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樓臉上浮現出幾分掙扎之色。
他看起來相當想要留下來,也許還不死心,甚至打算和雲飛鏡說上幾句話。
然而華秘書就在一旁看著,一發覺他有這個意思,便當機立斷地將周海樓帶走了。
和周海樓不一樣,周海樓作出決定是靠本能,但華秘書做事,卻是要動腦子。
即使雲飛鏡現在態度堅決,說什麼都不肯跟他走,但雲飛鏡的決定是她的決定,而華秘書和周氏,也有他們的立場。
華秘書可以預想到,這是他第一次來請雲飛鏡,卻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只要能夠得到好的結果,中途吃幾次閉門羹不算什麼。
比如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大少他顯然不是一個加分項,所以下一次他上門來請雲飛鏡的時候,就不會繼續讓周海樓跟著。
既然對雲飛鏡有求,也可以預見未來一次次上門的情形,那事情就千萬不能做絕,火候一定要掌握得恰到好處。
要是糾纏不休,令雲飛鏡產生太多惡感,那下次他也不用來了,直接辭職回家吃自己吧。
因此無論周海樓如何疑慮、不甘、心懷僥倖地試圖掙脫華秘書的手,或者想要回身再對雲飛鏡說些什麼,華秘書都只是嚴厲地扳過他的肩膀,不讓周海樓做任何事。
——要是小姐她只是口是心非就算了。可是你看看從頭到尾,人家理過你一下嗎?
——現在這個危急存亡之秋,可沒有太多餘地給周海樓胡鬧了。
看著兩個人遠去的背影,雲飛鏡肩膀略松,緩緩吐出了半口氣。
就在剛才,和華秘書談論「去看周靖後,周氏將會作出什麼反應」的時候,雲飛鏡心裏突然一動。
她想到了自己股票大廳裡,那張一路飄綠的股票變化圖。
如果她沒有記錯,那今天周氏股票下跌的數據將是4.81%,明天也好不到哪兒去,周氏股票將下跌4.25%,後天再慘一點,跌到了5.1%……
一方面來說,她已經未卜先知,預料到周氏接下來傷筋動骨的慘痛變化。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雲飛鏡實在很難不升起這樣一個念頭:假如她按照華秘書的安排,去探望了周靖呢?
如果輿論傳來雲氏即將回救周氏的消息,股民們也紛紛應聲而動,做出反應,周氏的股票被挽救的話……
那股票大廳裡的數據是將會順著現實改變,還是……
還是即便雲飛鏡去探望了周靖,周家的這個打算,也將由於種種意外,根本就不會成功呢?
這好像是哲學問題,要是往深裡想,幾乎相當於另一個俄狄浦斯式的死結。
幸而雲飛鏡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她很快就從另一個角度想通了這個問題。
如果她不知道未來的股票走向,華秘書帶著周海樓過來,請求她去探望周靖,她會同意嗎?
肯定不會。
而現在她知道了未來的股票走向,面對華秘書的請求,她難道就會同意嗎?
依舊不會。
所以周氏股票下跌的事實板上釘釘,股市大廳的屏幕上展示出來的那條曲線,也可謂有理有據。
因為雲飛鏡的決定,絕不會因為是否窺得未來的情況而做出改變。
至於其餘的那些推想……倒是可以日後拿其他的股票曲線練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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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補課時的規矩,就比往日正常上學的時候寬鬆很多了。
一中的學校食堂一共有兩層,但是假期的時候因為只有高三學生,以及他們這批準備省考的孩子在,所以學校食堂實行單雙周製,每次隻開一層。
高三是要緊關頭,不能讓學生吃壞肚子,所以所有高三的學長學姐必須去吃食堂。
不過對於雲飛鏡這樣的高一學生,要求就沒有那麼多。
畢竟,省考這樣的知識競賽,參與與否全憑個人自願。再不讓學生放鬆一點,那和坐牢有什麼差別?
