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進入學校為止,周海樓都沒感覺半點不對。
家裡單是行李就給他收拾了滿噹噹三個大箱子,周靖的助理一路開車送他到了學校,第一件事是給老師發了一圈紅包。
接待的老師笑眯眯地把紅包收了起來,非常體貼地問家長要不要和孩子再說兩句話。
「我們這裡是封閉式學校,每年過年放假回去二十天。每周孩子會給家長寫信,每個月家長會有一次探視機會。」老師又提醒了助理一遍。
大概是看在那個紅包的份上,他讓助理多和周海樓說幾句話,不用著急。
助理和周海樓有什麼好交代的,他們兩個根本就不熟。何況這個小助理還是周海樓最煩的那種漂亮小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對他爸有企圖。
因此周海樓只是不耐煩地問:「還有事?」
助理小姑娘嘆了口氣,還是盡忠職守地和周海樓介紹:「大少,這個箱子裡是你日常的衣物,這個箱子裡是你喜歡的零食,這個箱子裡放著錢、你的球鞋、手錶、課本和其他生活用品。」
「學校不讓帶電子產品,所以你的電腦和ipad都沒有收拾進去,大少帶著的手機是我一會兒帶回去,還是交給老師?」
周海樓聽了非常不可思議:「手機都不讓帶?你在開玩笑吧。」
在旁邊站著的接待老師聽見了,就笑容滿面地走上來:「學校的規定確實是不允許攜帶通訊設備。同學還是把手機交給我收起來吧。」
周海樓皺了皺眉頭,最終還是把手機關機,然後丟給了那個女助理。
「拿回去放我房間裡,不許偷看。」他強調道。
反正他箱子裡有現金,到時候趁出學校的時候再買個新的好了。
女助理對他的這番算盤絲毫不知,接過手機點頭稱是。
接待老師一看那個昂貴的名牌手機落在女助理手裡,表情頓時微微一沉。
但他很快就又揚起了笑容,和女助理說:「時間快到了,孩子現在進去還能趕上下午的第一節課。家長你看……」
女助理對周海樓毫無留戀之情,她又拜託老師對周海樓多多照顧,隨即就站起身和周海樓道別。
「大少,我下個月來看你。」
周海樓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和接待老師一起往學校裡面走。走了沒兩步,他突然腳步一停,近乎福至心靈地抬頭往上看去。
他看到眼前教學樓的第三層樓梯間裡,有一顆腦袋貼著窗檯緩緩冒出來,正無聲無息地在往下看。
那人只露出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眼神裡含著一層濃濃的死氣,看得周海樓極不舒服。
「……」
眼神和周海樓四目相對的瞬間,那顆腦袋像是受了驚一般,突然地鑽到窗檯底下,猛地消失了。
就好像剛剛周海樓見到的是錯覺一樣。
接待老師注意到周海樓腳步的停頓,他轉頭看向周海樓:「怎麼了?」
「沒什麼。」周海樓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教學樓是老建築,透光性不好,常年都帶著幽暗和陰森的氣息。在穿過教學樓的時候,周海樓隻感覺自己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這樓大夏天都這麼涼,真是省空調了。這是周海樓的第一反應。
等走出教學樓,來到後操場,周海樓才發現在太陽滾燙的炎炎夏日,操場上竟然站著將近二十個穿著迷彩服的人。
瘋了吧,現在可是大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值班的兵都用不了這麼多人吧!
