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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一百一十四章(小王爺,唱個歌吧。...)
不出一刻, 山林中已隱隱傳來金鐵交鳴聲。

白馬拴在洞口,敏銳察覺到隨風飄進來的淡淡血腥氣,有些焦灼, 踏著四蹄不住回頭。

雲瑯撫著白馬的頸子, 伸出手,接了幾滴石崖上蓄的雨水︰“等一等便回來了。”

馬不解人意,側頭看著他, 叼住雲瑯兜鍪上的紅纓扯了扯。

“急什麼?你家老黑也不會有事。”

雲瑯叫它扯得無奈,摸了把嫩黍粒喂過去︰“我比你還急,不也沒沖出去添亂?”

洞外喊殺聲愈烈,雲瑯深吸口氣,緩緩呼出來,從馬嘴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展平。

兩人少年時, 他曾隨口說過, 叫蕭小王爺替他養匹馬, 將來好帶著上戰場。

小王爺書讀得好,馬也養得妥當, 只是慣得實在太過無法無天。

若是沒有黑馬時時管教, 一路到北疆,還不知道要嚼沒他幾只袖子。

“襄王要召集封地私兵,定然不敢光明正大。”

雲瑯盤膝坐在洞口,攢出來十成耐心, 對著身邊的白馬講道理︰“既然要避人耳目, 隨身不能帶顯眼兵器, 最多刀劍匕首防身,戰力天然就會有所折扣。”

“這深山老林里面,人影樹影混在一處。以少擊多, 敵明我暗,最適合設伏,”

雲瑯靜听著遠處喊殺聲,單手理著白馬鬃毛,慢慢道︰“小王爺找到我的親兵後,應當會先將包圍的圈子撒下去,再派小股放風箏,不斷襲擾,一擊即走。”

白馬打了個響鼻,晃晃腦袋,看著雲瑯。

“听懂了?”

雲瑯拍拍它的頸子︰“襄王府的精兵,定然訓練有素。知道取舍,不會在敵我不明時戀戰,只求盡快避讓脫身。只要風箏放的得當,只靠小股兵力,就能將他們趕到一處,再借山間地利草木流水作勢,以少圍多,一舉包個餃子……”

雲瑯抬頭,看向洞外一處安安靜靜的草叢︰“是不是?”

草叢微微動了下,像是叫風掃了掃,轉眼看時,又迅速歸于一片看不出異樣的平常。

雲瑯懶得廢話,飛蝗石攜勁風砸過去,砸出了道捂著腦袋竄出來人影。

刀疤站在草叢里,小心翼翼瞄著雲瑯。

少將軍看著無恙,行動也自如,氣色看著比往日甚至還好些。

刀疤在草叢里摸了摸,拾回飛蝗石,猶豫一陣,還是輕手輕腳走過來,放回雲瑯手邊。

雲瑯不看他,循著喊殺聲朝叢林深處望過去︰“小王爺叫你來的?”

“……是。”

刀疤硬著頭皮道︰“少將軍——”

“少什麼將軍。”

雲瑯淡聲道︰“他叫你來找我,你就真來了?出征前我是怎麼下的令?”

刀疤怕雲瑯發火,卻更怕他這樣看不出喜怒神色,打了個激靈,埋頭低聲︰“少將軍說,凡事以琰王殿下為先。若有危險,先護著琰王殿下,左右前後護持,斷不可有失……”

刀疤咽了咽,急聲道︰“只是——”

雲瑯︰“只是什麼?”

刀疤再不敢說半個字,單膝跪下來。

琰王殿下此時正在山林中,帶了人圍剿襄王的私兵。

于啃慣了硬骨頭的朔方軍看來,固然不算什麼大仗,可在少將軍這里,無疑已不容得絲毫馬虎慢待。

連將軍帶著大軍走函谷關,琰王身邊沒有玄鐵衛護持,刀劍無眼,再怎麼也難保全然無事。

少將軍人在山洞里守著,將仗交給琰王殿下去打,看似穩坐,心里無疑已快急瘋了。

“怎麼就急瘋了?”

雲瑯看不慣他這個臉色,皺了眉,一手仍把玩著馬韁︰“我便不能運籌帷幄?小王爺打他的仗,我跟著急什麼?”

