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一樣就在京中, 只不過景王是個正經閑王,府邸遠在南燻門邊上。禦街走到頭,過了國子監與貢院, 還要再過看街亭, 才能隱約看見外牆。
華燈礙月, 直到禦街盡頭, 一路的琳瑯花燈才少下來,重見了清淨月色。
雲瑯斂了披風, 自樹影裡出來,停在景王府門外。
四下夜色冷清,就只有景王府燈火通明,花燈滿滿當當掛了一牆,中間還添了不知多少上清宮請來的紙符, 盡是招福招財多子多孫。
雲瑯大略繞過半圈,尋了個順腿的地方, 落在景王府內, 往懷裡順走了兩張丹砂符紙,掃了一圈府中大致路徑。
觀景亭內, 月色正好。
景王蕭錯拎了壇屠甦酒, 悄悄溜出了臥房, 不叫人伺候, 坐在亭欄間美滋滋邊品邊吟詩。
剛喝到第二杯,雪亮匕首已自身後貼上來,橫在頸間。
景王駭然一驚, 酒意瞬時散了大半。
月下人影看不清,烏漆墨黑,嗓音低得聽不出音色“要腦袋麼”
景王嚇出滿背冷汗, 叫夜風一吹,透心冰涼“要要要”
匕首向下壓了壓,身後人又道“大理寺卿之事,你如實說來,留你一條性命。”
景王一滯,乾咽了下“什麼大理寺卿”
“王爺一句無心話,叫襄王失了一張要緊底牌。”
身後人低聲道“如今莫非是想說,話皆是胡說的,其實不認得大理寺卿”
景王心頭生寒,一時腦中空白,僵坐著不敢動,卻越發閉緊了嘴。
匕首冰涼,貼在他頸間皮肉上,力道拿捏得極穩,稍進一分便可見血。
景王咽了咽,顫巍巍道“壯壯壯士”
身後沉默一刻,匕首作勢向下一壓。
“義士”景王當即改口,“瀟灑臨風皎若玉樹舉觴白眼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身後人靜了片刻,似是抬手按了按額頭,撤了匕首。
景王心頭一喜,閉緊眼楮壯足膽子,哆哆嗦嗦抱起酒壇要砸。
他文不成武不就,膽識又不過人,酒壇才勉強舉過頭頂,已被來犯的義士刺客穩穩接了下來。
景王一陣慌亂,睜開眼楮匆忙要跑,借了月色,隱約看清來人“”
雲瑯拎了酒壇,撿了隻沒動過的琉璃夜光杯,倒滿嘗過兩口,蹙眉潑了“什麼破酒”
景王“”
景王叫王妃管得嚴,好不容易設法出來偷口酒喝。此時見他這般揮霍,眼楮幾乎瞪出來,心痛難當哆嗦著指他“你你你”
雲瑯倚欄坐了,好整以暇抬頭。
景王你你你了半晌,看著雲瑯手裡把玩的雪亮匕首,默默慫了,過去自找地方坐下“你不是叫蕭朔打成肉泥了麼”
坊間皆傳言,雲瑯叫人從刑場搶進了閻王府。那琰王半分不憐惜自家血脈,將人拷打得幾乎碎了,拚也拚不起來。
踫巧有人見了,某天夜裡清淨時,琰王府出了輛馬車,勉強將人抬去了致仕那位梁老太醫的醫館。
如今是死是活,都不很明了。
有的說還吊了一口氣,日日在後頭靜室躺著。也有人說早趁月黑風高,拿破草席卷了,埋在了杏林深處那片無主的墳塋。
景王打聽得詳細,一度很是緊張惶恐,還特意跑去告訴了蔡老太傅。
“”雲瑯看著他“不曾,蔡太傅沒再找你”
“自然找了,還打了我二十下戒尺,罰我以訛傳訛、誇大其詞。”
景王怏怏不樂“我這手心都打腫了。”
雲瑯看他半晌,嘆了口氣,將來時的念頭盡數遣散乾淨了,把酒壇扔回了景王懷裡。
