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周海樓前來的時候,臉色還只是糾結猶疑,那當他離開的時候,神色就灰敗得幾近於失魂落魄。
究其原因,那大概是因為他在進雲家之前,還是雲笙的外甥,離開雲家的時候,卻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周氏的公子」。
大廈將傾之際,即使是掌舵人兒子的身份,也沒那麼值錢。
有時候不但不值錢,而且還招人恨。
在周海樓臨走之前,雲笙示意雲飛鏡去送送客人。
聽到「客人」這個說法後,周海樓連瞳孔都張大了些許,他下意識轉過頭來想要和雲笙說些什麼,最終卻隻化成嘴唇一個無力的翕動。
「大、大舅……」
雲笙站在二樓欄桿前,負手而立。他低下視線,自上而下地分給周海樓兩道眼神:矜持、優雅,卻也帶著一種客氣的疏離。
周海樓黯然地閉上了嘴。
雲飛鏡當真送把周海樓送到別墅區的鐵門門口。
最開始的一段路,周海樓始終沉默不語,像是還沒有從巨大的打擊中回過神來。
走了一會兒後,被夜晚的涼風迎頭一吹,周海樓的狀態慢慢恢復了些,至少有了張口表達的力氣。
「不管你信不信,」周海樓語氣乾澀地說,「即使舅舅不對我提那個要求,即使爸爸遺囑裡不留遺產給你,我也會分你一半的。」
雲飛鏡沉吟了片刻,禮節性地說道:「那,謝謝?」
她這種客套的樣子,簡直比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更噎人。至少周海樓的下半句話都被她深深地塞回了喉嚨裡,一時卡得不上不下,聲也不能哼一下。
過了片刻,周海樓才惱怒地漲紅了臉。
「你也不信我是嗎?」周海樓顫聲問,「你和舅舅一樣不相信我?就因為我做錯了事?」
說罷,不等雲飛鏡做出什麼回應,周海樓就快速小聲地抱怨起來。
即使為了維護他如今稀薄的自尊,某些部分被周海樓快速跳過,但雲飛鏡依舊從他含糊不清的敘述中,提煉出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
雲笙和周海樓做了一筆生意。
他可以扶植周氏,他可以幫周氏度過危機,他還可以讓周海樓安安穩穩地做一個兒皇帝。
不過作為交換,周氏會被分割成三份,雲飛鏡,雲笙以及周海樓各一。
可以想像得到,周靖奮鬥半生的商業王國終究是要倒下的,在它即將被拆分得四分五裂之際。
「你要拿走,我能有什麼意見?」周海樓悲憤地看著雲飛鏡,「我本來就打算給你!我一定會給你!可是,可是舅舅為什麼這麼防備我?」
「你對他提出了不當的要求。」雲飛鏡簡短地回答道。
至於剩下更多的、她一瞬間明白過來的事情,雲飛鏡並不打算和周海樓說。
——周海樓說,他原本就打算把東西分給雲飛鏡一半的。
——巧了,雲笙大概的打算,也應該是替周氏救市,然後把周氏的股權、公司財產以及其他的東西給周海樓和雲飛鏡平分。
那天他問雲飛鏡,給她一半的周氏作為練手怎麼樣,他沒說會給雲飛鏡全部。
至於剩下的二分之一,自然是要留給周海樓。
——原本是要留給周海樓的。
周海樓喃喃道:「請求親人的幫助,也算是不當的要求嗎?」
「即使是請求親爹的幫助,有些時候也會提出不當的要求呢。」雲飛鏡冷淡地說。
「……」
周海樓險些被這話懟了個跟頭。
別墅區入口的鐵門已經遠遠在望,雲飛鏡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要快點把周海樓送走。
周海樓卻越發磨蹭起來,最後甚至還站在原地,邁不動腳。
他垂著頭,失措無力,魂不守舍。
剛剛的悲憤在周海樓臉上燃起了兩抹紅暈,卻轉瞬即逝,後繼無力,像是用盡了身體內所有的情緒燃料。
「我,我其實也知道,舅舅本來不會不管我的。大舅他會生我的氣,是因為我求他的時間不對……太早了。」
周海樓啞著嗓子低聲說:「我信就算我不開口,他也會幫我——可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爸爸真的身體很差了,他也許等不了那麼久,而且……」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雲飛鏡卻能領悟他的意思。
——而且,雲笙一直按兵不動,難道真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嗎?
以他和周靖之間的恩怨,誰能一口斷定,他不是在等待周靖的死?