周海樓定神一看,頓時更加驚異:這些人高矮不一,面孔卻都是一樣的年輕稚嫩,分明都是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學生。
他猛然轉頭,看向那個接待老師:「你們體罰?」
他愕然發現,接待老師臉上那股堪稱諂媚的笑容,不知道何時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緩緩地,一股涼意攀升上了周海樓的脊柱,帶著剛剛老教學樓裡的潮濕和陰冷。
接待老師短促地笑了一聲,那個笑容隻浮在皮相上,帶著幾縷森森鬼氣,好像是畫出來的一樣。
他沖著一旁的陰影裡招了招手,周海樓這才發現,原來附近還坐著幾個穿迷彩服的大男生。
下意識地,周海樓往後退了一步。
他這一步沒能退成,因為接待老師鐵鉗一樣的手緊緊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接待老師原本熱情洋溢的聲音已經完全換了一種腔調,像是剛從腥臭的井水裡撈出來一樣,冷且粘膩,聽起來讓人聯想到青蛙的皮膚。
「學校有著裝要求,你這身皮早點扒了,換一身。」接待老師黏糊糊地說,「何況還有你這麼些東西,哪個學生過來帶這麼多東西。」
周海樓猛地抬起頭,想問他們是什麼意思。只是他還不等問出口就發現,接待老師的這句話並不是對著他說的。
像是收到了什麼指令一樣,那幾個人高馬大,膀大腰圓的男生整齊地沖著周海樓走了過來。
周海樓就是再弱智,現在也能意識到不對了!
他一扭頭就要往來的方向跑,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喊那個女助理。
可時間過得太久,而且距離也相隔太遠了,周海樓的聲音甚至不能穿過操場。
他被兩個男生合夥狠狠地撲在地上按住,雙膝頓時在曬得滾燙的瀝青地面上磕開兩個血口。
這幾個被指派過來的男生顯然訓練有素,他們按頭的按頭,按腳的按腳,還有個人把一塊臭烘烘的布料堵在周海樓的嘴裡,徹底止住了周海樓的叫喊。
那濃鬱的惡臭從口腔直衝鼻腔,差點熏得周海樓暈過去。
接待老師把周海樓的兩個箱子一推,徹底甩手不幹。他命令這幾個男生:「你們注意點,這是大客戶。」
男生們對視一眼,嬉皮笑臉地齊聲說:「我們知道了。」
什麼?什麼是大客戶?你們在幹什麼?這個學校怎麼回事?
有人重重地按著周海樓的脖子,把他的臉往烤得滾燙的瀝青地面上貼。周海樓努力抬著脖子和那股力道抗衡。
就在他艱難地把臉側過一個角度時,他看見……
那二十多個筆直筆直站在正午驕陽下的學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方向,臉上波瀾不驚,是死水般的麻木。
周海樓:「!!!」
那個接待老師一手擋著陽光,一邊圍著這二十多個站軍姿的人轉了一圈。
他不知道挑出來什麼錯,突然重重在一個學生身上一踹!
那學生就這樣倒在地上,也不爬起來,反而迅速地把手貼在熱燙的地面上,一個接一個,機械地做起了俯臥撐。
周海樓只看到這裡。
因為下一刻,他就被那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從地上拉起來,推推搡搡地帶走了。
……
周海樓被這幾個人拉進一個空蕩蕩的教室裡,因為在給他換衣服的過程中掙扎得太厲害,周海樓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揍。
這可不是周靖氣急的亂打,也不是雲笙大舅一句話一個耳光的教訓。
將近十個男生圍著周海樓,他隻覺得四面都是拳頭,八方都是腳。他就是再能打,再能跑,也絕對抗不過這十多個人的圍堵。
最後他被打得抱著頭縮成一團,一個男生還不依不饒地把腳重重地往他身上踹。
最後還是有人從後面抱住那個男生,勸道:「好了好了,吳哥消消氣,消消氣,老奔不是說了嗎,這是大客戶,你不能那麼搞。」
「操。」那個被稱為「吳哥」的男生顯然還余怒未消,他罵罵咧咧地往旁邊呸了一口血唾沫,「這小子是個刺兒頭,真他媽會蹦躂,竟然還不服打,還還手,還想跑?我看他媽的能跑哪兒去。」
他說到這裡,又來了氣,重重一腳飛蹬在周海樓肩頭,把蹲著的周海樓踢得滾在了地上。
「衣服給他自己換。」吳哥把一套粗糙陳舊的迷彩服丟在周海樓身上,自己則走向了小弟們一路拖過來的箱子,「這小白臉都帶著什麼,翻翻,到時候還得上交的。」
周海樓一隻眼睛已經腫了,怎麼睜也睜不開。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鼻血,暈暈乎乎地從地上爬起來,隻覺得自己渾身要散架了。
某一瞬間,他疼得渾身肌肉彷彿都在呻.吟。
這群男生下手太黑了。
不過也是,既然能做得出群毆這種事,又能指望他們有多高的道德標準?