景王忙將酒壇牢牢抱穩,莫名其妙“幹什麼”
“沒事。”雲瑯揉揉額頭,“想多了喝你的酒。”
來景王府前,他特意去了趟金吾衛右將軍的府邸,同常紀問清了大理寺卿之事。
照常紀所說,皇上原本極信任大理寺卿,甚至在雲瑯回京就縛、又被投進大理寺獄後,也未生出疑慮。
直到那日,景王入宮伴駕,閑聊時忽然提了一句,大理寺卿與三司使的秀才試竟是同年同鄉。
景王奉命修天章閣,收納朝中官員籍貫履歷,看見這個倒也並不奇怪。只是他說者無心,皇上聽者有意,反溯推查,竟查出了不少蛛絲馬跡。再聯系起大理寺將雲瑯倉促搶了下獄,這才挖出了大理寺卿這一樁深埋著的暗棋。
此事前因後果,雖全說得通,卻畢竟太過湊巧。
以景王的脾氣秉性與天資,能做出這種事、說出來這般巧妙的話,只怕八成是背後有人支招。
雖說當年交情不錯,卻畢竟多年不見,知人知面難知心。雲瑯不欲冒險,才假作刺客唬他,想要設法試探蕭朔一二。
“如今看來,是我想多了。”
雲瑯按了額頭,靜坐一陣“那句話是先皇后教給你的”
景王詫異道“你如何知道”
雲瑯看他一眼,耐著性子拿過酒壇,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了一口。
先皇后。
自回京後,他始終盡力不叫自己想這個,有時幾乎生出錯覺,仿佛就能這麼不再記起來了。
此時叫景王這個夯貨牽扯出來,才知不僅半分沒忘,反倒記得清清楚楚。
“確實是先皇后教的。”
景王坐在他對面,大抵也知此事不容聲張,聲音壓得比平常低,隨夜風灌過來“當年你走以後,先皇后便將我叫去,教了我這句話,叫我背牢。”
“先皇后說,賢王當局者迷,輕易不會懷疑一個有從龍之功的下屬,但賢王也生性多疑,只要一句話,就能叫他察覺出端倪。”
景王背誦道“還說這話不能早說,也不能晚說。早說了,新帝勢力還不足以同襄王抗衡,只怕要動蕩朝局,晚說了”
雲瑯靜聽著,見他不往下說,抬了下頭“如何”
景王握了握酒杯,看了一眼雲瑯“你知不知道我這天章閣修了五六年了,就那麼一個小破閣,拆了蓋蓋了拆,禦史台彈劾了我十二次。”
景王說起此事,還覺格外惱火“那個禦史中丞怎麼回事簡直一塊石頭咬都咬不動,世上怎麼會有人迂腐到這般地步”
雲瑯眼看他拐遠,輕咳一聲。
景王叫這一聲咳嗽提醒,收了心思,將話頭拐回來“總歸先皇后說了,叫我不論要不要臉,必須一直拖著,拖到你回來。”
雲瑯垂了視線,靜坐一陣,抿了口酒“等我回來做什麼”
“你要麼不回來,若是回來,定然是為了別的什麼人。”
景王嘆氣“要麼是蕭朔,要麼是朔方軍,要麼是蕭朔和朔方軍。”
“為了他們,你遲早會自願就縛,到時候多半要落到大理寺的手裡。”
景王道“先皇后說你生性驕傲凜冽,一身銳意,寧死不折。襄王降服人的那些手段,使在你身上,只能得到一個死了的雲將軍。”
雲瑯慢慢攥緊了手中酒杯,眼底一攪,又盡數斂進深處。
景王看著他神色,猶豫了下,又低聲道“先皇后還說”
雲瑯笑了笑“還說什麼”
“還說先帝有先帝的打算,為祖宗江山,為朝堂社稷。”
景王道“有些事,她雖不盡贊同,身為皇后執掌六宮,卻必須要與先帝站在一處。”
景王看著雲瑯“那時先皇后將你硬押在宮中養傷,又搜出你身上虎符,交給大理寺硬結了案,其實清楚你有多難過”