刀疤瞄了瞄雲瑯身上的全副披掛,又看了看雲瑯另一只手牢牢攥著的虎頭亮銀槍,一時仍有些擔心少將軍坐不住跳起來,持槍縱馬殺出山洞,去將襄王私兵直接剿干淨。

少將軍有多看重琰王,眾人心里都明淨。刀疤知道雲瑯心里焦灼,不敢頂嘴,盡力回想著老主簿教過的好听話︰“是。少將軍運籌帷幄之中,琰王殿下決勝千……千步之外。”

刀疤仔細數了數來時的路,發覺千步也說得多了,又改口︰“六百七十五步之外。”

雲瑯莫名掃他一眼,到底繃不住,搖頭笑了一聲。

刀疤一陣驚喜︰“少將軍不生屬下的氣了?”

“生你什麼氣。”

雲瑯微哂,將攥溫了的槍桿松開,揉揉脖頸︰“我擔心小王爺,心里煩,沒忍住撒火罷了。”

刀疤既然能追來,帶的親兵無疑都是朔方軍,剿慣了戎狄的長刀鐵騎。有蕭小王爺調度運籌,借地勢對付襄王這些私兵並不費力。

蕭朔既然會叫刀疤來山洞找他,顯然也是因為戰局並不緊迫,不想叫他心中太過擔憂。

……

關心則亂。

雲瑯深吸口氣,將胸中盤踞的焦灼慢慢清干淨,閉了閉眼,收起刀疤撿回來的飛蝗石,握在掌心。

雖說琰王府的存貨還有不少,分量太沉,帶出來的卻畢竟有限。

能節省時,還是要省著些用。

“仗打得如何了?”

雲瑯將飛蝗石收進袖中,重新握回槍桿︰“小王爺如何排兵布陣的?”

“少將軍不是都知道了嗎?”

刀疤愣了愣︰“我們按著王爺說的,小股再三襲擾……那些襄陽兵急著趕路,加上我們隱在林間看不清,摸不透有多少人,只一味要退讓躲避,叫我們盡數趕進了一條狹長山谷里頭。”

“王爺說我們已露過面了,再短兵相接,叫那些人認出來,就會猜出我們兵力其實有限,故而不必再多參戰,只在後方壓陣即可。”



刀疤依言復述了一遍,看看雲瑯,有小心到︰“王爺又說,少將軍一個人在山洞里,沒人陪著說話,心中定然煩悶,叫我回來看看。”

他蹲在草叢里,听見雲瑯同馬耐心閑聊,一絲不差地講著琰王的排兵布陣,還以為琰王殿下臨走時同少將軍商議過。

這幾年間,雲瑯四處逃亡,身邊無人跟隨,也不知這樣同馬匹野兔、草木石頭說了多少話。

刀疤想著方才見的情形,看著雲瑯,心中更是難過︰“當初少將軍帶著我們打仗,夜里無聊了,都要抓十幾個人陪著吃酒聊天……”

“打住。”

雲瑯一陣頭疼︰“這個你們也跟王爺說了?”

刀疤遲疑了下,點點頭︰“我們怕琰王夜里同少將軍一處睡覺,規矩太多,不陪少將軍喝酒說話。”

“我們兩個夜里——”

雲瑯話頭一頓,耳根不由自主燙了燙,咬咬牙︰“不用喝酒說話。”

刀疤猶豫了半晌,皺皺眉,小心勸道︰“琰王殿下已夠順著少將軍的了,的確不能再在少將軍睡不著的時候,起來給少將軍唱曲子听……”

雲瑯眼前黑了黑︰

“這個同琰王殿下說了嗎?”

刀疤遲疑著瞄他,點了點頭。

過去那些年在北疆打仗,少將軍還未及冠,第一次隨端王爺打仗,才不過十五歲。

個頭都還沒徹底長成的小將軍,跟著朔方軍不遠千里去北疆,爬冰臥雪住帳篷。刀下頭一回飲了滾熱的血,連夜噩夢,睡都睡不著。

有軍法約束,又不能時時去端王爺的帳子里。雲瑯就一個人坐在望的烽火台頂上,一整宿一整宿地看星星。

他們這些個軍中莽漢夯貨,不知雲少將軍口中有一句沒一句哼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雲瑯看的那些星星究竟有什麼好看。

