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青懸少年時期喂過幼弟吃飯, 不過當時幼弟頑皮,用膳並不乖,滿屋子跑來跑去, 甚至跑到屋外去。自此, 尹青懸再也沒喂過幼弟吃飯。
此時喂人吃麵條, 時間仿佛回到數年前, 不過還是有區別。幼弟親近他, 但不聽話,而懷中人不親近他, 卻不得不聽話。
明明不喜歡他喂, 可還是老實地張嘴, 雖然眼裡一直含著淚珠。
就像一頭馴服的小羊羔。
一碗熱面下肚,雪芽臉色總算好看一些, 唇色也沒有那麽青白。他吃完面就想從尹青懸腿上下去, 可尹青懸沒松手,他掙扎幾下沒掙開, 只能看向對方。
尹青懸對上雪芽的視線, 拿出手帕,雪芽想接過手帕, 可尹青懸避開他的手, 親手幫他擦嘴。
這個動作顯然過於親密,雪芽身體更加僵硬,他不明白尹青懸為什麽突然對他那麽溫柔。
擦完嘴,尹青懸還未松開人,轉而伸手摸了摸雪芽的額頭。
滾燙, 明顯是生病了。
尹青懸略思忖片刻,將人抱回床上, 再度轉身出了房間。他每次出房間都會把門鎖上,這次也不例外。雪芽聽到外面上鎖的聲音,顫著手把身上的被子裹得很緊。
吃麵隻讓他暖和了一下,現在又覺得很冷,不僅冷,渾身都很疼,沒有力氣。
尹青懸回來的時候,發現雪芽蜷縮著身體窩在床上,眼睛緊閉,仿佛已經睡著了。他走近床邊,把人從床裡側拉出來,動作並不輕柔,雪芽大抵感覺到疼,含含糊糊地喊疼,喊了疼,還喊哥哥。
聽到“哥哥”二字,尹青懸頓了一下,隨後冷漠地回了一句話。
“你認錯人了。”
病迷糊的人沒聽到他這句話,隻重複地說自己疼,說難受,還讓哥哥抱抱他。邊說,邊掉著眼淚。
尹青懸養過一盆君子蘭,確切說,那盆君子蘭一開始是賀續蘭在養,他去賀續蘭的房裡看到那盆君子蘭。
“喜歡?”賀續蘭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君子蘭上,“送你了。”
尹青懸對君子蘭這種花有所了解,知道賀續蘭這一盆君子蘭是其中名品,“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別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價錢,我馬上就要去江南,沒時間照顧這盆花。”
於是,尹青懸把這盆花接回府,但賀續蘭遠去江南沒多久,那盆君子蘭就爛根了。他請來上京有名的花匠,卻依舊沒能把花救活。
花匠大抵看出他情緒低落,寬慰道:“公子別太放在心上了,這花嬌氣得很,養死了很正常。”
但這盆君子蘭在賀續蘭手裡的時候卻養得極漂亮。
“我是照我友人所教去養,為何他養得好,我養得不好?”尹青懸不解問。
花匠想了半天,勉強給出一個回答,“許是這花認主,離了原主人就不想活了。”
君子蘭認主,他身邊的少年也認。尹青懸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都認主,明明都被主人拋棄了。
雖然是馴服的小羊羔,可實際上是他人馴服的小羊羔。尹青懸記得雪芽剛入宮時的野心,當時對方一心想爬的是崔令璟的床。
他盯著還在喊哥哥的少年 ,半晌將人抱入懷裡,動作相較之前溫柔不少。尹青懸端起藥遞到雪芽唇邊,病糊塗的雪芽沒怎麽掙扎,甚至還配合地張嘴喝藥,只是喝一口就皺一次眉。
喂了大半碗,人就死活不肯再喝,為了逃避,甚至把臉埋進他的懷裡,還委屈地說:“哥哥……好苦,我不要喝了。”
“我再說一遍,你認錯人了。”尹青懸把那張臉從自己懷裡挖出,強行把剩下的小半碗灌了進去。這一灌,懷裡的少年又哭上了,也不願意窩在他懷裡,掙扎著要出去。
掙扎間,被子被抖開。雪芽隻穿著輕裘。輕裘僅有一根系帶,他這一掙扎,衣服松開,尹青懸只看了一眼就轉開了視線。
輕裘通身雪白,人也是。
他沉默片刻,又拿起被子將人蓋好,一起塞回床上。