雲瑯啞然“我從沒因為這個生氣。”
“先皇后知道。”景王道,“先皇后說,你心裡其實什麼都清楚,所以不生她的氣,也不生先帝的氣。可你難過,於是這一樁樁事就都變成了刀子,叫你自己生吞下去,一刀一刀剖穿了心肺髒腑。”
雲瑯如今與蕭小王爺交了心,已不願再困於這些過往,笑了笑“心肺髒腑也早長好了。”
他弄清了景王的立場,心中便已落定大半,並不打算再多耽擱,起身道“喝你的酒罷,我還得回府。回去晚了,蕭小王爺說不定要疑你將我扣下,來你府上要人。”
往事已矣,雲瑯少有歸心似箭的時候,沒了耐性多留,起身出了觀景亭。
“先皇后說”景王被押著背了少說幾頁字,急追了幾步,扒著亭柱飛快囫圇背,“你若因為沒趕上喪禮,沒能回來守孝,總耿耿於懷,便是叫端王家的孩子染了迂腐古板的破脾氣莫怪她看你來氣,去夢裡打你的屁股”
雲瑯背對著他,微微一頓,重新站穩。
“端王是叫人以全府性命威脅,為保妻兒,才會自歿於獄中,不怪你救援不及。端王妃自盡宮前,也全不是因為先帝昏聵不理,而是賢王早交代了鎮遠侯,將嫂嫂攔死在宮門外,更要以攜劍闖宮為名汙她與端王有謀逆之心,要將端王府滿門抄斬”
景王知道雲瑯脾氣,深知話頭一停他便要走,大口深吸氣“還有還有雲家證據是先皇后親手掀的,案是先皇后親手翻的,鎮遠侯府舉族投了賢王,無辜者早除了籍事先遣散,有罪者明正典刑,沒有枉死的累累血債一分一毫也不在你身上”
景王喊得眼冒金星,仍不敢停,追著雲瑯喊“還有那個大理寺卿先皇后說了,叫你莫怕,誰敢欺負你,她便趁夜入夢,親自去找那人算帳”
雲瑯扶了假山石,靜聽著景王一口氣當胸連捅十八刀,扯了扯嘴角,低聲道“知道了。”
“還有”景王摸出一方明黃織錦,追上來,遞給雲瑯,“這個是先皇后給你的,說若有一日襄王謀逆,刀兵相見,你該用得上。”
雲瑯頭也不回,將那方織錦接了“還有麼”
景王立在原地搜腸刮肚,盡力想了一遍“沒了。”
雲瑯點了點頭,將織錦仔細疊好,揣進懷裡。
他已沒了半分心思多留,四下裡一望,草草尋了處順眼的圍牆,徑直出了景王府。
夜色愈深。
老主簿帶人燒好了熱騰騰的湯池,只等著兩人回來下藥包,守著門張望了半個晚上,終於見了回來的雲瑯。
“小侯爺”老主簿忙迎上去,“您不同王爺在一處嗎連將軍回來了一趟,將您的親兵帶走了,說是有要緊事,可辦妥了沒有”
雲瑯叫他攔住,定了定心神“蕭朔在辦,怕要晚些回來。”
老主簿一怔,借著風燈光亮,細看了看雲瑯神情。
雲瑯被他看了幾眼,有些無奈,笑了下“餓了。有吃的麼勞您大略上些。”
“有有,後廚一直備著。”老主簿忙點了頭,略一猶豫,又試探著扶了雲瑯,“可是在外頭遇了什麼事王爺”
“不關王爺的事。”
雲瑯道“我去內室歇一歇,勞您幫我守著,不要叫人打擾。”
老主簿應了聲,仍神色不安“不論什麼事都不準擾嗎”
“不論什麼事。”雲瑯笑道,“小王爺回來,叫他在窗戶底下蹲著。”
老主簿不再追問,替他扶了門,低聲應了是。
雲瑯穩穩身形,進了書房內室,和衣躺下。
老主簿悄悄進來了幾趟,照王爺素來的吩咐,點了一支折梅香,將燈熄得只剩一盞,輕手輕腳放在了桌案上。
暖融靜夜迎面覆攏下來,雲瑯在沁了暗梅香的月影裡睜開眼楮,躺了一陣,又重新閉上。
