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林桓和羅泓不知道在說什麼,明明兩個人都人高腿長,卻磨磨蹭蹭地落在了後面。
在等待他們的時間裡,雲飛鏡已經買好了三串章魚小丸子。
過一小會兒兩個男生別彆扭扭地走過來,雲飛鏡看著他們,總覺得兩人間的氣場好像有點不對勁兒。
「你們吵架了?」她懷疑地問。
羅泓第一時間就回答道:「沒有。」
林桓悶笑了兩聲,敷衍地點了點頭:「沒有,沒有。」
雲飛鏡狐疑地看了他們兩個一眼。
「你們的章魚小丸子……羅泓你的加辣灑蔥花,林桓你的雙倍辣。」
林桓不等雲飛鏡把章魚小丸子遞過來,就先一步從她手裡抽.出木簽,搖頭晃腦地走遠了。
他一邊往遠處走,一邊唱著小曲兒,身段步法一概沒有,咿咿呀呀的戲腔聽起來還有點跑調。
「房裡立起牆一垛,心裡難立一垛牆。雖有規矩嚴阻擋,難斷情絲寸寸長……」
什麼莫名其妙的?
雲飛鏡迷茫地眨了眨眼,不再管間接性發作的林桓。她把手裡的章魚小丸子笑盈盈地往羅泓手裡一遞:「喏。」
羅泓非常非常地注意,完全繞開了雲飛鏡的手指手背,以一種近乎蘭花指的姿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串章魚小丸子。
「謝謝。」
停頓片刻,他又有點猶豫:「林桓唱的……你聽得懂嗎?」
雲飛鏡原本沒怎麼在意,如今聽到羅泓提起,才側耳去仔細聽,卻只能捕捉到割「長長長~」的尾音。
「好像是黃梅戲?你感興趣問他不就好了?」
羅泓立刻鬆了口氣:「不,沒有感興趣,我隨便問問的。」
雲飛鏡笑了一下,剛剛要說什麼,忽然感覺包裡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她回手摸出手機——羅泓注意到她用的手機竟然還是自己送她的那一個——發現雲笙大舅給她發來了一條不短的消息。
一目十行地把那條消息看完,雲飛鏡遺憾地說:「不行,不能和你們一起逛了,我得走了。」
羅泓下意識道:「你怎麼回去?」
「我打個電話,會有人接我。」雲飛鏡笑著彎了彎眼睛,「周一見啊。」
看她快跑兩步,上前去拍林桓的肩膀,大概要和林桓告別,羅泓忍不住微微出神。
林桓被雲飛鏡拍中肩膀時,還唱著那荒腔走板的調子:「一個是情絲寸寸長,一個是學業步步強。兩情無猜近三載,忽接歸書引憂傷……」
羅泓目送著雲飛鏡離開。
他想起自己書包裡還躺著一塊被仔細放好的妝鏡,妝鏡背後鐫刻著幾朵飛天的雲。
一旦記起這件事,羅泓便覺得,原本輕巧的書包好像也墜滿了沉甸甸的重量。
——耳環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雲,村裡酬神多廟會,年年由我扮觀音。梁兄做文章要專心,你前程不想想釵裙。
——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
在坐上那輛特意來接自己的黑色轎車時,雲飛鏡臉上所有的笑意盡數化為烏有。
她想起了之前雲笙大舅發給她的消息。
司機在雲家幹了許多年,已經相當懂事。待雲飛鏡上車坐穩以後,他向雲飛鏡請示:「小姐回家還是去街上逛逛?」
在剛剛的短訊中,雲笙大舅已經告訴雲飛鏡,陸縱上門來負荊請罪,還說想見雲飛鏡一面。
假如雲飛鏡想見他,那現在就可以回雲家。
假如雲飛鏡不想見他,現在隻管找個咖啡館消磨一兩個小時,看她遲遲不回來,上門道歉的陸家人自然就知道她的意思。
陸縱……
至今想起這個名字,雲飛鏡心裡仍然忍不住一緊。
之前嚴錚青曾經問過雲飛鏡,他想知道他們幾個人裡,究竟是誰最讓她厭惡。
雲飛鏡當時坦率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她最不想見到陸縱。
……不,其實她回答得也不是那麼坦率。
她不僅僅是不想見到陸縱,她是……有點怕陸縱。
就像是周海樓想起那所行為矯正中心會忍不住輕輕發顫一樣,雲飛鏡想起陸縱的時候,臉色也會難以控制地微微發白。
暴力,一向是通往恐懼的最直接路徑。