雪芽病得難受,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覺得喉嚨也疼得厲害,試著張嘴說話,發現聲音已經啞了。屋裡只有他一個人,外面靜悄悄的,已經是白日了。
他強撐著身體下床,這屋子是他原先住過的,之前被改造過,洗漱沐浴的水可以直接從外面引進來,只不過引進來的水是冷水。
雪芽用冷水給自己勉強梳洗了一番,又坐回床上。他現在身上還是尹青懸給他的輕裘,沒有其他衣服。
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雪芽看著窗外,昨日發生的一切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裡閃過。一時間是崔令璟的憤怒,一時間是尹青懸的古怪,最後所有的都消失,只剩下賀續蘭看他的眼神。
日光漸漸消散,雪芽睡了醒醒了睡,餓得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門終於被打開。
是尹青懸。
尹青懸拿著食盒,另外一隻手上還提著一袋東西。
被餓了一整日,雪芽已經顧不上給他送吃的是尹青懸了,剛被抱到桌邊凳子上,他就想去拿杓子,可才拿起杓子,杓子就從他無力的手裡滑落,砸進粥碗。
有粥濺到他的臉上,雪芽被燙得哆嗦了下。
尹青懸看著這一幕,皺眉拿手帕把雪芽臉上的米粥擦掉,又拿起杓子,像昨夜一樣喂給雪芽喝。
喂完後,他把人重新帶回床上,“把衣服脫了。”
雪芽聽到這句話,不由拉緊身上的輕裘,但下一瞬,他看到尹青懸把帶來的那一包東西打開。
裡面是衣服,連襪子都有。
衣服比雪芽身量大不少,連襪子都是。不過雪芽現在也不能嫌棄這是舊衣服,有得穿已經很好了。
他在帳子裡艱難換好衣服,聽到外面說:“換好了嗎?”
“嗯。”雪芽聲音嘶啞。
尹青懸掀開簾子,他打量了雪芽一番。雪芽今日勉強用布條把頭髮攏了攏,有碎發垂在腮邊,眼角還有些紅,只不過一日時間,臉瘦得仿佛一隻手就能蓋住。
他看著雪芽,手探了過去。雪芽見尹青懸手忽地伸過來,本能想後退,但很快被抓住。
雪芽被抱到尹青懸腿上,因為這個姿勢,他身體非常僵硬。尹青懸有所察覺,低下頭用指尖碰觸懷裡少年的耳垂。
“他喜歡這樣抱你對不對?”他語氣沒什麽起伏,仿佛在做的事情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雪芽長睫一抖,沒說話,隻抿著唇。
尹青懸沒等到雪芽的回答,也沒生氣,他繼續玩著雪芽的耳朵,玩得那隻耳朵變得通紅,才松手離開。他離去後,雪芽松了一口氣,可沒了尹青懸,屋子裡就只剩下他一個人,雪芽慶幸這屋裡有燭火。
雪芽窩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窗戶那邊有聲響,像是木條被掀開的聲音。他一驚,忙從床帳裡探出頭,而此時窗戶也被打開。
他看到了梁穆。
雪芽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到窗戶那裡。剛到窗戶,梁穆就伸過手摟住他的腰身,一把將他抱了出來。
“今日陛下下旨讓太后遷去青昌的行宮,此時已出了上京,我帶你去跟太后匯合。”
雪芽連忙點點頭。
梁穆極其熟悉宮中地形,一路避開巡邏的禦林軍,到宮門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盯著不遠處即將要換崗的禦林軍看了一會後,轉頭對雪芽說:“你記得上京的布防圖嗎?”
雪芽努力回想了下,才點頭。
“我去引開宮門的人,你趁機逃出去,接下來我不能送你了,你要自己出上京。”梁穆說完,又從懷裡拿了一把匕首給雪芽,“不到萬不得已,別拿這個出來,你……一定要平安。”
雪芽看著那把匕首,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你幫我逃跑,陛下會不會責罰你?”