既然雲飛鏡都能聽出來周海樓的意思,那雲笙自然也能透徹地了解他的心思。
大概就是這樣,雲笙才會那麼生氣。
周海樓充滿痛苦地說:「我也有我的難處,我真的很為難……」
「大舅也有大舅的立場,何況他本來也沒有出手襄助的義務。」雲飛鏡淡淡回答道,「不管怎麼說,現在錢貨兩訖,這就只是場交易而已。」
「……」
那扇精緻地做出各種鐵藝花紋的大門距離兩人只有咫尺之遙,然而他們誰都沒有往前多走一步。
雲飛鏡想了想,看著自己這個同父同母的親生哥哥,本來是血緣關係上最親密的人,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對他說上幾句話。
這倒不是因為她突然聖母心大作,只是一瞬間的有感而發。
在聽到周靖重病的那一刻,雲飛鏡對周海樓升起了一點同理心——當年雲婉垂死的時候,她守在母親的病床前,也是一樣的無助。
只是和周海樓不同,雲婉的病床前沒有高級特護,更沒有華秘書鞍前馬後地替她解決一切困難,更不會有個哆啦A夢一樣神奇的舅舅隨時等著做支援。
假如那時候有人能讓雲飛鏡合理地交換雲婉的展顏,那雲飛鏡一定大為感激,而不是像周海樓現在這樣垂頭喪氣。
雲飛鏡淡淡地說:「周海樓,我一直覺得,有太多東西,你都得到的太輕易了。」
金錢、權利、別人的幫助、理所當然落到周海樓頭上的那些讚揚和好處……
「所以有些東西,你一定不會獲得的那麼容易。」
比如教訓、比如經驗,比如怎樣適應突然而來的落差感,也比如在一次次事實中磨礪出來的應對能力。
周海樓的反應一直都比別人遲鈍,他泰然地生活在自己的舒適圈裏,並且希望身邊的一切都不要有任何變動。
他的觀點頑固而難以扭轉,非得遭到一頓迎頭痛擊,才能抱頭鼠竄地改變自己的方向。
比如一開始他覺得宋嬌嬌像是自己的妹妹,那他就寧可從來都沒見過雲飛鏡,直到自己親身在地獄裡走過一遭,又被傷透了心,才意識到原來是他錯了。
又像是現在,因為雲笙一直以來都無怨無悔地為他提供幫助,他這次也就上門來向雲笙做出請求。
——這倒不出於「你是我舅你就應該幫我」的厚顏無恥,只是他已經習慣了而已。
他習慣了雲笙對他的包容和照料,認為一切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所以才會在聽到雲笙的交換條件後大為震驚,十分悲傷。
如果說,舒哲是毒,陸縱是壞,嚴錚青是袖手旁觀的冷漠,那周海樓……那就是純粹的愚蠢。
雲飛鏡看也不看周海樓,她面無表情地說:「周海樓,世上的所有幫助都得來不易,有些幫助,就更是用一次少一次。」
「你想要讓周先生振作起來,這是你的想法。別人沒有義務來替你支付這個價格。」
求己的路越往前越寬,求人的路越往前越窄。
這是她兩歲起就明白的道理,希望周海樓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不要已經到了二十歲。
「天底下最苦的人不是你,最為難的人也不是你——這個最簡單的事實,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雲飛鏡抬起下巴,向著大門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你走吧。」
周海樓的神色有些恍惚,他像幽靈一樣飄出了大門,卻又在邁出門檻的時候朝著雲飛鏡回頭。
「你……你會叫雲霄鶴『哥哥』嗎?」
「當然會。」
「……」
即使已經預料到這個答案,周海樓依舊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
沉默片刻,周海樓又小心翼翼地問:「那,那以後你還會對我像現在這樣,有這麼多話說嗎?」
雲飛鏡嘆了口氣:「說實話,沒有這個必要。」
她今天會說這麼多,和當初在雲婉墓前給周海樓留了三分顏面的原因一樣,只因為回憶起重病的雲婉,然後想起周海樓也是母親的孩子而已。
「那……」周海樓咽了咽口水,緊張地問,「在你眼裏,我,我是不是差勁透了?」
雲飛鏡嚴謹地問:「你指哪個方面?」
周海樓受寵若驚:「你的意思是說,我在你心裏還有不差勁的地方,是這樣嗎?」
「……」
雲飛鏡仔細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坦率地回答道:「對不起,我想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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