此前在盛華的時候,雲飛鏡就已經看出來舒哲是一根牆頭草,嚴錚青是一盆過期的不合時宜,至於周海樓,雲飛鏡替他的智力感到辛酸。
只有陸縱,她一直儘可能地避免和這個男生的見面。
她用最簡短的語言打發他,盡她當時能盡到的全部努力推避他,把自己和他的交流減小到最弱的地步。
離開盛華以後,陸縱的影子原本已經淡去。直到現在被重新喚醒,像一個栩栩如生的噩夢。
雲飛鏡閉起眼睛,嘴唇微微抿起。
她想起那條信息,除了告知陸家到訪的消息外,雲笙還問了雲飛鏡一個問題。
「你救過陸縱?」
是的,我救過他。
雲飛鏡閉上眼睛想:這是整件事情裡,最令我覺得諷刺的一個部分。
司機看雲飛鏡閉著眼睛,宛如入睡,不由得小聲請示道:「小姐?」
這是他最後一次問這個問題,如果雲飛鏡一直不答話……那就是不答話的處理了。
沒想到倒視鏡裡,雲飛鏡突然睜開了眼睛。
在臨近黃昏的暮光中,她臉色微微地有些發白,只有雙眼圓睜如鹿,帶著一股近乎孤注一擲的倔強。
「回家。」雲飛鏡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回家。」
她的恐懼,這一次她去面對他。
不再需要一個舒哲幫忙卸力,也不需要應用其他的技巧。這一次,雲飛鏡背後有她的家。
陸縱是施害者,他是那個應該道歉的人。而雲飛鏡作為受害者,本來就應該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天光之下。
————————
雲飛鏡在會客室裡見到了陸家父子兩個。
年齡較長,眉心刻著一道深深豎痕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陸縱的父親。至於他身後的那個高大的男生……
是陸縱。
陸縱沒有落座,他站在陸父的沙發背後,頭顱低垂,看不清眼神。他兩隻拳頭緊緊握著,沖著門口那隻指縫裡竟然隱隱滲出幾絲血痕。
幾乎在雲飛鏡出現在會客室門口的第一時間,陸縱就猛地抬起了頭。
「雲……」他話說到一半就僵住了,幾乎不能完整地念出雲飛鏡的名字。
看起來剛剛雲笙大舅已經和他說過些什麼了。
雲飛鏡徑直走進會客室裡,隻對雲笙打了個招呼:「大舅。」
雲笙點頭,示意她到自己的身邊來坐,甚至沒有向她介紹陸家父子的身份。
直到陸父連續尷尬地咳嗽了幾聲,雲笙才恍然大悟般地和雲飛鏡說:「這是陸縱,你應該知道了,他是來道謝、道歉的。」
道謝和道歉兩個詞被雲笙咬得極重。
陸父臉上又浮現出了尷尬之意,陸縱卻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連連點頭。
「對,道歉,我是來和你道歉的。」
雲飛鏡漠然地看著他:「類似的話你從前和我說過了。」
「這次……這次不一樣。」陸縱舔了舔嘴唇,就好像自己也覺得接下來的話厚臉皮似的。他繞過沙發背,站在雲飛鏡面前,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坐下。
「我之前聽嚴錚青說了。」陸縱低聲道,「他讓我離你遠一點,他說你最討厭的人就是我。」
那時候他已經連逃七次,其中有三次,陸縱都只差一點就能從陸家逃走。
臥室、書房甚至閣樓,沒有一個地方鎖得住他。
對於陸縱這種近乎瘋狂的行為,陸父在極度的頭痛之下,請來了嚴錚青過來做說客。
當時陸縱已經將近三天三夜沒睡了,毛細血管在高視壓下裂了幾根,雙眼都染得一片血紅。
看守他的保鏢能輪班睡覺,陸縱卻為了逃出去見雲飛鏡,時時刻刻和他們鬥智鬥勇。
嚴錚青看到陸縱的第一眼,就覺得他血紅的雙眼裡帶著一種讓人膽戰心驚的瘋狂。
受陸縱狂亂的氣勢影響,嚴錚青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他最後乾巴巴地說:「你這是幹什麼呢。」
陸縱不言不語,只是幽幽地抬起了腦袋。
過了半晌,他才說:「我要見雲飛鏡。」
「……」嚴錚青嘗試著轉移話題,「陸叔叔說,下周你朋友就回來了。」
他聽說陸縱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這個朋友是難得不嫌棄陸縱狗脾氣的人。