所以雲飛鏡他們可以去食堂吃飯,也可以去校外的小店自己找東西吃。
雲飛鏡拒絕了家裏司機給她送飯的提議,也很少在一中的食堂吃午餐。
中午的時候,她通常會去校外,和羅泓林桓一起吃飯。
偶爾,林桓還會帶他們兩個混進隔壁三中,蹭一頓三中的食堂嘗嘗。
一吃之下,雲飛鏡發現——有江湖傳言曾稱,一中三中都是在同一個農場採購,這條消息大概是真的。
因為那兩天的飯後水果裡,蘋果全都是一樣的酸。
通過昨天拋骰子的結果,今天他們三個人會去校外吃冷麵。
開冷麵館的是個東北的大叔,生了一張國字方臉,手掌很厚很寬,說話嗓門極其敞亮,能從後堂貫穿到前堂。
他們家冷麵也做得乾淨好吃,一個青花瓷的大圓碗裏盛著酸甜的麵湯,細細的麵條在湯中若隱若現,澆頭是幾片西紅柿並著一撮黃瓜絲,漂浮在麵條上的辣白菜火紅,一見之下,口水都要先滴下來。
雲飛鏡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過來吃冷麵的震撼:那個圓碗下窄上寬,碗口能輕輕鬆鬆地裝下林桓的臉。
林桓對此非常不滿:「等等,為什麼是我的臉?」
當然因為你臉最大啦。
雲飛鏡給他拋去一個意味深長神色,讓林桓自己領會。
林桓勃然大怒,當場翻出書包裡的軟尺和草紙,現場給三人的大頭進行3D建模,試圖有理有據地說明羅泓的臉比他大多了。
除此之外,他還根據現場採樣得來的數據,出了一道推斷是否可導的數學題。
那頓飯吃到最後,三個人都吃嗆了。
現在坐在桌前,大叔剛一把面碗端上桌子,林桓顯然就想起了之前的插曲,表情裡隱隱有幾分警惕。
雲飛鏡小聲替他配音:「總有刁民想害朕。」
林桓頓時怒目而視。
羅泓不聲不響地替三個人都掰好了方便筷子,慢條斯理地磨去了筷子間的毛刺,一人一雙架到面碗上。
他很穩重地提醒兩個朋友:「食不言。」
其實真的食不言也不可能,有消息要交流,有八卦要評論,還有今天做過的新題型要協力琢磨。三個人一起吃過這麼多頓飯,能不能管住嘴還不知道嗎?
能做到「食不吵」就很不錯了。
林桓懶洋洋地抄起筷子,漫不經心地在面碗裏攪拌幾下。
他臉色是肉眼可見的蒼白,體態也比這個年紀的普通男生都要消瘦,食量就更是讓人心疼。偏偏他吃東西還挑剔,常常一盤炒飯矜持地挑著肉燥夾上幾筷子,一共吃下去不到三分之一。
雲飛鏡每次看見林桓吃這家東北老闆出品的、碗口足有人頭大的冷麵,總是下意識地想要打包。
林桓撩起一根冷麵,挑在筷子頭上仔細地看了看,才像是咽毒藥一樣,填在嘴裏嚼了嚼。在冷麵特有的那種酸甜汁子的刺激下,他眉頭下意識就皺了起來。
過了一小會兒,林桓才提起雲飛鏡的家事。
「我聽說,你那個親戚生病了?」
他指得是周靖。
第一次見面時,周靖當面用一句「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的詩句,自證自己是親爹的操作實在太過死亡。
這導致林桓對於周靖印象深刻不說,還不吝惜用自己的創意,發明各種花樣百出的稱呼來作為周靖的代稱。
包括且不限於「你生理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父親」、「你少於50%的基因直接提供者」、「口頭驗爹先生」……等等。
雲飛鏡對這件事談興缺缺,她簡短地回了個「嗯」字,覺得自己無話可說。
林桓點了點頭,思維又跳躍到了另一個方向:「那周氏股票怎麼樣了?」
竹製的一次性筷子被輕輕撂在瓷碗邊緣,碰撞出一聲小小的清越聲響。
這是羅泓的習慣,他對誰的態度都是那麼認真,和人說話時手裏通常是不拿著東西的,更別說握著筷子了。
「第一天10.23%跌停,第二天下跌5.07%,昨天是第三天,周氏上市股票下跌4.81%。」
林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同時還不忘記嘲笑羅泓一句:「你閑著可以背圓周率嘛,記這種沾著綠氣的數據是個什麼毛病。」
羅泓眉眼不動,對這種無聊話一點反應也沒有,重新把筷子握在手裏吃麵。
周家畢竟和雲飛鏡有關係。
只要是雲飛鏡的事,他就都放在心上。
不用破壞他多年以來形成的生物鐘,也必不侵佔之前就訂好的時間表,只在閑暇的時候,羅泓會找出和雲飛鏡相關的那些東西看一看。
或者是一面背後描畫著雲彩的小鏡子,或者是幾條關於雲氏和周氏的財經新聞,再或者是一篇關於雲氏兄弟的獨家專訪。