有個男生似乎憐憫心尚存,他沒著急和那些人一樣去翻周海樓的行李箱。
看周海樓坐起來,獃獃倚牆靠著,他不由得勸說道:「還能動吧,能動就把衣服換上,不然有你苦頭吃。」
那群男生已經在叫這個人,這人往箱子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忍不住說:「新人都得有這一遭,你這幾天好好熬吧。」
那邊翻找周海樓行李箱的人已經大叫了起來:「臥槽!這小子太他媽有錢了!」
他從行李箱裡翻出來整整三萬塊錢,頓時連眼睛都直了。
「吳哥,錢得交上去……」有人低聲提醒那個吳哥。
「這我他媽還不知道的?」吳哥沒好氣地踹了那人一腳,「再給我翻,我不信他隻帶了錢,肯定還有別的。」
「零食啊,吳哥,一箱子都是零食。」
「臥槽,那這個好啊,這個能留著。到時候把錢往老奔那一交,零食給老奔挑挑,他絕對不會說啥的。」
「真他媽是個大客戶啊。」吳哥回頭看了一眼周海樓,眼中難掩嫉恨。
下一刻,他猛地掏出一袋牛肉干朝著周海樓砸了過去:「老子他媽讓你換衣服!」
那一下重重地砸在周海樓額角,讓周海樓的腦袋偏了偏。鋒利的塑封邊緣在他額角上劃了一道小口,細密的血珠當時就滲了出來。
周海樓實在沒有力氣反抗了,他沉默而緩慢地抬起手來,第一件事是把塞在自己嘴裡的那塊破布給拽了出來。
直到拿出來後,周海樓才發現,那是一隻黏糊糊的襪子。
那股惡臭彷彿已經滲進周海樓的口腔,他捂著嘴乾嘔了幾聲,卻只在嗓子口反上來一點酸水。
翻他行李箱的男生又在頻頻朝他的方向看,周海樓沒有辦法,只能先把那套簡陋的迷彩服換上。
他這輩子從來都沒穿過這麼粗糙悶熱的布料,幾乎在剛剛上身的瞬間,他身上所有青紫的傷口都被摩擦得生疼。
周海樓剛剛換上衣服和膠鞋,第二個指令就粗暴地當頭扔了過來。
「四子,你帶這小子把他衣服洗了。」吳哥嫌惡地看了看周海樓那張抹開了鼻血、青腫得花團錦簇的臉一眼,「他那衣服好像挺貴的,我們都踩上鞋印了,別到時候老奔朝我們要。」
四子磨磨蹭蹭地應了一聲,沒立刻動彈。
「行了,零食記得分你——還不快點滾蛋!」
四子便走到周海樓身邊,用力猛踹了他一腳:「起來,拿起你的衣服,跟我走。」
雙拳不敵四手,周海樓默默地忍了。
那個四子把周海樓帶到一個簡陋的水房,水房裡水池底部的瓷磚都染上了銹色。老舊的黃銅水龍頭一擰開,噴出來的水帶著刺骨的冷。
四子不耐煩地說:「你怎麼黏糊糊的?」
周海樓走不快,他現在腿上都是傷,有在操場上被人推到時摔傷的,還有被人猛踹的時候各種青紫的皮肉。
四子的這個形容讓他想起那隻惡臭的襪子,周海樓當即乾嘔了一聲。
他們一堆人的時候他打不過,現在就這麼一個,難道他還不能……
周海樓猛地頓住了。
在長長的大水池和牆壁的夾角之間,突然冒出了一顆被剃得幾近於禿的青茬頭皮。
那人露出兩顆烏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周海樓,顯然正是之前周海樓進門時在教學樓裡看到的男生。
