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心慈重新鋪開一張紙。
不寫字,改畫畫,她的畫功與字跡完全相反,是練了很多年的興趣所在,片刻功夫,一張折柳少年圖便栩栩如生的呈現在紙上。
隨著少年的形態越來越飽滿,項心慈的心思越漸清明,千層糕的事也被她一點點的捋順。
以凝六堂的掌控欲,少幾塊的事一定會追究,而百姑姑定會不遺餘力的幫她把嘴饞、不孝的形象立起來。
再加上老太婆本就不喜歡自己,肯定會擴大心裡的膈應,在越想越氣後,不失風度的給她們五房添個堵的辦法,大概就是派個糕點師傅來五房,明賞暗貶,以此提醒眾人自己做了什麼。
可老夫人是長輩,肯定不屑於直接『教導』自己這位不出門的孫女,最有可能的是直接賞給繼母,弄不好還會當著眾位伯母和嬸娘的面故意敲打。
以繼母那小家子氣的性格,還不覺得臉都沒了。一個月內連續丟兩次人,繼母就是再不想與自己有來往,也會氣的過來含沙射影刺兩句。
到時候主動權就在自己手上,老太婆和二伯母,任由她挑選。
項心慈停下筆,滿意的看著桌上的畫,自己這幾塊糕點可不是噁心老太婆,她還不夠資格。項心慈要的可是畫中人的『同情』和『開始偏心』的傾向,以及二伯母看著愛子漸漸遠去的精彩臉色。
想想都心情愉快,畢竟她項心慈的孝經可不能白抄。
項心慈笑容越發明媚,整個人彷彿都發著光,繼母來的時候自己可要哭的慘一點,含沙射影提醒繼母就是二房故意騙她吃糕點,還在不憤簪子的事。
以她繼母那喜歡學樣的脾氣,抓住了二房的把柄,還不迫不及待的帶著幾盤糕點去二伯母那裡『反擊』。
二伯母無辜受了這份氣,定會更討厭自己,女兒和兒子都跟自己扯上關係,二伯母能高興了!定會想自己是不是故意的,甚至是不是因為到了成婚年齡想抓住什麼。
所以一定會提醒三哥和三姐姐遠離自己,順便說些自己心思多的壞話。
項心慈無所謂啊,就怕二伯母說的少、不怕二伯母提醒的多。
不過自己這位受了繼母和祖母以及眾人惡意的小女孩要去哪裡『委屈』的哭兩聲,才能不留任何痕跡的剛好遇上三哥哥呢?
她可要吸取大哥哥時的教訓,不能再讓人一眼看出小心思。何況四十多年的經驗,也不是曾經小小年紀漏洞百出的小動作了。
項心慈收起筆,心情逐漸不錯,一勞永逸的事,果然事半功倍,能收穫良多:「裱起來吧。」回頭就用它謝三哥的千層糕。
秦姑姑覺得原來小姐除了畫世子,畫其他少爺也這樣好看。
不過,小姐這是想兩個都抓著靠呢?還是不想在世子那裡下功夫了?
秦姑姑能理解小姐想在三少爺身上投心思的想法,畢竟世子看人太毒,而且五年了,也沒有覺得世子有對小姐逾越的關心,逢年過節給的小禮物當然不算,那些旁枝末節的小事不觸及根本。
小姐要的是身份、地位的絕對轉換才行,她們小姐都十四了,耽誤不起。可秦姑姑沒見世子要在大事上為小姐出頭的意思。
否則小姐這麼多年為什麼還是不能見人,不能出門,不能做客!
希望三少爺能看到她們小姐的不易吧。
秦姑姑想到這點,拿起三少爺畫像的手都虔誠了幾分。
……
天剛剛大亮,五夫人便臉色難看的回了院子。
秀姑趕緊讓人去熬煮降火的茶水。
五夫人已經控制不住的摔了手裡的團扇:「送個廚娘過來!老夫人這是什麼意思,嫌我沒有照顧好七小姐!連個糕點她都吃不上!還是多苛待她!讓她惦記別人幾個吃食!」
秀姑姑趕緊命人去外面守著,撿起團扇,急忙低聲安撫:「夫人您多想了,老夫人知道您這些年不容易。」
「她如果知道今天就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下的臉!」
秀姑嚇了一跳:「夫人小聲音點,讓人聽見。」
「聽見怎麼了,我在這府裡還有什麼臉面嗎。」容貌清秀的五夫人嘴上這樣說著,聲音還是降了下來,今早剛戴的簪子閃著水頭足夠的光澤。
五夫人今年三十,娘家不錯,是當地的清貴之家,說出去也是名門出身。
可與其她幾位妯娌相比,她就不夠看了,論權勢不如妯娌們娘家高,論家財更是與前面幾位妯娌沒得比。
可她也是被令國公府三請四請嫁進來的,本以為會被小心相待,結果反而處處遭人看不起,不得老夫人喜愛也就罷了,五老爺還動不動就說她多想,她哪裡多想了,老夫人今天就沒想過給她留顏面。
這件事如果換成大嫂或者二嫂,老夫人會這樣說話嗎。
說到底,還是五老爺官位低,要仰仗府裡,她才會被人處處看不起,她們五房才會落得連弟妹都敢翻白眼的地步!
想到相公的官位,五夫人更覺得委屈。
明明她相公才學更佳,最足智多謀,二房很多事,和三老爺前年起草受了皇上大禮的賀壽詞以及去年水患都是她相公背後出謀劃策,奔波萬裡。
結果領好處的都是別人!
她這些年也只能看著老爺不得志、奔忙多年平白給別人做嫁衣!
老爺落得這個下場,都怪項心慈娘那個賤人!否則這府裡輪得到別人百花齊開,定然是大老爺和五老爺的天下!