整個先鋒營湊在一塊兒,研究怎麼哄小將軍高興。趁軍法官不在偷著換來牧民的青稞酒,湊在一塊兒喝酒聊天,就只剩下了學著京里那風雅的酒樓戲園子,給頭次來北疆的小將軍弄曲子听。



汴梁的小調太柔美了,和著怡人暖風,能叫人平白醉酥了骨頭。軍中沒人會唱,只有連樂聲也沙啞的塤簫,斷斷續續散在風里,吹出一首《涼州詞》的調子。

“少將軍剛來北疆時,第一回 上陣殺敵,刀下見了血,叫噩夢纏著夜夜睡不著,要听曲子才能合眼。”

刀疤小心道︰“我們怕……”

雲瑯愁得胸口疼︰“怕什麼?”

“萬一再叫什麼嚇到了呢?”

刀疤悶著腦袋,訥訥道︰“琰王那般嚇人,街頭小兒叫他看一眼都不敢哭了,這種事說不準的……”

雲瑯叫這群貼心的屬下處處照料,一口氣郁結在胸口,盤膝坐著,幾乎有點想帶著白馬趁亂私奔。

……

幾乎是才冒出這個念頭,遠處山間,忽然傳來一聲格外沉悶的轟響。

“什麼聲音?”

刀疤心里也一提,跟著看過去︰“不是我們打仗的那一頭啊……”

他話音未落,山洞前,原本清澈的澗流溪水忽然渾濁起來。

水流瞬時湍急,越漲越高,轉眼漫出了兩側的平坦溪床。

刀疤盯著溪水,心中驟沉︰“糟了,怕是昨夜淋雨泡松了土,那邊有山塌了,少將軍——”

他邊說邊抬頭,張了張嘴,話頭一頓。

一道颯白影子已卷上馬背,挾著勁風,自他眼前飛掠了出去。

白馬像是也察覺出了事,蹄下生風,跑得如同一道雪亮閃電。

雲瑯狠命策馬,叫心頭沉重冰冷的寒意墜著,視線反復掃過幾條蜿蜒支流。

他的確來過幾次洛水河谷,卻都是連病帶傷,撐著最後一口氣過來,栽進山洞里人事不省個幾天,緩過勁來便走。

來往數次,都是匆匆來匆匆去,也不曾留意過有沒有塌方山崩。

這片河谷緊鄰的蟒嶺是易風化的岩土,叫雨水泡松了,塌下來已足夠危險。若是這些沙石土塊再混進洛水河道,就成了奪命的泥流土龍。

腰脊的酸痛還未散,雲瑯用力閉了閉眼,眨去淌到睫間的冷汗。

山洞地勢不陡,洞前只有條澗溪支流,縱然漲水也無非是漫溢些出來。留在山洞里,無論如何都是安全的。

可此處遇到襄王私兵,難保這些人不會暗襲沿路關隘,無論如何不能坐視。

若是蕭朔不將這場仗搶了,此時帶兵圍剿的原本該是他。

……

本該是他。

雲瑯策馬提韁,正要跨過一道裂谷,白馬忽然嘶鳴一聲,人立而起。

馬蹄在濕漉漉的石頭上打滑,雲瑯盡全力勒住韁繩,手中長槍扎進旁側石壁,助白馬重新穩住站實。

眼前的情形,幾乎叫他渾身血液盡數冷透。

暴漲的泥石流已在此處徹底肆虐過,泥漿翻涌,漫過襄王私兵斷裂的大旗,地上散著斷刃殘兵。

馬蹄聲響,刀疤拼命追上來,身後帶著聚攏的親兵,氣喘吁吁勒馬︰“少將軍!”

雲瑯手中銀槍撐在地上,掃過一圈滿身泥漿的親兵,勉強穩了穩身形,朝仍洶涌的奔騰土龍走過去。

跟他來的人有限,注定不能盡數圍剿襄王手下私兵,只能吞下一部分算一部分。

倘若是雲瑯親自來打這一場仗,在這種時候,會將兵力盡數散在兩側,自己一個人堵住唯一那條去路。

敵軍不知虛實,不明就里。看見主帥攔在面前,身後林間影影綽綽仿佛無數隨兵,自然膽怯,不敢硬沖這一面。無論向左向右,都能落進圈套,掉頭回退,則可收攏兩翼,正好圍攏包抄。