他沖著周海樓微微地搖了搖頭。
周海樓:「……」
他忍了,怒氣沖沖地把水龍頭擰到最大,用力地搓著自己的衣服。水花四處迸濺,落在四子的身上,他衝上來就給了周海樓一腳:「你他媽……」
周海樓也勃然大怒,他猛地把濕漉漉的衣服往水池裡一甩,自己也合身撲上去:「你他媽!」
他隻佔了最開始那一撞的便宜。因為不到半分鐘後,水房門口就又走進來兩個男生。
這三個人一起聯手,重新把周海樓胖揍了一頓。
「哈哈哈,吳哥眼神行啊,一眼就看出這新人不老實。」
「還帶設埋伏等人跳坑的,這叫什麼來著?釣魚執法!」
周海樓才止住血的鼻子又被打得鼻血橫流,這群人按著他的腦袋到水龍頭下猛衝,冰冷的水花濺了周海樓一身。
最後,他們把軟得像一灘爛泥一樣的周海樓往水房髒兮兮的地上一丟。
「我告訴你,等行李箱翻完,你衣服還沒洗好,你就死定了小白臉。」
周海樓躺在地上,滿臉都是水和鼻血。
他重重地喘著氣,辨認不出呼吸間的淡淡鐵腥味是常年不換的水管裡的鐵鏽,還是他自己的血。
他這次真是費盡九牛十二虎之力,才從地上爬起來。
等他再看向那個大水池和牆壁夾角時,木然地發現那個青皮腦殼的男生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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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噩夢一樣的半天,似乎也沒什麼可說的。
周海樓被架到接待老師的面前,那個老師依舊陰冷地笑著,對周海樓渾身的腳印和他鼻血都沒擦乾淨、還腫著一直眼睛的臉完全視而不見。
「去集合上第一節課。」
下午的課都是文課。周海樓此時還不知道文課的可貴。
他只知道他們全班一百多人,密密麻麻地圍著一個電視機,看著裡面洗腦一樣一段錄像視頻。
「你們都是渣滓,廢物,人間的殘渣!能來這個學校上課是你們的福分,你們會在這裡脫胎換骨,重獲新生!」
期間還有老師隨即抽點名,被點到名字的學生就得上台,把自己罵得豬狗不如。
他對自己使用的尖刻詞語,甚至骯髒尖酸到讓周海樓隱隱作痛的臟腑一個勁兒地顫慄。
那學生說到最後已經痛哭流涕,說不出話來。
然而講台上的老師只是臉色微微一沉,他就立刻通過被淚水模糊的眼睛看清了這一切,竟然一邊一個地重重打起自己的耳光,痛罵自己不是人,不是東西。
那個老師好像終於滿意了。
直到下課的時候,周海樓才毛骨悚然地知道,這堂課的名字叫做「大愛課」。
他猛地打了個寒戰。
……
如果要周海樓把這個地方的食堂評價為豬食,想必連豬都要抗議造反。
清水燉白菜,鹽加得好像不要錢一樣。配菜的米飯糙得刮嗓子。
周海樓很懷疑鐵盤裡的白菜究竟洗沒洗過。
他這一天又奔波,又挨揍,還受了不小的驚嚇,本來就餓透了。然而在看到清湯寡水的晚飯時,他簡直一點都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要吃。
