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桓剛剛睜開眼睛,就看到雪白的天花板頂,還有視線餘光裡的輸液袋。
早在醒來之前,他的鼻端就嗅到了隱隱約約的消毒水氣味,對於此刻自己身在何處已經有了猜測。如今猜測成真,除了一聲嘆息之外,林桓也並不覺得錯愕。
片段式的零散記憶逐漸回籠,他慢慢回憶起了低血糖般的暈眩和窒息感,記起眼前那道刷出一片重影的數學題,也想起在完全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同學們湊過來的,幾張驚恐的臉。
運氣還好,又被救回來了。林桓在心裏暗忖道。
雲飛鏡那個丫頭真是烏鴉嘴,前一天說自己臉色白,後一天我就暈菜了,等這回出院,先請她吃顆金桔,招招吉祥。
直到以上的這些念頭都在林桓腦海裡成型,熟悉的病痛才以一種慢上半拍的鈍感,傳入進林桓的中樞神經,惹來他一聲沙啞的低低呻.吟。
「給我水……」
窸窣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步履跨度大而清晰,腳步忙而不亂,比水先進入林桓視野的,是一張臉。
林桓瞪著那張臉,對方低頭看著他。
「……」
挑三揀四如林桓,此時此刻也震驚得連乾渴都忘了:「你怎麼在這兒?」
羅泓稍稍一聳肩,把林桓的問題原封不動地拋了回去:「那你又怎麼在這兒?」
聽到這話,林桓頓時嘶了一聲:「你這個人,真是不能得罪,好毒的一張口啊。」
他早看出來了,羅泓雖然本性寬和包容,卻不代表他心裏沒數。要是有人想欺負他軟和,多半能被羅泓一句掐住七寸的話生生噎死。
不過……他哪兒得罪羅泓了?
調侃他和雲飛鏡關係的事,都是什麼年代的老黃曆了?居然現在還記仇,不厚道吧。
在林桓這麼想的時候,在病床的另一邊,又是一張臉映進他的視野。
是雲飛鏡拿著一條毛巾,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
林桓:「……」
被這兩個人這麼一左一右地看著,林桓整個人徹底毛了。他甚至產生了一種時空上的錯亂感,視線左右移動了兩回後,小心翼翼地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一百年也難得聽到林桓這麼心虛的聲音一次。
雲飛鏡抬起頭,和羅泓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她不動聲色地垂下目光,臉上表情仍然綳著,讓人看不出喜怒。
雲飛鏡反問林桓:「你覺得呢?」
林桓頓時大驚失色:「我真的錯過你們的婚禮了?那孩子的百日宴呢,這個我也沒趕上嗎?」
雲飛鏡:「……」
羅泓:「……」
羅泓的臉刷一下從脖頸紅到耳根,至於雲飛鏡……
雲飛鏡倒是沒有臉紅,她只是想把林桓就地打死。
眼見羅泓面紅耳赤,雲飛鏡目露凶光,林桓臉上的迷茫和驚恐之意驟然一收。
在雲飛鏡把指關節捏得嘎嘣作響的充滿威脅性的動靜裡,林桓毫不顧忌地哈哈大笑起來。
三秒之後,林桓樂極生悲,不幸地被他為數不多的口水嗆得直咳嗽。
饒是這樣,林桓也依舊邊咳邊笑:「這才對呢,都自在點,表情生動點,一個個全都沉著臉做什麼,你們又不是來上墳的。」
他剛剛把雲飛鏡氣得半死,現在又一句話就讓人心軟。
看著林桓躺在病床上,蒼白的幾乎和被單一色的面容,雲飛鏡隱約明白,他這個惡劣的性格究竟是怎麼養成的了。
多惡作劇,常尋歡樂,直到能和閻王爺開一次天大的玩笑,便對自己的生死心平氣和。
儘管剛剛醒來,林桓的精神卻很好,一點也看不出和死亡擦肩而過的餘悸。他強烈抨擊雲飛鏡和羅泓:「水在哪裏,渴死我了,我要是生做蜉蝣,等你們這杯水都能等到我孫子學會叫爺爺。」
雲飛鏡翻了個白眼,把手裏的毛巾細細地掖到林桓的下巴下面,又從羅泓手裏拿過了水杯。
她照顧雲婉多年,相關經驗非常豐富,即使已經過去那麼久,手法也未曾生疏。
餵給林桓小半杯水後,她就停了手。
林桓得到水喝後,稍稍心平氣和了些,不再看人就覺得對方面目可憎。
他又繞回了最初的那個話題:「所以你們怎麼在這兒?」
羅泓穩穩地回答道:「聽說了你的消息。」
至於他是怎麼翻柵欄跳到隔壁三中打聽消息,還有他和雲飛鏡一路上的心路歷程,都被他按下不表。
他追問林桓:「聽阿姨說,你早晨出門前已經感覺不舒服,為什麼還要堅持去學校?」
「別用『怕缺課』這種理由應付我們,你天天都在逃課。」
林桓目光閃爍,嘴唇捲起,面上浮現出幾分「你犀利起來真是不好應付」的神情。
「唉……青春期誰沒做過幾件叛逆的傻事呢,當時腦子短路,偏要證明自己和正常人沒什麼不一樣。你可別提醒我乾的傻事了。」
說到這裏,林桓意圖戰術後仰,卻礙於腦後的枕頭沒能實現,「我說你剛剛怎麼一開口就帶著火兒,原來是生這件事的氣。」
他把目光轉向雲飛鏡,眼中流露出幾許期待之意:「鏡子就和他這種一根筋的思考模式不一樣吧?」
雲飛鏡冷笑道:「不錯,羅泓還害怕氣死你,我就和他不一樣,我一點都不怕。有個噩耗告訴你,這次的競賽——」
林桓倒吸一口涼氣。
他初中時就有過在物理競賽上昏倒的前科,因此這次的競賽,父母本來是不打算讓他參加的。
他這回之所以逞強前去上學,也是為了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打消自己父母的顧慮。
