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嚴錚青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
他對那女孩子一見鍾情,堅持認為這姑娘是他畢生的靈感繆斯。然而他甚至連那個女孩的臉都沒有見過,只聽過她的聲音。
據說那女孩子幫過他。
曾經也有一些喜歡他的人,和他謊稱自己就是當初那個女孩,但全都被嚴錚青不假辭色地嚇退了。
有更多的細節與內容留在嚴錚青心裏,隻被他和當事的女孩子覺知。
那是兩年前的一個下午。
當時嚴錚青和家裏有些爭吵,小少爺不識人間炎涼冷暖,也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在家裏大發了一通脾氣,撂下了一堆狠話,然後怒氣沖沖地衝下了房間。
他從別墅攔出租直接去了市裏,甚至沒用家裏的司機。
夏天,人穿得都比較簡單,嚴錚青也不例外。直到司機把他拉到了市中心那棟標誌性的購物大樓下,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沒帶錢也沒帶手機。
司機想了想,也不難為他。司機問他,要不要我載你回去,你把來回的車費給我付了?
對於青春期的男孩子來說,離家出走主動回家等於主動低頭,要讓他們選擇低頭,簡直比要了他們的命都難。
嚴錚青當然不願意。
於是他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手錶付帳,就此除了身上一件T恤和短褲外,終於一無所有。
孤獨而赤貧的嚴錚青寂寞地漫步在炎熱的夏日驕陽下,太陽把他的皮膚曬得滾燙。
他現在身上一個鋼鏰都沒有,連瓶礦泉水都買不起。
當然,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借路人的手機,給自己的朋友們打電話借錢救場。或者進到購物中心,他是好幾家店裏的vip客戶,那些店面的經理總有人記得他。
方法總是比困難多的,只是嚴錚青不願意。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有一種莫名的倔強,他們堅持著某些特定的、甚至會傷害自己的、在外人看來甚至無意義的行為,就好像那是他們僅剩的尊嚴。
無數種解決辦法袒露在嚴錚青面前,可他就是不想做。
在他的心裏,他此刻的悲情,讓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陌路英雄。
他也真跟一個陌路英雄一樣,因為低血糖和中暑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當時室外溫度足有三十七度,地皮滾燙的能把人烤焦。普通人都不願意在這個天氣出門,街面上只有少數的行人。
那幾個人可能也是出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看到嚴錚青倒在地上也沒有扶。
最後,在他被燙熟之前,把他攙到樹蔭底下的,是個瘦弱的女孩子。
嚴錚青當時不能睜眼,他一睜眼就暈的想吐不說,視網膜上的殘像也都是大塊大塊的色塊,連個人形都看不清楚。
只有女孩子的聲音落進他的耳朵,在炎炎夏日裏像是一泓冰泉。
「我……要死了嗎?」嚴錚青呢喃著問。
「你中暑了,傻帽。」女孩子冷酷無情地說。
她的聲音在這樣炎熱的夏天裏聽到,感覺可真涼爽啊。
女孩子拿出一支軟管的藿香正氣水撕開包裝,給嚴錚青強行灌了進去。就在嚴錚青因為那股怪味咳嗽不已的時候,女孩子已經乾脆利落地合上了自己的包。
嚴錚青被藿香正氣水的藥液辣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他的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水……」
「沒有。」女孩乾脆利落地說。她聲音裏帶著一點破音的啞,但還是能聽出來原本玉潤珠圓的美妙底色,「剛剛機場給明星接機,我帶的水喝光了。」
「你替我買一瓶行嗎。」
「嗯,錢先給我。」
「……」嚴錚青的嘴張了張又閉上,他覺得自己簡直尷尬地說不出話。
「沒錢不能給你買。」女孩子乾脆利落地說,「你們市物價高,一瓶水兩塊錢。如果你自來水也能喝,我可以跑去給你接點。」
嚴錚青要水本來只是想沖沖嘴裏可怕的味道,然而要是為了這個就喝自來水……算了吧。
看見他的選擇,女孩子也不太意外。她笑了一下,聲音裏帶著點善意的嘲笑:「嬌生慣養長大的孩子。」
嚴錚青不太服氣:「你還給明星接機呢。」
他其實更想說,聽你聲音,你的年紀可能都比我小,你別用這麼老氣橫秋的腔調和我說話。
女孩子就又笑了一下。
她的聲音是很利落的,現在因為嗓子啞,音調裡微微地摻著一點沙。她的語速稍快,每個字卻都清晰不粘連,獨立如顆顆新磨的冰珠。
「我去接明星是門生意。十八線小明星需要接機的粉絲拍街拍,到時候讓站姐放在粉絲站上,或者拿去發新聞,顯得人家紅。」
「接一次底價八十,舉牌加三十,喊得格外用勁兒加二十,能哭得三生有幸再加二十,我長得漂亮,衝破保安封鎖撲過去死賴著合照。因為這種『路人照』裡需要出現我正臉,所以可以再加五十。」
低血糖讓嚴錚青的大腦發暈,他算了半天才算明白帳,聽了以後相當不可思議:「就兩百塊錢?」
他沒聽錯吧,兩百塊錢就值得喊啞這麼好聽的一把嗓子?
