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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商》序章+第1章
序章一

萬神山。

飛沙走石,遮天蔽日。

巨大氣旋從深不見底的天坑往外蔓延,如同血盆大口,張嘴便要將萬物吞噬。

所有人不得不以靈力或神兵穩住身形,修為稍弱者立時被狂風刮走,嚎叫中不知去向,倖存者則竭力想要看清混沌中的景象。

饒是渾天蒙地的氣旋砂石,也掩蓋不住黑色霧氣像噴泉一般從巨坑冒出,又湧向外頭。

但,這些囂張跋扈的黑霧,如困籠猛獸,只能在有限範圍內反复扑騰。

不遠處由點而線,連成一個熒熒紅光的圈,恰好將黑霧攏在裡面,不讓其越雷池半步。

比起黑霧,紅光柔弱閃閃,時明時暗。

卻始終不滅。

六個人,分立紅圈六處。

或雙手結印,或手持兵器,周身形成一片澎湃白光,與黑霧相持不下。

此六人,俱是當世頂尖高手,宗師中的宗師,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巔峰。

任何一人,都具備了羽化成仙,白日飛升的修為。

然而現在,他們其中有人眉頭緊鎖,有人額頭沁汗。

每人身前懸空的燭火,也都搖曳不定,明滅閃爍。

紅圈外圍,幫忙築陣的人同樣緊張。

“這六合燭天陣不會出問題吧,我怎麼看東南角的光有點弱?”

“應該不會,那是崑崙劍宗宗主任海山,如果他也頂不住,我們這些人一樣不濟事! ”

“希望他們能將深淵徹底封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關係天下蒼生的一場戰役。

深淵結界一旦徹底破碎,所有妖魔將突破封印傾巢而出,人間從此不復。

只有六合燭天陣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前提是,一個人都不能出錯。

轟隆!

轟隆隆!

地面震顫,山石崩塌。

“怎麼回事!”

“任宗主!任海山那邊!”

在外圍苦苦支撐的人眼尖瞅見任海山周身光芒忽而暴漲,又瞬間黯淡。

下一刻,他的身形就被流風也似的黑霧吞沒,快得來不及讓人作出任何反應。

失去了一角的六合燭天陣瞬間搖搖欲墜,行將崩塌。

“不好!獨孤家主那邊也支撐不住了!”

“掌門,戚真人的陣角崩塌了!”

六個角的燈一盞接一盞滅掉。

紅光也延綿黯淡下去。

最後只剩下一盞燈!

燭火大盛!

紅光驟起!

“是九方尊主的燈!”

“他能撐住嗎!”

“快,我們上去幫忙!”

“把六個角都穩住!”

“來不及了……啊!!!”

咆哮瞬間被狂風吹散!

黑霧陡然爆開,瀰漫四散,猶如無數只觸手迅速延伸至地面,沒了禁錮的妖魔們爭相恐後往外竄逃。

日月無光,天地失色!

黑霧之中,那碩果僅存,寄予無數人希望的燭火微光顫顫。

唯一的堅守,注定歷盡艱難痛苦熬盡心血精神。

那是世間最長的一刻鐘。

沒有人知道,唯一的那個持陣人在支撐本該由六人駐守的陣法時是何等壓力。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是否還保持清醒的神智。

九方,這個素來被認為修為絕頂的天下第一宗師,平日里固然行事飄忽,被儒釋道甚至魔門的人多有詬病指責,幾番風波動盪,皆與之有關。

但此刻,沒有人不希望他活著,甚至活得好好的。

六合燭天陣,只剩下這一盞——

燭火!

倏然熄滅!