周海樓剛剛打算放下筷子,就看到自己對面坐著的那個男生驚異地看著自己,眼中的神色近乎是恐懼的。
「……」
周海樓一言不發,強閉著眼睛,把這堆吃起來完全是在折磨他嬌生慣養的味蕾的東西給咽下去了。
晚飯後一群人被拉到操場站軍姿,半個小時後回宿舍。
周海樓作為新人被分到一間住了十六個人的男寢。
還不等他坐下來稍微歇一會兒,站在窗檯旁的那兩個男生突然回頭,其中一個就是今天搜他行李箱的領頭「吳哥」。
周海樓的心慢慢地冷下來,宛如被浸入冰水一般。
他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卻正撞上另一個男生的胸膛。
「!!!」
周海樓的眼睛慢慢睜大,他左右看看,卻發現宿舍裡的七八個男生都像是得到了什麼號令一樣,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朝他走了過來。
「新人骨頭很硬啊,居然之前還敢還手,還得教你一點規矩。」
他們一個個活動著拳腳,陰影漸漸淹沒了周海樓。
……
當天晚上,周海樓獃獃地躺在床上,他渾身被揍得青一塊紫一塊,根本就睡不著。
更何況男生宿舍還飄著呼嚕聲、磨牙聲、屁聲和腳臭。
在黑夜裡,上鋪突然緩緩地倒吊下來一個男生,他頭髮剃得幾乎露出青皮,一雙眼睛烏沉沉的,正是周海樓白天遇到的那個男生。
他似乎不意外周海樓沒有睡,在看到周海樓還睜著眼睛時,隻立起一根手指,對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
已經吃過那麼多一拳一腳的教訓,周海樓要是再學不乖,那可能就只有死路能走了。
看周海樓會意地拚命點頭,那個人做賊似地左右看看,最終緩緩掏出一個圓圓的東西遞給周海樓。
那是一枚廉價的,完全由糖精和可可脂合成的金幣巧克力。
周海樓接過來,如獲至寶地塞進嘴裡。
曾經這東西掉地上他都會直接踩過去,如今卻感覺被這劣質的甜味拯救了飢腸轆轆的胃。
男生一遍一遍地在空中比劃著兩個字,過了良久,周海樓才看出來,那兩個字是「聽話」。
——————————
第二天的晚上,果然就出事了。
周海樓前一天晚上已經學會了「新人的規矩」,給這幫男生挨個打了洗腳水。
但是如果要讓他給人洗腳,那就實在太超過周海樓的接受範圍。
他劇烈地反抗起來,果然又遭到了大半個寢室的聯合毆打。
這一次,男生們的動靜鬧得太過了,被舍管當場喝令抓住。
在宿管問「你們搞什麼呢」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齊齊地投向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周海樓。
那個「吳哥」顯然是拿主意的。他想也不想就直接說道:「老師,他偷我東西!」
「……」
周海樓突然猛地發了一下抖,他覺得這個腔調聽起來簡直無比熟悉!