先皇后。
先帝寬仁慈祥,自小便縱寵他,相較之下,先皇后反倒是更嚴厲的那個。
小雲瑯的天資再高,練武也是水磨工夫,須得日日打熬筋骨,難免有耐不住無聊、忍不得枯燥,累得爬不起身的時候。
先皇后從不準他耍賴,每每將小雲瑯轟出去,傷了疼了便上藥,上過藥緩過來,又將他接著拎回演武場,再往腿上綁了鐵塊去走梅花樁。
雲家以武入仕,先代家主隨開國太祖皇帝打天下,由貼身侍衛一路拚殺到了鎮國大將軍,受封鎮國公。
本朝沒有世襲罔替的規矩,若後人不能再憑本事掙來功勞,襲的爵也要隨之降階。傳到先皇后一代,已只剩了鎮遠侯的爵位。
先皇后是家中長姊,將幾個弟弟連拉帶拽管教成人,慣了雷厲風行,從不知心軟為何物。後來入了宮,一時不慎叫家裡出了個不肖子已很是糟心,絕不準雲瑯再如他老子一般不爭氣。
小雲瑯聽這段家族履歷的時候,正叫先皇后按在榻上揍屁股,疼得一嗓子從延福宮喊到了文德殿。
先皇后太過嚴厲,小雲瑯一度還很是叛逆,收拾了小包袱抹著眼淚,決心今後都去找先帝一起睡。
後來先帝的確偷偷將他藏起來,讓小雲瑯在文德殿睡了三個晚上。又和小雲瑯一起老老實實坐著,叫先皇后訓了半個時辰。
雲瑯想了一陣,扯扯嘴角,輕呼了口氣。
現在想來,還很是懷念先皇后的巴掌。
先皇后只在讀書習武上對他嚴厲,逼他不準懈怠,不準學紈褲子弟的荒唐習性,卻從不在別的事上苛責他。
小雲瑯淘氣,在宮裡到處亂跑,剪了先皇后的袍子去撲鳥雀,過了幾天才叫宮人發現。
先皇后知道了,不止沒訓他,還特意叫人拿了竹筐樹枝,帶著小雲瑯在宮門口灑了黍米,拿絲線系住樹枝、撐著竹筐,教會了他第一個誘敵深入一舉擒之的陷阱。
那天捕來了三隻家雀,小雲瑯不舍得玩,興沖沖揣在懷裡跑去找端王叔的小兒子,叫門檻絆了一跤,盡飛散了。
蕭小皇孫平白受了無妄之災,按著往日習慣不論緣由先同他賠了禮,還連著給雲瑯送了好幾天母妃親手做的點心。
雲瑯想著軟乎乎茫茫然的小皇孫,沒忍住,輕笑了一聲。
先皇后當初其實不大喜歡蕭朔,嫌端王的孩子太迂直刻板,又不知為什麼老是跟著小雲瑯,轟也轟不走。
後來蕭朔漸漸開了竅,先皇后勉強看順眼了,卻又不知為什麼,每每看了便來氣,總想拎過來拍上兩巴掌。
現在想來,大抵先皇后才是最先看出蕭小王爺那些心思的。
看蕭朔不順眼,總覺得端王家的小子心懷不軌,要將雲瑯拐走的是先皇后。
遂了雲瑯的執念,親自毀了一手拉扯的雲家,給了端王府一個交代的,也是先皇后。
宿衛宮變,先皇后年事已高,卻仍能親率宮人死守,護衛禁宮,滅敵殺賊。
可那之後就再分不清誰是敵、誰是賊。
端王歿了,端王妃歿了,雲瑯身心傷透,藥倒了綁在榻上掙命,蕭朔跪在文德殿前,一身縞素,渾身血債。
血脈相連的鎮遠侯府,投了心思深沉的六皇子,六皇子身後,還蟄伏著心思更深沉的襄王勢力。
半步都無從選,半步都選不得。
先皇后攪在其中,苦苦撐了一年,聽著邊疆一封連一封拿命換來的捷報,終於和著血狠了心,親手將鎮遠侯府推上了死路。
雲瑯用力喘了幾口氣,側過身,攥住胸口那封明黃織錦,無聲蜷緊。
鎮遠侯府獲罪,他牽連其中,盡力安排妥了諸般事項,再拖不下去,只能潛出城逃命。
蕭朔替他開了城門,他在城郊破廟與六皇子定了血誓,一路趕去北疆平叛。