蕭朔這些年,揣摩的都是雲瑯的戰法。

會選的……也是雲瑯親自來,一定會選中的地方。

雲瑯閉了閉眼楮,在心里反復揣摩。

如果是他叫泥石流正面裹了,會先棄馬,設法運輕功騰身躲避。

躲避不開,會以飛虎爪勾住山石,設法上岸。

……蕭朔身上沒有雲家的流雲身法,也沒有飛虎爪。

雲瑯胸口疼得厲害,幾乎已痊愈的舊傷撕扯著,眼前一陣陣泛黑,又被他盡力壓制下去。

洪峰最先沖的是襄王的私兵,洪水比人快,跑不及,越踐踏越亂。

若是他來,此時被卷進泥石流里的就該是他。

雲瑯身上冷得發麻,他朝奔流的泥漿里探出手,被刀疤撲過去死命扯住,在隆隆水聲里急聲喊︰“少將軍!”

親兵們埋伏在兩側,沒等包抄,先眼睜睜見著泥漿土龍漫天卷了襄王的軍隊,撲上來時,已沒了蕭朔的影子。

一群人已拼盡全力尋找,卻終歸一無所獲。洪峰雖過,洪水未歇,這般湍急洶涌的洪水裹著泥漿砂石,下去就會沒命。

雲瑯咳了兩聲,撐著槍沒倒下去,看著猙獰冰冷的奪命泥漿。

“……只一次。”

山洞里,蕭朔看著他,聲音輕緩︰“叫我做你的劍,護在你身前。”

蕭朔伸開手臂由他束甲,由他系牢背後絲絛,回臂攏在他身後,體溫一點點滲透冰冷甲冑。

……

蕭朔若不來,叫土龍吞了的該是他。

雲瑯慢慢站直,他在蕭朔眼底看見自己的影子,影子和聲音一道灼得他頭疼欲裂︰“找……”

話音未落,白馬忽然掙脫韁繩,前蹄踏空朝一處高聲嘶鳴。

眾人愣了愣,皆跟著回頭看過去,錯愕地瞬間瞪圓了眼楮。

雲瑯微微打了個顫,他身上幾乎已叫水汽凍得僵了,只抬頭看過去,已經耗盡了最後一點榨出來的力氣。

蕭朔單手拎了只叫馬踏昏過去的野兔,眉峰緊蹙著,牽了垂頭喪氣的黑馬回來。

白馬渾然不知人們心情,興高采烈過去叼那野兔,叫蕭朔身上冷氣一鎮,猶豫了下,繞到黑馬身後甩了甩尾巴。

“琰王殿下!”

刀疤疾步過去︰“方才——”

“有只野兔忽然經過……驚了馬。”

蕭朔將手里的兔子遞出去,按按額頭︰“無事。”

兩匹馬都是他親手養的,原本只是白馬有追兔子的毛病,後來黑馬不知怎麼,竟也見了兔子便急著追,追上了便要叼回來給白馬解悶。

他原本想過請馴馬人來矯正,見白馬高興得與雲少將軍得意忘形時有得一比,轉念想著戰場上兩軍對陣,總不至于有野兔來回跑,便也擱置了。

誰也不曾想到……兩軍對陣,竟真有兔子。

黑馬只在這時候不听令,蕭朔勒韁不住,叫馬帶著飛跑了一路。若非那時已將敵軍震懾得原路折返,險些便要誤了大事。

主帥將敵軍調入圈套,卻不曾參與合圍,轉頭便去追了野兔。

他自覺辜負了對雲瑯的承諾,心中正煩悶,此時見了眼前泥石流毀得一片狼藉,卻也不由蹙了眉︰“怎麼回事?”

刀疤欲言又止,回頭望了一眼雲瑯,搖搖頭。

蕭朔看清雲瑯情形,心下陡沉,過去將人攬住,低聲道︰“雲瑯?”

雲瑯視線始終跟著他,听見這一聲,眼底終于有隱約光亮泛起來。

身上仍冷得徹骨,雲瑯手凍木了,慢慢抬起來,在蕭朔臂間鎧甲上扯了個空。

蕭朔抬手,將他那只手牢牢攥住,叫雲瑯偎在自己肩上。

“嚇著了。”

雲瑯扯扯嘴角,閉上生疼的眼楮,輕聲嘟囔︰“小王爺,唱個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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