誰知道突發病情來勢洶洶,並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即使林桓趴在桌子上連睡了三節課,最終還是倒在了第四節課的課間休息。
可想而知,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林桓的競賽不但泡湯,而且多半連學都不能上了。
嗚呼哀哉,都是英雄不能上場的緣故,才使豎子成名。
在心裏用阿Q精神法安慰了自己好一陣,林桓才強打起精神來:「行吧……那你們兩位,難道也是不比賽了嗎?湊在我病房裏做什麼?」
說到這裏,他突然警覺起來,眯起眼睛,用一種檢查奸.情的眼神反覆掃視過羅泓和雲飛鏡,語氣非常懷疑:「如果你們想找一個避世的風水寶地,做點兒什麼需要背著人的事,最終選擇在昏迷的我的病床前躲清靜,那可太傷人心了。」
羅泓:「……」
他聽懂了林桓的暗示,耳根處剛剛褪下去的淡紅一下子又重新泛了上來。
雲飛鏡送給他第二個白眼,聽到熟悉的「林桓式腔調」,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某個決定是不是做得太快了。
——在林桓搶救成功,又從周靖的特護病房離開以後,雲飛鏡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登錄了意識裡的圖書館大廳。
彷彿是為了應和她的需要一般,商城裏恰好解鎖了一種珍貴的藥丸。
【健康提升大丸子
雖然外表酷似消食的山楂丸,嘗起來口感酷似消食的山楂丸,本身也確實具有健胃消食的作用,但本產品最大的功能,還是用來恢復健康。
服用本產品,將在一個月內,使患者疾病狀態永久減輕70%。
咦,你問為什麼還要一個月的時間?
因為我們要講科學!
備註1:此產品不得疊加使用。
備註2:可以用於宿主之外的外人使用】
如果不是看到了這樣商品,雲飛鏡雖然林桓這樣不負責任的行為,卻也不會那麼不客氣地和他說話。
當然,這麼好的商品,價格也是十分之美麗。
——明碼標價,一顆藥丸一百萬。
價格足足是雲飛鏡打折買下的【商業巨子】氣團的十倍。
雲飛鏡已經把新手任務全都接下,而且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裏,她必然會被任務忙得滿頭大包。
除此之外,她還得準備她的數學和物理競賽。
幸好只要競賽取得成績,她也是有積分可賺的,不然雲飛鏡非得累到吐血不可。
但想想自己這幾天的忙碌生活,以及未來一眼可以望見的、要為攢夠積分而奔波的未來,雲飛鏡還真是想一口凌霄血噴在林桓臉上。
羅泓緩緩轉動把手,把林桓的床搖起一個斜坡,支撐起他的上半身,好讓林桓看到,不遠處並在一起的兩張書桌。
一張書桌收拾得格外有序,即使林桓突然醒來,要求喝水,書桌的主人也連做題的筆都收進了抽屜。
另一張書桌看上去就要凌亂一點,上面壓著幾張不同顏色的卷子,還散落著寫滿的草稿紙。但這種凌亂格外富有生活氣息,純粹的書卷氣也讓人看了不覺得厭煩。
奇異的是,這兩張桌子並在一起的時候,竟然看起來格外和諧。
「報復,這絕對是對我不能參賽的報復,你們是要饞死我。」林桓兩眼放空,滿臉絕望地喃喃道:「我看你們兩個還不如在我的病房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羅泓沒理會這些無聊的話,他把林桓的病床床重新搖平,十分鄭重地對林桓說:「我有一個實驗想法,想建一個科學小組。如果你能加入,再來幾個幫手,我們爭取在一年之內完成它,應該可以拿到特招的名額。」
林桓眼前一亮。
他也知道羅泓從來不打誑語,從誠信度上看,這人簡直比和尚還和尚。
「加加加。」林桓懶洋洋地一抬手,「什麼好事能少的了我。」
「做我的組員有一個要求。」羅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林桓,「首先,他得活著。」
「……」
林桓沉默了一小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他以往顧及形象,很少這樣肆無忌憚地露出笑容,然而這次,他嘴角大大地咧開,甚至都露出了八顆白牙。
「做我的正副組長也還有條件呢。」林桓低低地說:「能做我林某人的組長,就必須得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可。」
最好的、一輩子的朋友。
「我很高興。」林桓閉起眼睛,喃喃自語般輕聲道。
他太倔強,絕不肯讓房間裡剩下的兩個人看到,他眼中正閃爍著些微的水光,「很榮幸,我可以遇到你們。」
不遠處的雲飛鏡也微笑起來,瞳仁像是兩片剔透的黑水晶。
「我也慶幸我們能夠相遇。」
羅泓鄭重點頭,一字一頓道:「我也是一樣。」
後來三人回憶起這個病房裏的黃昏,驟然發覺,在他們年少最熱血的時候,便已交到最真心的一生之友。
這樣至純粹的情感,從其他人那裏再難得到了。
——當然,據當事人之一回憶「一共只有三個人,我當他們是朋友,他們還自己組成戀愛別動隊跑了。」
這就是後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