第三日,京師戒嚴,鴉雀無聲鐘鼓不鳴,直到凌晨,城內寺廟宮觀忽然響起長鳴鐘聲。
三萬鐘聲,帝後崩。
雲瑯騎在馬上,聽著綿延鐘聲,心中恍惚,竟沒能逼出半分知覺。
不眠不休走了三日,看見樹下稚子嬉鬧,拿樹枝支籮筐,灑了黍米誘捕鳥雀。
雲瑯扯著韁繩,慢慢走到無人山澗處,想要摘幾個野果,忽然一口血嗆出來,一頭栽下了馬。
雲瑯躺在榻上,閉緊眼楮,盡力壓著亂促氣息,無聲蜷緊。
先皇后最煩人矯情不爭氣,最喜歡看小雲瑯持槍勒馬,威風凜凜統兵打仗。
他自小受先皇后教養,最聽先皇后的話,將心力盡數放在與蕭朔一同掙命上,從不準自己松下來半口氣。
如今終於熬過那一場噩夢,走到雲開見月,他同蕭朔合力,借先帝遺澤與舊臣合力,已將能窒死人的濃霧生生撕開一個口子。
已不必再進退維谷、不必再一定要選一個、舍一個了。
想護的人已能設法護住,原本該有的東西,也能設法奪回來了。
他已讓禦史中丞取回自己的槍和長弓,做回先皇后最喜歡的少將軍,如今矯情起來先皇后就該夜來入夢,親自教訓他一頓。
就該來看看他。
雲瑯疼得微微發抖,他不願叫別人看見這個,死死咬了下唇,將哽咽用力吞回去,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極輕嘆息。
“小王爺。”
雲瑯忍著疼,輕扯了下嘴角“你該在窗戶下頭蹲著。”
“今夜大雪,我蹲了半個時辰,叫雪埋了。”
蕭朔合了門,將身上雪色撢淨“況且我有要事。”
“什麼要事”雲瑯背對著他,閉了眼楮盡力笑笑,“明日再說,我今日累了,要睡覺。”
蕭朔靜看著他,摘了披風,擱在一旁。
他回來時,聽老主簿憂心忡忡說了雲瑯情形,已大致猜出緣由。
先帝,蔡太傅,虔國公,父王母妃雖也都是長輩,卻畢竟有所不同。
雲瑯養在先皇后宮中,受先皇后教養。這一身叫旁人艷羨的深厚功底,千裡奔襲一擊梟首的打法,都是先皇后一點一點親自打磨出來的。就連恩仇快意、凜冽瀟灑的脾性,也受先皇后耳濡目染。
雲瑯自回來後,每每提起先皇后,向來將那一段過往藏得嚴嚴實實,輕易不肯觸踫半分,他也看在眼中。
“我不知景王會同你說這些。”
蕭朔道“若早知道,拆了他府上圍牆,也會陪你同去。”
雲瑯失笑“景王招誰惹誰”
蕭朔平靜道“招你,惹我。”
雲瑯一頓,叫蕭小王爺說得無言以對,埋進枕頭裡,悶頭樂了一聲。
他不願在蕭朔面前矯情這些,胡亂蹭了蹭臉上不知有沒有的水痕,打點精神,撐坐起來“好了,別惦記人家景王府的牆了先皇后的確有東西留給我們兩。”
雲瑯自懷裡摸出那一方織錦,也不看,甩手掌櫃遞過去“你看罷,說若是襄王謀逆了便用得上,我猜大略是什麼朝中勢力、各處準備。”
雲瑯翻了翻老主簿送來的點心,掰了一塊,嚼著咽了“我素來沒耐性看這些,你看完了,再給我講”
話未說完,蕭朔已伸手將他溫溫一攬,裹進懷裡。
蕭小王爺叫雪埋了半個時辰,身上還未暖和過來,明淨的新雪氣息撲面覆落,將他裹牢。
雲瑯一頓,沒了動靜。
“你已約束了自己這些年。”
蕭朔輕聲道“如今縱然覺得難過,先皇后也不會怪你。”
雲瑯在他肩頭靜了良久,閉上眼楮,笑了笑“那怎麼行”
