。

小雲瑯淘氣,在宮裡到處亂跑,剪了先皇后的袍子去撲鳥雀,過了幾天才叫宮人發現。

先皇后知道了,不止沒訓他,還特意叫人拿了竹筐樹枝,帶著小雲瑯在宮門口灑了黍米,拿絲線系住樹枝、撐著竹筐,教會了他第一個誘敵深入一舉擒之的陷阱。

那天捕來了三隻家雀,小雲瑯不舍得玩,興沖沖揣在懷裡跑去找端王叔的小兒子,叫門檻絆了一跤,盡飛散了。

蕭小皇孫平白受了無妄之災,按著往日習慣不論緣由先同他賠了禮,還連著給雲瑯送了好幾天母妃親手做的點心。

雲瑯想著軟乎乎茫茫然的小皇孫,沒忍住,輕笑了一聲。

先皇后當初其實不大喜歡蕭朔,嫌端王的孩子太迂直刻板,又不知為什麼老是跟著小雲瑯,轟也轟不走。

後來蕭朔漸漸開了竅,先皇后勉強看順眼了,卻又不知為什麼,每每看了便來氣,總想拎過來拍上兩巴掌。

現在想來,大抵先皇后才是最先看出蕭小王爺那些心思的。

看蕭朔不順眼,總覺得端王家的小子心懷不軌,要將雲瑯拐走的是先皇后。

遂了雲瑯的執念,親自毀了一手拉扯的雲家,給了端王府一個交代的,也是先皇后。

宿衛宮變,先皇后年事已高,卻仍能親率宮人死守,護衛禁宮,滅敵殺賊。

可那之後就再分不清誰是敵、誰是賊。

端王歿了,端王妃歿了,雲瑯身心傷透,藥倒了綁在榻上掙命,蕭朔跪在文德殿前,一身縞素,渾身血債。

血脈相連的鎮遠侯府,投了心思深沉的六皇子,六皇子身後,還蟄伏著心思更深沉的襄王勢力。

半步都無從選,半步都選不得。

先皇后攪在其中,苦苦撐了一年,聽著邊疆一封連一封拿命換來的捷報,終於和著血狠了心,親手將鎮遠侯府推上了死路。

雲瑯用力喘了幾口氣,側過身,攥住胸口那封明黃織錦,無聲蜷緊。

鎮遠侯府獲罪,他牽連其中,盡力安排妥了諸般事項,再拖不下去,只能潛出城逃命。

蕭朔替他開了城門,他在城郊破廟與六皇子定了血誓,一路趕去北疆平叛。

第三日,京師戒嚴,鴉雀無聲鐘鼓不鳴,直到凌晨,城內寺廟宮觀忽然響起長鳴鐘聲。

三萬鐘聲,帝後崩。

雲瑯騎在馬上,聽著綿延鐘聲,心中恍惚,竟沒能逼出半分知覺。

不眠不休走了三日,看見樹下稚子嬉鬧,拿樹枝支籮筐,灑了黍米誘捕鳥雀。

雲瑯扯著韁繩,慢慢走到無人山澗處,想要摘幾個野果,忽然一口血嗆出來,一頭栽下了馬。

雲瑯躺在榻上,閉緊眼楮,盡力壓著亂促氣息,無聲蜷緊。

先皇后最煩人矯情不爭氣,最喜歡看小雲瑯持槍勒馬,威風凜凜統兵打仗。

他自小受先皇后教養,最聽先皇后的話,將心力盡數放在與蕭朔一同掙命上,從不準自己松下來半口氣。

如今終於熬過那一場噩夢,走到雲開見月,他同蕭朔合力,借先帝遺澤與舊臣合力,已將能窒死人的濃霧生生撕開一個口子。

已不必再進退維谷、不必再一定要選一個、舍一個了。

想護的人已能設法護住,原本該有的東西,也能設法奪回來了。

他已讓禦史中丞取回自己的槍和長弓,做回先皇后最喜歡的少將軍,如今矯情起來先皇后就該夜來入夢,親自教訓他一頓。

就該來看看他。

雲瑯疼得微微發抖,他不願叫別人看見這個,死死咬了下唇,將哽咽用力吞回去,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極輕嘆息。

“小王爺。”

雲瑯忍著疼,輕扯了下嘴角“你該在窗戶下頭蹲著。”

“今夜大雪,我蹲了半個時辰,叫雪埋了。”

蕭朔合了門,將身上雪色撢淨“況且我有要事。”

“什麼要事”雲瑯背對著他,閉了眼楮盡力笑笑,“明日再說,我今日累了,要睡覺。”

蕭朔靜看著他,摘了披風,擱在一旁。

他回來時,聽老主簿憂心忡忡說了雲瑯情形,已大致猜出緣由。

先帝,蔡太傅,虔國公,父王母妃雖也都是長輩,卻畢竟有所不同。

雲瑯養在先皇后宮中,受先皇后教養。這一身叫旁人艷羨的深厚功底,千裡奔襲一擊梟首的打法,都是先皇后一點一點親自打磨出來的。就連恩仇快意、凜冽瀟灑的脾性,也受先皇后耳濡目染。

雲瑯自回來後,每每提起先皇后,向來將那一段過往藏得嚴嚴實實,輕易不肯觸踫半分,他也看在眼中。

“我不知景王會同你說這些。”

蕭朔道“若早知道,拆了他府上圍牆,也會陪你同去。”

雲瑯失笑“景王招誰惹誰”