鋪天蓋地,黑暗吞噬了一切。

所有生靈,未聞聲息。

屍山骸骨,頃刻不存。

萬神山一戰,以修士慘敗為終。

深淵之門自此洞開,妖魔盡出,廣佈人間,萬神山亦因此成為兩界通道。

世人謂之,九重淵。

序章二

五十年後。

張暮。

這個名字和資質就像他的門派一樣普通。

十歲入道門,至今二十餘載,說好聽點是按部就班腳踏實地,說難聽點——

就是一無所成。

本門武學修行遵循道法,以長|槍和雙刃為兵器,張暮在入門時選了長|槍,但他的槍法也止步於第五重,連第六重都上不去。

而門中天分高的弟子,已經突破了第八重,以氣合槍,所向披靡。

張暮知道自己的短處,但他無力改變現狀。

天賦與生俱來,這是最大的絕望。

如果安於現狀,過個兩三年,成親生子,他可以在門派腳下買幾畝田地,耕讀傳家,若是兒女有天分,還能近水樓台,送他們入本門拜師。

但張暮內心深處,隱隱有些不甘心。

如果天賦異禀,谁愿泯然眾人,埋沒此生?

思來想去,左右糾結,兩三年過去。

當他的大師兄突破第九重槍法時,張暮終於決定放手一搏。

他啟程離開門派,以歷練為名辭別師長,前往黃泉。

生死兩界皆茫茫,陰都夜台渡怨靈。

黃泉不是死亡歸宿,但比死亡還要更令人恐懼。

傳說此處陰陽混沌,亡魂渺渺,無白晝黑夜之分,誤入此地之人,只有兩個結局。

要么一去不歸,要么在生死之間突破心障,更上一層樓。

但後者寥寥無幾,幾百年也未見得能出一個,前者卻是層出不窮。

有誤闖其中的修行者和普通人,也有像張暮這樣破釜沉舟的。

其中大部分人,都沒能再從黃泉離開。

在西南的最西南,有一條灰河。

河水氾灰,不知何物其中,終年霧氣不散,越溯流而上,迷霧愈濃,最終令人迷失方向,不知所踪。

傳聞中,河流的源頭,就是黃泉。

張暮正是抱著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決心,沿著這條河流,進入了迷霧世界。

古怪迷霧如同結界,隔絕陽光,也隔絕一切生機。

他在遇到第一道危險時就後悔了。

所幸,求生本能令他關鍵時刻突破第六重槍法,最終撿回一條命。

出是出不去了,只能繼續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世界中轉悠多久,從起初細心留意路線和危險,到後來一次次死裡逃生,唯獨憑著股求生的慾望苦苦支撐。

此刻他跟同伴躲到這塊巨石後面,企求片刻安寧。

同伴是他在黃泉里結識的,對方分別來自幾個小門派,同樣是進來歷練的。

中途有人死了,又有新的人加入,如今攏共七八人左右。

半個時辰前,他們被無數妖魔惡靈追趕,它們或覬覦人類的軀殼,想趁機奪舍,或許久未曾嚐到人肉的甘美,希望一飽口福,張暮等人費盡全力也只能將它們稍稍驅離。

“怎麼辦!那些東西很快又會追上來的,我不想死在這裡啊!”

一名女弟子帶著哭腔,在張暮耳邊小聲啜泣。

他們這幾個人,天分不高,亦非師門長輩最矚目的弟子,只能抱著必死之心進來一搏,但終歸還是想活下來的。

女弟子姿色不差,同行有傾慕者立時出聲安慰。

還有幾人小聲商量對策。

人群之中,只有一個人是永遠沉默的。

張暮不由多看了對方幾眼。

披頭散發,衣衫襤褸,傷痕累累,看不出年紀,看不出容貌。

其他人都不大願意和他坐在一起,離他最近的反而是張暮。

張暮也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知道他們有一次在密林幻境中迷失方向,差點全軍覆沒,是這人把他們帶出危險。

但此人神誌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不清,名字來歷一問三不知,有時候還會自相矛盾,除了對這里地形熟悉,似乎也沒什麼身手可言。

久而久之,旁人都不願意與他相處,背地裡都喊啞巴。

唯獨張暮幫他療傷,偶爾還能說上一兩句話。

“道友,你知道這裡還有別的退路嗎?”張暮問道。

蓬頭垢面之下,他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知,只能以道友稱呼。

啞巴手裡抓著刻刀和木雕,低頭全神貫注,壓根就沒聽見張暮的話。

張暮等了片刻不見回應,無奈收回目光,另想法子。

逃,是逃不成了,他們一行人早已力竭。

戰,只怕剛拒猛虎,又引新狼,最後所有人都成為惡鬼的盤中餐。

躲,此處四面透風,無處藏身,能躲哪兒去?