雲瑯聲音格外悶,埋在蕭朔微涼的衣料間,一點點攥了他的袖子,扯扯嘴角“不怪怎麼行我剛還求先皇后,今天夜裡來打我的屁股”
蕭朔回護住他,靜了一陣“今夜不妥。”
雲瑯“”
雲瑯“啊”
“今夜不妥,你與先皇后商量商量。”
蕭朔道“換明晚行不行。”
雲瑯心情復雜,吸吸鼻子,紅著眼圈坐起來,摸了摸多半是凍傻了的蕭小王爺。
“並非唬你。”蕭朔握了他的手,從額間挪開,“今夜先皇后若來了,怕要索我的命。”
雲瑯“”
蕭朔拭淨他睫間水汽,撫了撫雲少將軍的發頂,頓了片刻“我曾反復想過,為何先皇后無論如何看我不順眼。後來發覺蔡太傅也看我便來氣,便多少想通了。”
雲瑯還在想索命的事,看著蕭朔,心事重重“想通什麼了”
“想通我的確活該。”
蕭朔垂眸,在雲瑯唇角落了個吻“他們最疼的孩子,叫我搶回了家。”
雲瑯猝不及防,叫他一句話徹底戳透了,自前胸疼到後心,眼底濕氣決堤一般湧出來。
“你若實在太想先皇后。”蕭朔輕聲道,“便今晚求先皇后入夢,不做旁的事了,我守著你。”
雲瑯止不住淚,氣息叫鹹澀水意攪得一團亂,盡力平了幾次“若不然呢”
蕭朔搖了搖頭,將他護進懷裡。
雲瑯這一場傷心忍了太久,追其根由,當初雲瑯身上的濃深死志,有一半都來源於這一場進退皆維谷的死局。
這是雲瑯心底最後一個死結,如今形勢好轉,終見轉機,又被景王誤打誤撞捅破,才終於發泄出來。
昔日先皇后大行,蕭朔其實就守在榻側,已代雲瑯盡過了孝。清楚先皇后從沒怪過雲瑯半分,盡是歉疚牽掛,滿心不舍。
只是雲瑯自苦,鬱結經年難消,將自己死死困在癥結之下。
走不出,掙不脫。
蕭朔不願叫雲瑯再有半點委屈遷就,搖搖頭,低聲道“沒事了”
話音未落,老主簿急匆匆跑過來“王爺,湯池的藥泡好了,照您的吩咐,還給小侯爺備了冰鎮的葡萄漿”
雲瑯“”
蕭朔“”
蕭朔將雲瑯攏住,回身道“不必”
“慢著。”雲瑯訥訥,“必。”
蕭朔微怔,低頭看了一眼傷透了心、走不出掙不脫的雲少將軍。
“先皇后。”雲瑯閉眼誠心,“明日再來揍我。今日蕭小王爺拖我去泡湯池,到時連他一起揍。”
蕭朔“”
雲瑯心誠則靈“先揍他,後揍我。”
“”蕭朔想不通“為什麼”
雲瑯有心細解釋先揍後揍在力道上的分明差別,想要再打點起精神,迎上蕭朔靜沉黑眸,心頭一口氣松了,竟倦得再坐不起來“回頭再同你說。”
蕭朔看他神色,將雲瑯伸手圈過,穩穩帶起“好。”
雲瑯扯了下嘴角,朝蕭朔盡力一樂,索性徹底卸了力,閉上眼楮。
蕭朔診了診雲瑯腕脈,聽著雲瑯的呼吸漸轉平復清淺,放輕力道,想要將他放平。
雲瑯幽幽嘆息“湯池。”
蕭朔“”
雲瑯記仇“葡萄酒。”
蕭朔本以為他已不支昏睡,攬住雲瑯後頸,拭了他額間薄汗“先皇后若當真入夢,前來揍你,如何分說”
先皇后隻想他活得好,雲瑯其實明白,只是這一層無論如何翻不過去,此刻終於揭過,雲開月明,側了臉含混嘟囔“不分說,我想她。”
蕭朔撫了撫雲瑯額頂,吻了吻雲少將軍的清俊眉宇,將人連薄裘一並抱起,嚴嚴實實護在懷中。
由剛帶人備好湯池的老主簿引著,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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