蕭朔平靜道“招你,惹我。”

雲瑯一頓,叫蕭小王爺說得無言以對,埋進枕頭裡,悶頭樂了一聲。

他不願在蕭朔面前矯情這些,胡亂蹭了蹭臉上不知有沒有的水痕,打點精神,撐坐起來“好了,別惦記人家景王府的牆了先皇后的確有東西留給我們兩。”

雲瑯自懷裡摸出那一方織錦,也不看,甩手掌櫃遞過去“你看罷,說若是襄王謀逆了便用得上,我猜大略是什麼朝中勢力、各處準備。”

雲瑯翻了翻老主簿送來的點心,掰了一塊,嚼著咽了“我素來沒耐性看這些,你看完了,再給我講”

話未說完,蕭朔已伸手將他溫溫一攬,裹進懷裡。

蕭小王爺叫雪埋了半個時辰,身上還未暖和過來,明淨的新雪氣息撲面覆落,將他裹牢。

雲瑯一頓,沒了動靜。

“你已約束了自己這些年。”

蕭朔輕聲道“如今縱然覺得難過,先皇后也不會怪你。”

雲瑯在他肩頭靜了良久,閉上眼楮,笑了笑“那怎麼行”

雲瑯聲音格外悶,埋在蕭朔微涼的衣料間,一點點攥了他的袖子,扯扯嘴角“不怪怎麼行我剛還求先皇后,今天夜裡來打我的屁股”

蕭朔回護住他,靜了一陣“今夜不妥。”

雲瑯“”

雲瑯“啊”

“今夜不妥,你與先皇后商量商量。”

蕭朔道“換明晚行不行。”

雲瑯心情復雜,吸吸鼻子,紅著眼圈坐起來,摸了摸多半是凍傻了的蕭小王爺。

“並非唬你。”蕭朔握了他的手,從額間挪開,“今夜先皇后若來了,怕要索我的命。”

雲瑯“”

蕭朔拭淨他睫間水汽,撫了撫雲少將軍的發頂,頓了片刻“我曾反復想過,為何先皇后無論如何看我不順眼。後來發覺蔡太傅也看我便來氣,便多少想通了。”

雲瑯還在想索命的事,看著蕭朔,心事重重“想通什麼了”

“想通我的確活該。”

蕭朔垂眸,在雲瑯唇角落了個吻“他們最疼的孩子,叫我搶回了家。”

雲瑯猝不及防,叫他一句話徹底戳透了,自前胸疼到後心,眼底濕氣決堤一般湧出來。

“你若實在太想先皇后。”蕭朔輕聲道,“便今晚求先皇后入夢,不做旁的事了,我守著你。”

雲瑯止不住淚,氣息叫鹹澀水意攪得一團亂,盡力平了幾次“若不然呢”

蕭朔搖了搖頭,將他護進懷裡。

雲瑯這一場傷心忍了太久,追其根由,當初雲瑯身上的濃深死志,有一半都來源於這一場進退皆維谷的死局。

這是雲瑯心底最後一個死結,如今形勢好轉,終見轉機,又被景王誤打誤撞捅破,才終於發泄出來。

昔日先皇后大行,蕭朔其實就守在榻側,已代雲瑯盡過了孝。清楚先皇后從沒怪過雲瑯半分,盡是歉疚牽掛,滿心不舍。

只是雲瑯自苦,鬱結經年難消,將自己死死困在癥結之下。

走不出,掙不脫。

蕭朔不願叫雲瑯再有半點委屈遷就,搖搖頭,低聲道“沒事了”

話音未落,老主簿急匆匆跑過來“王爺,湯池的藥泡好了,照您的吩咐,還給小侯爺備了冰鎮的葡萄漿”

雲瑯“”

蕭朔“”

蕭朔將雲瑯攏住,回身道“不必”

“慢著。”雲瑯訥訥,“必。”

蕭朔微怔,低頭看了一眼傷透了心、走不出掙不脫的雲少將軍。

“先皇后。”雲瑯閉眼誠心,“明日再來揍我。今日蕭小王爺拖我去泡湯池,到時連他一起揍。”

蕭朔“”

雲瑯心誠則靈“先揍他,後揍我。”

“”蕭朔想不通“為什麼”

雲瑯有心細解釋先揍後揍在力道上的分明差別,想要再打點起精神,迎上蕭朔靜沉黑眸,心頭一口氣松了,竟倦得再坐不起來“回頭再同你說。”

蕭朔看他神色,將雲瑯伸手圈過,穩穩帶起“好。”

雲瑯扯了下嘴角,朝蕭朔盡力一樂,索性徹底卸了力,閉上眼楮。

蕭朔診了診雲瑯腕脈,聽著雲瑯的呼吸漸轉平復清淺,放輕力道,想要將他放平。

雲瑯幽幽嘆息“湯池。”

蕭朔“”

雲瑯記仇“葡萄酒。”

蕭朔本以為他已不支昏睡,攬住雲瑯後頸,拭了他額間薄汗“先皇后若當真入夢,前來揍你,如何分說”

先皇后隻想他活得好,雲瑯其實明白,只是這一層無論如何翻不過去,此刻終於揭過,雲開月明,側了臉含混嘟囔“不分說,我想她。”

蕭朔撫了撫雲瑯額頂,吻了吻雲少將軍的清俊眉宇,將人連薄裘一並抱起,嚴嚴實實護在懷中。

由剛帶人備好湯池的老主簿引著,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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