他借著那一股勁兒坐起來,啞著嗓子開口辯解:「不是,是他們……」
宿管根本看也沒有看周海樓一眼。
他伸手隨便一點周海樓,腦袋往外一撇:「出去,底下有老師教訓你。」
「……」
周海樓突然就明白了。
他們不在乎事實的真相,也不在乎究竟發生了什麼,甚至可能這個宿管都不在乎剛剛是不是吵鬧了。
他們只是確定了,要被踐踏和欺凌的對象是他而已。
所有的一切,他的反抗也好,他的眼神也好,他的「自己找事兒」也好,都只是隨便拿來用的理由。
……好熟悉啊。
這一套好熟悉。
這個思維好熟悉。
剛剛那個男生的語氣……也好熟悉啊。
……
周海樓被宿管送到教官手裡,名義上是「偷了東西,要長長記性」。
他被那些教官一口一個「小偷」和「賊」地叫著,靈魂卻好像被撕扯成了兩片,一片麻木地呆在他的身體裡,另一片則解離出去,用冰冷的眼神看著下面的一切。
周海樓一時竟然想不起來,他腦海中另一個類似的場景,那個頭髮短短,身體瘦弱,被一群人圍在中間重重推搡,叫著「小偷」、「窮鬼就是做賊」的人是誰。
那幾個教官原本想罰他一點其他的,周海樓敢肯定,自己一定從其中一個教官嘴裡聽到了「倒吊」兩個字。
在這個冰冷的夏夜裡,他極力地睜開眼睛看去,發現操場上的單杠上,好像真的倒吊著一個人。
那個人腳上系著繩子,來回晃悠著,看起來簡直像一隻死去的豬。
最終還是一個教官提醒:「他是大客戶」,剩下幾個教官才想起來什麼似的。
「那你就……跑個八千米。」
看周海樓站著不動,那個教官立刻一腳把他踹倒:「怎麼了,說你是小偷還冤枉你了?不服是不是?是不是?」
周海樓邁開傷痕纍纍的雙腿,在夏夜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的汗溻濕了迷彩服,在衣服上凝結成鹽粒,又凝結成板霜。幾個教官著急睡覺,因此輪流跟著周海樓的圈,一旦發現他慢下來,登時就是一腳猛踹上去。
……他好像也什麼時候見過,一個女孩拚命地在教學樓八樓上下奔跑,利用拐角、走廊、消防通道,不敢慢下一點腳步。
她也是,和他現在一樣,怕被人追到嗎?
那可真是……
可真是……
周海樓越跑越慢,越跑越慢,最終在某一次,身後教官一腳踢過去的時候,他猛地摔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撲通」。
這一回,他眼皮發沉,再也爬不起來,只能癱在地上不動了。
————————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周海樓發現在自己已經在醫務室裡。
這裡的醫務室當然不可能像盛華的校醫院那麼符合規格標準,別說x光和ct,能有張架子床就不錯了。
醫務室裡也沒有值班的校醫——實際上,周海樓都懷疑,這裡究竟有沒有校醫。
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床頭,周海樓循聲望去,發現竟然是那個青頭皮的男生。
「終於找到機會和你說話了。」那個男生鬆了口氣,「你叫什麼?」
他們兩個彼此交換了名字,周海樓知道了對方叫孫亞。
「你是從外面來的,好像還是自己來的,不是被用麵包車綁過來的,是不是?」
在確定了這點以後,孫亞鬆了口氣,連忙問他:「那你知不知到周圍究竟長什麼樣?」
周海樓悚然一驚,徹底清醒了。
這男孩是要逃走!
「我知道。」他急促地說,「我當然知道,我見過,我沒上心……你讓我好好想想。」
「你一定要好好想。」男生拚命點頭如搗蒜。
「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如果逃跑被抓回來,那會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慘。」
男生說到這裡猛地打了個寒顫,他連用了四個非常,顯然是驚懼至極。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周海樓離開醫務室後,又找到機會和男生商量了幾次。
某一次上午的「勞務改造課」,也就是手工折信封的時候,他和孫亞找到機會被分到了一個組。
那之後好幾天,他們都在一個小組,低聲地說了很多話。
孫亞告訴周海樓,他這回非得要跑,是因為聽說學校新引進了一個什麼機器,就等著機器來了。
「有兩根長針,會放電,據說能給人洗腦。」孫亞一邊說一遍打了個哆嗦,「我可不想那樣,以後忘了自己是誰,喜歡打遊戲,只知道糊紙盒和抽自己嘴巴子讓我快樂。」
「……」
雖然周海樓的生物學得不好,但他也知道,孫亞概念中的那種洗腦機器是不存在的。
如果存在的話,周靖這種資本家首先就先會用來給員工上996的課。
但是兩根長針和放電,聽起來也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周海樓一點也不期待。
他在這裡過了幾天,最開始反抗得厲害,後來幾天學乖了,勉強算是相安無事,一天最多會挨一兩頓揍。
但在老師眼裡,他就比剛來的時候乖多了。
而且因為他是「大客戶」,所以普通老師對周海樓還算稍微客氣一點。
雖然該罰就罰,但至少會像那晚的教官一樣,類似把「倒吊」換成「八千米」。
有一天走廊裡周海樓遇到那個接待老師,他竟還掛著那種黏糊糊的笑容,一臉堂皇地慰問周海樓。
「怎麼樣,過久了就發現還可以吧。這裡還是不錯的。」
「……」
周海樓被他的無恥震驚地說不出話。
但就在那個瞬間,他突然想起一個畫面。
華秘書和他說起雲飛鏡的時候,曾經提過雲飛鏡想要從盛華轉走,最終終於遂意。
周海樓當時還很不解地想:盛華這麼好的地方,幹什麼需要轉走?