這是隻屬於他自己的私人生活。在學習的餘暇裡,在零碎的時間中,這些瑣碎的信息共同編織成一張大網,在蛛絲馬跡之中,旁敲側擊地編織出關於雲飛鏡如今的情況。
在因為葬禮離開的那三個星期裡,羅泓已經遺失過她一次了。
他是個有記性的人,同樣的一個錯誤,羅泓從來都不犯第二遍。
但對他所有做過的一切,羅泓都緘默不語。
他就像一隻古拙的雨過天青色汝窯瓷瓶,頸口細窄,也當真守口如瓶。
羅泓做過的一切都嚴嚴實實地包在燒瓷的圓底裡,只有偶然遇上了適合的情況,才通過細細的瓶口,泄露出隻言片語的瑣碎痕跡。
比如現在。
雲飛鏡有點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羅泓居然記得這麼清楚,羅泓卻只是付之一笑。
「是公開數據,查一下就知道。」他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林桓暫時沒管這兩個人打的眉眼官司。他把那三個聽起來就相當慘痛的數據在嘴巴裡顛倒著念叨了一遍,疑惑地皺起了眉。
「這都三天了,居然還慘綠成這個王八色兒……周先生這次真的病得很重啊。」
雲飛鏡還是不太想提周靖,因此只是草草一點頭。
羅泓代替她答了這個問題:「新聞上提過了,是腦癌。」
「畢竟是狗仔,報道也是些不盡不實的東西……」林桓搖了搖頭,「我還是信自己根據實際情況結合得出的結論。」
「壹貳叄周刊公眾號上有一篇,記錄得很全。」羅泓嚴謹地說,「從行程表、到醫生的主治領域、醫生的個人獎項都列舉出來了,由以上基礎得出的推論,可信度很高。」
「……」
這回連林桓都忍不住看他:「等等,壹貳叄周刊是個娛樂雜誌……沒錯吧?」
怎麼你這個濃眉大眼的,居然還會追娛樂版的公眾號了?
羅泓鎮定喝水:「英雄不問出處,數據也不求來歷。你怎麼看起來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林桓:「……」
林桓目瞪口呆,喃喃道:「看你現在的樣子,我真不敢相信你是那個三年前分不清金花影后和金棕櫚影后的羅泓。我悟了,往後一定引你為戒,終日打熬筋骨,不近美色……」
林桓剩下的話,都被羅泓用眼神逼殺回了腔子裏。
吃了幾口面後,林桓正色提醒了雲飛鏡一句:「不要只有羅泓上心,你倒看都不看的。這兩天你盯著點周氏的股票,要是接下來三天始終都這麼死亡蹦極,那你就要做好心理預備。」
「我怕周家把你給當成牌打了。」
雲飛鏡對此倒是直言不諱:「不用預備了,昨天他們已經過來找過我了。」
同時,她也有點好奇林桓的推理過程:「不過,你是怎麼猜到的?」
「多簡單啊,周氏要挽回聲譽,拉回大眾對於他們的信心,有什麼比姻親關係來得更快?」林桓不屑一顧地一笑。
「何況以大眾智力的接受程度,跟他們說『老婆娘家要出手幫我了』這種話,是最便於他們理解的,太高深他們還轉不過彎兒來呢。」
雲飛鏡:「……」
林桓十句話裡有九句都是大規模地圖炮,雲飛鏡都已經快習慣了。
很快地,林桓又多說了幾句補充,也特意表明了自己會跟雲飛鏡提起這件事的原因。
他雖然某些時候有點欠揍,但還不至於故意給雲飛鏡找不痛快,哪壺不開提哪壺,刻意和雲飛鏡聊起周靖。
他會提及這個話題,完全是因為……
「我感覺,即使有那位周姓男子重病的消息被放出來,這個數據也下跌的太不正常了。」
林桓緩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掃了一眼聽得認真的雲飛鏡,和稍微有點豆豆眼,但還依舊聽得認真的羅泓,自負一笑。
「你要是感興趣的話,可以先確定一下,你那位現存的唯一直系親屬的公司裡,到底有沒有那麼蠢的董事吧。要是沒人蠢到自己貶自己公司的值,那就多半是有人在故意控盤,要趁他病,要他命了。」
說到這裏,林桓不由得向雲飛鏡微微傾過上身,雙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八卦光芒。
「依你之見,再結合一點雲家大小姐的內部消息,你覺得,究竟會是什麼人在搞你那個素謀一面的親爹?」
「……」
雲飛鏡左思右想,從細節思考,從大局推斷,無論是根據恩仇,還是根據利益,亦或是從道德來說,最合適的答案好像就只有一個……