五夫人想起項心慈的娘就心疼,為老爺心疼,連領回來的糕點師傅的難堪都被這份心疼壓下了。
五老爺這樣坦蕩多智的一個人,倒了什麼霉,就被那個臟女人纏上了。
「夫人,茶來了,您快消消氣。」
五夫人捂著胸口,纖弱秀美:「我怎麼消氣?晨昏定省的時候當著幾個嫂子弟妹的面,直接下我的面子,什麼叫七姑娘吃食不豐,我是少了她吃了,還少了她穿的,九小姐有什麼她就有什麼,九小姐沒有的,她都有,我這些年養她,可沒有剋扣過一分吧,我給她穿小鞋了嗎?我提過她的那個娘嗎!」
秀姑姑頓時嚇的半死:夫人怎麼這個都說,要命了!
五夫人也發現自己口誤,立即停下來。
但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項心慈那個娘……五夫人覺得提了都臟自己的嘴。
秀姑姑自然也想到了老爺的事,五老爺明明可以……卻……
五老爺這輩子可以說就毀在那個女人手裡了。如果不是那個女人,五老爺定然仕途順利,意氣風發!
在令國公府,老太爺是一品令國公,任超一品六省監察,統領六部。
大老爺正一品戶部尚書,朝中說一不二;二老爺禦前行走,是皇上近臣;三老爺正三品外放大員,一方土皇帝也不為過。
可他們付出更多的五老爺,卻只是一位靠著祖上庇佑,皇上憐憫才特給了一個看護書籍的芝麻小官。
怎麼不讓人覺得不服氣!
都怪那個死女人!死了都難以贖罪的女人!秀姑恨的咬牙切齒!不要臉的賤人!項心慈的娘可不是什麼清官,也不是藝伎官奴,那可是,可是京城花樓赫赫有名的嬌娘子,沉浮此行業二十多年的老手!一雙手臂萬人枕。
京中有錢有勢的少有沒有關顧過她生意的,入幕之賓能從她的床榻排到城外面去都裝不下,她身上有幾顆痣接頭地痞流氓都能如數家珍。
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富豪鄉紳,她誰的床沒有入過,最是讓人不恥的下九流。
這麼一個半老徐娘,紅塵能數三丈土的精明女人,若想勾引剛出門的少年公子還不是手到擒來,易如反掌!
她怎麼就有那個臉!
秀姑每每想起都要厥過去的恨極,更何況還留了一個孽種!
……
葳蕤院內。
項心慈一身紫色輕紗,風骨欠缺的軟綿綿又百無聊賴的靠在坐塌上挑著成排的扇子,紫色的衣裙散在白皙的腳裸處,腳腕處隱隱漏出一律串了銀鈴的紅線。窗外過於濃烈的陽光照進來,卻比不過窗內人的濃烈。
少女打了一個哈欠,一直纖細的手臂超出負荷的支撐著她懶洋洋的額頭,另一隻手拿起扇子,在手裡轉了一圈扇柄,又不滿意的丟下。
這都是什麼,她當初什麼眼光,如今竟找不出一把讓她滿意的扇子!
少女動了一瞬,聲音像人一樣懶洋洋的:「就這些了?」軟糯好聽,粘人的好像要貼到聽見的人心底,再撓上一撓。
侍女焦耳心都顫了一下,陪著萬分小心、憐惜:「回小姐,都在這裡了。」
項心慈一樣都不想入手。
秦姑姑心思沒在扇子上,她現在像另一件更重要、更讓她兩難的事,這件事她已經想了好些天了,自己都快把頭髮想白了。
一會覺得該給小姐,一會又覺得不該給小姐,畢竟小姐可是令國公府的七小姐,讓夫人等人知道小姐手裡有這種東西,還不把小姐的皮給撥了!她秦姑姑也會被亂棍打死!
項心慈好像沒感覺到秦姑姑這些年的焦慮,只是在她糾結的重的時候,側目看眼秦姑姑,但隨即又拿出最後一把綉工尚算過眼的扇子翻轉著,沒有要替秦姑姑分憂的意思。
秦姑姑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上前一步,揮手示意眾人出去,親自將所有的門窗關好,視死如歸又珍重無比的從袖籠裡拿出一本書。
項心慈眼皮慵懶的一掀,哦,上輩子經常翻的,同時也想起了這件事。
秦姑姑被小姐看的發虛,她總覺得小姐最近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哪裡奇怪,她家小姐向來難伺候,只是最近更難伺候了,也不去找世子了,越發讓人看不懂,所以才讓她把這件事猶豫了很久才拿出來。
「小……小姐……」
項心慈沒有接,依舊劃拉著眼前留下的幾把扇子。
她娘的事,對如今的她來說不是什麼秘密。
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何況她娘還是十五年前京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對京中,就是這麼近,現在提起來估計一半人都能想起她娘是誰,還能相視一笑,或者流連忘返。
項心慈沒什麼感覺,生意千萬種,她又管不了她母親從事的哪一行。
只是她娘比較倒霉,遇到了她爹。
這個行業做到三十多歲,基本就開始為各自謀出路了,她娘自然也不例外,就想找個靠山,養三五位身段不錯的乾女兒,從這一行淡出去,以後隻給金主彈唱,數年後徹底被人遺忘。
她娘看中的自然是年齡要長,權勢要大,耳根子不軟的男人。與她爹那位初出茅廬,年紀又小,一身勛貴氣的公子哥沒有任何關係。
可好巧不巧,令國公府金尊玉貴五少爺呼朋引伴的要見識京城第一名妓。
她娘還能因為從業時間長,能抖起來所有不接客嗎,不但不能,還要陪著千萬分的小心和嬌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