就是讀高中的時候,那個朋友出國了。
如今為了陸縱這個要命的狀態,陸父硬是把對方從國外請了回來。
陸縱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他執著地開口,像是要求,也像是自語。
「我要見雲飛鏡。」
「我要和她道歉……」
「如果她恨我,打我殺我都行,只是不要不理我。」
說到這裡,陸縱血絲儼然的雙眼裡又多了一點神采:「她要殺我,我給她遞刀……」
操,他當初去一中時隨身帶刀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嚴錚青聽得心驚膽戰。
一直以來,他就覺得陸縱的個性帶著點偏執。現在看著他這副徹底變態的模樣,嚴錚青不由得想起一個傳聞。
據說陸縱是有些精神問題的。
但是有關這個,他也不好當面求證。
他和陸縱說:「你過了這段再去見雲飛鏡不行嗎?對你爸好,對雲飛鏡更好,你不見她最好。」
陸縱咬著牙說:「至少讓我見她一面。」
「你以前不是見過她了?」
「那不一樣。以前她一直都在盛華,我不見她,還能知道她的消息,現在……」
「現在她哪兒都挺好。」嚴錚青冷淡地說,「不見我們就最好了。」
「……我不信。」陸縱抱住了頭,「會有人欺負她的,我和她道過歉後,第二天就有人欺負她……」
在反覆從四五個角度勸過陸縱,卻始終都不好使後,嚴錚青終於把心一橫。
「你去見她幹什麼?」嚴錚青深吸一口氣,上前揪住了陸縱的領子。
「我和你說人話你聽不懂嗎?來,我明白告訴你——她不願意見我們,不見我,也不見你,你明白了?只要看不到我們這群渣滓,她就快快樂樂的,你知道了?」
響鼓落重鎚,生怕陸縱又曲解自己的意思,嚴錚青索性把話拆明白了。
「我上周碰到她了,我問雲飛鏡,我們四個之間她最恨誰。」
「她最恨你,陸縱,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當然,也不想見到我。」
「你見她幹什麼?」說到這裡,嚴錚青扯著陸縱領子的雙手重重一搖,「你害她還不夠嗎?你要把她再逼死一回嗎?」
「你看她跳樓有癮是吧?!」
一直壓抑的自責、痛苦、愧疚以一種最直白的方式徹底爆發,嚴錚青喘著粗氣,把整個人都僵住的陸縱往地上一扔。
「沒了,我要說的就這些。」
嚴錚青麻木地垂下手,倒退兩步,把脊背抵上房間的牆壁,等著陸縱隨時可能發的那場瘋:「你要打我就打吧。」
「……」
陸縱沒有動手打人。
他像是被嚴錚青這一頓雷霆暴雨般的訓斥噴蒙了,愣愣地保持著那個坐在地上的姿勢,久久都沒有動彈。
過了半晌,他渾身上下的戾氣一散,抬起雙臂,遲鈍僵硬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她……她說她最恨我?」
「不然呢?」嚴錚青嘲諷地反問,「難道我們幾個裡,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對她第一個動手?」
「……」
陸縱再沒有說話,回答嚴錚青的只有良久的沉默。
而現在,陸縱站在雲飛鏡面前,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像是期冀般和雲飛鏡確定那個問題。
「你……你真的最討厭我嗎?」
「討厭這個詞太不恰當了。」雲飛鏡直視著他,「我對你不是討厭,是極端強烈的憎惡。」
「如果你心裡真的一點數沒有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對,我最厭惡你。」
雲飛鏡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找我,我就和你說清楚。今天以後,希望再也不用見到你。」
「……」
陸縱沒有說話。他緩緩抬起手來,像是疼得動彈一下都費勁似的。
極慢極慢地,陸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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