「我舅。」雲飛鏡坦白地說。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林桓登時雙眼鋥亮。
羅泓則停頓了一下,非常謹慎地問雲飛鏡:「具體是哪個舅舅?」
「這個說不好。」雲飛鏡肅穆地回答,「但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是我兩個舅舅都在陰他。」
羅泓:「……」
羅泓嘆了口氣:「果真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林桓的反應則人性化多了:「嘖嘖嘖,這大舅子和二舅子都是撿來的吧……看看這鐵鎚一樣堅實的郎舅情誼!」
雲飛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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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雲飛鏡拿這件事和雲笙稍稍提了一下。
她理解自己身份特殊,因此已經做好了雲笙用其他話題把這件事輕輕帶過的準備。
不過即使是雲飛鏡都沒有料到,她才透露出一點要問的意思,雲笙大舅便相當爽快地直接承認了。
……不知道是不是雲飛鏡的錯覺,雲笙大舅他好像還承認得挺高興的。
「現在還不到時候,我本來是想過幾天再和你說的。」雲笙示意她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我聽司機說了,那天華秘書過來找過你,不過你沒有去,是不是?」
「他居心不良。」雲飛鏡簡短地說。
「就是這樣。」雲笙點頭以示讚賞,「大舅早就知道,我們小鏡子不會三言兩語就被人騙走。」
說到這裏,他輕輕嘆一口氣:「不過,胳膊肘往外拐,周海樓是要氣死我。」
「……大舅。」雲飛鏡提醒他,「在他們眼裏,我才是那個往外拐的胳膊肘。」
雲笙溫和地糾正她:「不用設身處地地替他們思考該怎麼想,你不是什麼『胳膊肘』,你是我們雲家的孩子。」
他拖過茶壺來,給雲飛鏡倒了一杯自己慣常喝的龍井,然後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用最淺顯的語言,揉碎了和雲飛鏡一點點講來。
周氏現在的窘境,確實有雲笙雲笛在一旁推波助瀾。
實際上,從雲笛的生日宴開始,給周靖預備的坑就已經挖好了。甚至都不用他主動跳,只要周靖動彈一下,就會發現,雙腳之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被人掏空了。
周靖的病情是個引線,生日宴上雲飛鏡的亮相,便是那簇點燃引線的火苗。
至於大量的、一直等待被引燃的火.葯……則是雲笙早就準備好的「禮物」。
他收購周氏的散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個過程很長,預備期漫長到甚至不是一年兩年。
只要有一個機會……
雲笙是打定主意要對付周靖的,不是這一回,也會是下一回。之前有幾次碰上了好機會,他之所以按捺不動,是顧忌周海樓。
而現在周海樓已經成年了。
他已經到了,需要為自己做出的決定承擔責任的時候。
「娶我雲家的女兒,用我妹妹的嫁妝起家,用我雲家的名號發跡……然後再連累死我親生妹妹,世上哪有這種無本的買賣?」
雲笙緩緩呷了一口茶,茶水是熱的,蒸騰出幾縷裊裊的白霧向上,隱約模糊了雲笙的神色。
他說話時慢條斯理,好像聲音裡還帶著茶水滾燙的溫度,以及淡淡的雲霧香。然而雲笙半面未被熱氣遮掩的眉眼裏,卻結著一層不容錯認的冷厲冰寒。
「我原本不在乎得利多少,只是非削去周氏的一半筋骨不可。不過現在看來,還是太浪費了。」
雲笙的口吻十分從容:「小妹的嫁妝,我一直都沒和他討要過,利息到了現在,也是該結清的時候了。」
即使做著這樣兇殘的打算,雲笙同雲飛鏡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居然還是溫柔的。
他笑著問雲飛鏡:「等你成年的時候,除了咱們雲家的繼承權,舅舅再替你媽媽送你一半周氏練手,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