雲飛鏡是被誤會過一陣,不過後來不就風平浪靜,再也沒人敢針對她了嗎?
……時至今日,他終於懂得。
同樣的道理,原來換在自己身上也是成立的。
——這個學校這麼好,周海樓幹什麼挖空心思地想要逃出去?
——他是一開始吃了點苦頭,被人揍到甚至說不出話,可後來不就不常有了嗎?
——最開始男生們汙衊他是賊,別人給他起個外號叫小偷。但之後他們都改叫他「大客戶」了啊!
當一切發生在周海樓自己的頭上時,他才明白、理解、體悟了所有。
糊信封的時候,周海樓低聲問孫亞:「你為什麼找我商量?」
這個男生膽子大,動作細,如果只是想找個知道地形的人的話,其實不用一開始就鎖定周海樓。
——周海樓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識到,自己其實算不上個什麼東西。
連在這種學校裡,他都不是第一要被考慮的合作對象。
孫亞很誠實,他說:「我看出來了,你家有錢。」
周海樓入學的時候,他曾經趴在窗台上看清了周海樓身上的衣服。
這一回,周海樓是真的明白了。
「我出去後……給我家裡看身上的傷……他們不會放過這裡的。」
這一次「入學」,他還確實「學」到了許多許多地東西。
最後孫亞單方面地結合周海樓、他另外的「線人」,甚至是老師的閑談,勾勒出了一張附近的地形圖。
他帶周海樓往那個狗洞看過,以狗洞的大小,確實只有孫亞這種瘦小的人能勉強擠出去。
「我出去後,就聯繫我姑姑,她應該會照顧我。」孫亞喃喃地說。
他把自己的一隻手臂給周海樓看,周海樓發現上面記滿了電話號和密碼!
「你要聯繫誰?」孫亞問他。
周海樓沉默了良久。
他想說他父親,可他太清楚周靖的冷酷、自負和固執。
這個學校就是周靖挑的。
他又想說雲笙大舅,但一想起一開始就是雲笙提議把他送進類似的學校,周海樓就忍不住後心發涼。
最後,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說:「我妹。」
孫亞驚異地看著他,似乎想不到他會把任務託付給一個比他還小的人。
「你妹?那你們感情一定很好。」
「不……」
周海樓倒退一步,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我們感情不好,一點都不好……」
他們甚至沒共同處在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空間裡,進行一場單獨的對話過。
「我都沒她電話號……」
他根本不知道雲飛鏡從前有沒有電話——她那麼窮,會有電話嗎?
「我對她……」
他對她無視、汙衊、縱容一切潑到她身上的髒水,也任由另一個和她同齡的女孩對她做盡了惡事。
甚至周海樓的朋友都不能用言語點醒他。
但是他為什麼會脫口而出她的身份?
「我只是知道……她明白。」
雲飛鏡會瞭然所有發生的一切。
雲飛鏡能知曉那所有的感受。
因為……周海樓也明白,那些事究竟代表著什麼。
周海樓如今終於在親自品嘗過後恍然大悟,但到底是晚了一步。
在沉默良久以後,他給了孫亞華秘書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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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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