「不是兩百,一百六——我從a市過來做這單生意,來回的客車費也要算錢。」女孩子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他,這一回,她的聲音稍稍帶點冷漠。
「你掙這個錢幹嘛?」
嚴錚青發誓,他沒有什麼不好的意思,他就是有點好奇,有點不會說話……還想知道女孩子攢錢是為了什麼。
如果只是為了限量版的首飾,或者一條漂亮的裙子,他覺得他可以送給她。
但他沒有想到,他會聽到那樣一個回答。
女孩的聲音非常乾脆,非常平淡,她冷靜地念出了一個早已被她自己接受的事實:「掙錢活著——這是我一個星期生活費。」
「……」
嚴錚青的呼吸稍微窒了一下,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剛剛這姑娘說他嬌生慣養了。
從剛剛起,嚴錚青一直撐著自己的腦袋。直到這一刻低血糖帶來的頭暈目眩讓他實在堅持不住,坐都坐不穩了,膝蓋一彎幾乎就要往地上跪。
「你怎麼——」女孩子看清他的唇色,倒吸了一口冷氣,「天啊你還低血糖,為什麼不早說?低血糖嚴重了會要命的。」
她手忙腳亂地給他剝了一塊巧克力餵了下去,巧克力已經有點融化了,軟塌塌的,裡充滿了劣質的糖精和人造香精味兒。
平時這種東西放在嚴錚青鼻子下聞一聞,他都得沖人發脾氣。然而這一回,他卻乖乖地把巧克力咽了下去,並且沒再說什麼要水漱口的傻話。
女孩子一連餵了他三塊巧克力。
嚴錚青的情況漸漸好起來了。他晃晃腦袋,再睜開眼睛時,視線裡再也不是旋轉的斑斕色塊,雖然眼前還是有點模糊,但已經能看清自己的手掌輪廓。
「你可以了?」女孩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聲音裡多了幾分如釋重負之意,「那我真的要走了……如果最後一班客車趕不上,我沒法徒步二十公裡回去。」
她臨走前握了一下嚴錚青的手,在嚴錚青的手心裏留下了兩個被體溫捂到發熱的鋼鏰兒:「你拿著找人藉手機,或者去公用電話亭打電話。不要再跟家裏置氣了,早點回家。」
她嗓子都啞了,依然捨不得用兩塊錢買一瓶水。
可臨走之前,她給嚴錚青留下了兩塊錢。
嚴錚青想叫住她,他想告訴她自己到時候用專車送她回去,他願意做女孩子的助學人,給她找好學校或者別的什麼……然而女孩子走得太快太乾脆了,嚴錚青抬起頭,只見到她長發飄揚的一個背影。
嚴錚青後來老老實實地回了家,他父母為他的懂事感到萬分欣慰,給他專門從m國定製了一個遊戲機做獎勵。
那遊戲機也不貴,正好十二萬吧。
然而嚴錚青卻留著女孩子剝巧克力給他吃的金色包裝紙。
他後來在城市小巷裏問過,知道這種最普通的金幣巧克力通常會被店主找錢時當成零錢給人,一塊一角錢,女孩隻給他吃了三個——她大概沒有第四塊了。
再後來,念高中的時候,嚴錚青選擇去隔壁市上學。
他成績不算很好,不過他父母從來就沒指望過他能在學習成績上出人頭地。嚴錚青喜歡畫畫,父母也答應了可以讓他做藝術生,以後送他去I國學美術。
嚴錚青畫過靜物,畫過山水,畫過巍峨的建築物,也畫過老人、女性、動物和孩童。
只有在畫少女的時候,他格外偏愛勾勒一襲長發垂肩的翩翩背影。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或許只能算是他年少時的一見鍾情,也許在幾十年後就可以聊作笑談。
然而後來,嚴錚青想起來這件事,都覺得自己千不該,萬不該,總不能說出那樣的一句話。
那天他穿過一條走廊想去美術活動室,沒想到會碰上雲飛鏡被幾個男生堵在牆角。
男生人多勢眾,雲飛鏡也不甘示弱,兩邊人打得亂七八糟,最後雲飛鏡被擰著手卡在牆上。
嚴錚青皺眉掃了一眼,原本是想阻止這件事的。
他走近了看,才認出這人原來是雲飛鏡——宋嬌嬌特意跟他提過的雲飛鏡。
然而就在那個時候,雲飛鏡透過淚水充盈的眼睛,看清了嚴錚青的臉。
她說:「幫幫我——記得我嗎?b市的時候我幫過你!」
因為剛剛被狠狠掐住脖子,她聲音沙啞破碎地聽不出一點原本的音調。
「……」
嚴錚青猛地站住了。
這些年裏,有太多人用過這個理由騙嚴錚青,他聽都已經聽煩了。
即使明知道對方可能只是為了求助耍的小花招,但嚴錚青依舊對此感到深惡痛疾。
他眯了眯眼睛,非常不悅地說:「你要點臉吧。」
他轉身走遠了,直到他走到走廊的盡頭,也依舊能聽到男生們的嘲諷聲:「哇她居然哭了,哈哈哈被嚴錚青當面問你要不要臉,就這麼讓人難以接受嗎?」
「我看她是喜歡嚴錚青。」
「哈哈哈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
在童話裡,小美人魚失去了自己的魚尾,把嗓音交給巫婆做交換,於是她走在岸上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王子始終沒能認出自己的救命恩人。
而在現實裡……
雲飛鏡剪了頭髮,被掐住脖子傷到了聲帶。於是嚴錚青就沒能認出她。
直到此時,直到此刻。
嚴錚青僵硬地站在雲飛鏡面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回想起來。
現在也是當年一樣,是個足以讓人中暑的炎炎夏日。然而寒冷卻從嚴錚青的腳底板直衝天靈,好像要把他整個地凍僵了。
雲飛鏡看著他,慢條斯理地笑了一下:「什麼是不是我?給你金幣巧克力的人是不是我嗎?」
她哼笑了一聲,似不屑,似輕蔑:「不是,你認錯人了。」
「不,是你……」
「都說不是了,你要點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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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關於這章的情節……小鏡子哭不是因為喜歡嚴錚青/感覺自己被辜負啦,她是之前被卡著脖子掐窒息了……流淚是生理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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