梁穆是禁衛長,是崔令璟的貼身禦林軍。他幫自己逃跑,無疑是被背叛崔令璟,崔令璟能容忍嗎?
“他們未必能發現是我,現在是醜時末,你要去的是最近的東城門,記住了。”梁穆對雪芽笑了一下,就從黑暗處走出,往宮門方向去。雪芽看到那些人跟著梁穆往另外一方向走去的時候,連忙往宮門那邊跑。
他從來沒有跑得那麽快過,寒風如刀刮在他臉上,口裡甚至嘗到血腥味。到達宮門處,他用力把上面的鐵條欄往上推,再用身體擠開一條縫,從裡面鑽出去。
醜時末……
他反覆在心裡默念這個時辰,同時回憶他曾背過的地圖。
東城門離皇宮最近,但即使最近,雪芽也花了近一個時辰,他已經累得快站不穩了。看著城門處森嚴的守衛,他默默握緊袖中的匕首。
城門要卯時中才會開,他還要等上半個時辰。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開始有百姓出現在城門處排隊,雪芽偷偷默默混過去,眼見守衛要開城門,突然有個官職更高的將士走過來,“開什麽城門,陛下今日還未下旨解禁,你們都回去!”
後面一句話,是對排隊的百姓說的。
雪芽聽到這句話,心下一涼。前面的百姓不敢抱怨,紛紛散開,雪芽怕站在原地太過明顯,也只能先走開。他垂著頭往回走,突然被人攔住路。
他嚇得立刻要把袖中匕首拿出,但才拿出一半,那隻手就被來人握住,“是我。”
隨著聲音,雪芽被拉到一個角落,角落裡還停著一匹馬。
易燁封拿下馬上的黑披風,給雪芽裹上,又把雪芽握著的匕首抽出,收進自己懷裡。雪芽被易燁封扶上馬的時候,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是哥……太后讓你來的嗎?”
“嗯。”易燁封也上了馬,他繞過雪芽的身體拿起韁繩,駕馬往城門方向衝去。
城門守衛看到易燁封縱馬而來,皆是一驚,“易將軍?”
易燁封根本就沒有拉住馬的趨勢,反而衝得更快,他拿出禦賜腰牌,厲聲道:“開城門!”
這腰牌是崔令璟在易燁封打勝仗回來賞的,當時他問易燁封要什麽,易燁封討了這個。
見此腰牌,如皇帝親臨。
易燁封才立大功回來,在朝中風光無二,城門守衛見他衝得如此之急,又有禦賜腰牌,一時之間來不及想太多,就將城門打開。等將一馬兩人放出去,他們面面相覷,才有人驚道:“易將軍帶了人出去。”
他們沒有細查那人是誰,就將人放走了。等想去追,易燁封的馬早就沒了蹤跡。
易燁封一路馳騁,中途改道偏離官道,往山路行。行到山腰,他看到不遠處的馬車才放緩馬的速度。
大抵聲音驚動車裡人,車簾很快被掀開。賀續蘭穿著一身黑,那張素來美麗的臉在晨曦中有一種透明的質感。
雪芽這一路都是強撐身體熬過來的,等被賀續蘭抱上馬車的時候,他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松開,也無法再堅持,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等再醒來,雪芽發現自己正枕著賀續蘭的腿躺在馬車上,他聽到馬車行走的聲音。
一隻手摸上雪芽的額頭。
“還有點燙。”賀續蘭對外說,“易燁封,過一個時辰停下休息煎藥。”
“是。”易燁封的聲音從車簾外傳進來。
雪芽轉頭看看車簾外,又轉回頭看向正看著他的賀續蘭。
賀續蘭似乎察覺出雪芽的表情不太對,低聲問:“怎麽了?”
雪芽頭還很暈,坐不起來,他無力地伸手去抓賀續蘭的衣服。待對方會意低下頭後,他才緊張地問:“哥哥,我裝金子的匣子帶出來了嗎?”
他聲音很小,是刻意壓下去的小聲,並非病情所致,似乎是怕車簾外的易燁封偷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