黃泉中的沙漠戈壁,看似與外頭沒有不同,實則那吹進洞窟裡的風陰冷入骨,猶如寒冰化為利刃,一刀刀在身上凌遲,四周鬼哭狼嚎遠比陽間可怖百倍,便是連他身邊見過世面的同伴,都咬緊牙關強忍恐懼。

寒風送來惡靈的訊息。

它們循著人類的氣味悄然接近,與他們的距離正在一點點縮減。

“那些惡鬼會不會是他引來的?”

不知誰突然說了一句。

張暮抬頭,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旁邊的人身上,不由愕然。

“我方才就想說了,我們在黃泉里走了這麼久,也沒見過這麼兇猛的靈煞,就是把他帶上之後,怪事才開始發生的!”

“照我看,那些東西未必是衝著我們來的,他走了說不定我們反而平安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啞巴的歸宿已經安排好了。

之所以沒有一個人最後下定論,是因為他們在等張暮做出決定。

張暮是他們之中身手修為最高的人。

沒有張暮發話,他們尚有一絲顧忌。

啞巴恍若未聞,兀自低頭刻著他的小木雕,一刀一刀,劃在木頭上。

像是在雕一隻鳥。

腦海裡的念頭一晃而過,張暮沒細想。

這人跟他們萍水相逢,雖說有救命之恩,但帶他走了這麼久,也算報恩了。

更何況黃泉里朝生暮死見慣不驚,一路走來也早就習慣了。

把啞巴扔出去當作是誘餌,也許能讓他們徹底脫身。

就算不能,也能為他們爭取更多逃跑的時間。

反正非親非故,於他們而言也沒有損失。

但——

畢竟是一條人命。

呼嘯聲帶來的腥氣越來越重,所有人經歷過跟惡靈纏鬥的恐懼,臉上不禁流露出來。

他們不得不一步步往後方撤退。

張暮不自覺嚥下口水。

手心開始沁出汗,長|槍被握住的地方都變得濕滑。

張暮看向啞巴。

“道友你——”

啞巴忽然抬起頭。

“我想跟你們一起走。”

他居然開口說話了。

張暮欲言又止,時間容不得多說兩句,他拽起人就走,為眾人斷後。

但危險來得是如此之快之迅猛!

腥氣挾著陰冷的風呼嘯席捲而來,惡靈邪魅蒙混其中,灰霧黃沙裡張牙舞爪,在晨曦將明未明的天色中顯露猙獰身形,卻又若隱若現,越發增添人心恐懼。

偏生昏暗微光之中,鬼魅迷霧無法看清,所有人只能憑藉對腥氣的辨識往反方向逃。

忽然間,迷霧中一團旋風陡然增大,形似枯爪的指掌從中伸出,抓向張暮的後領!

張暮似有所覺,驀地回身出槍!

長|槍層層旋轉遞進,藍光驟然閃現,點點凝聚成團,又在半空須臾綻放。

藍色蓮花溫柔美麗,蠱惑人心,若因此沉迷它的美麗,就會在不知不覺中為其絞殺!

這是張暮新近悟出的槍法第七重。

他曾憑藉這一手在黃泉里打敗過不少強敵。

但他似乎忘了,對面不是生靈,不會為表象所迷惑。

藍色蓮花形成的屏障輕而易舉被突破,兇猛鬼魅撲殺過來,血盆大口腥氣四溢。

張暮親眼見過同伴被這種鬼魅吞噬,黑氣過後,皮肉無存,唯有一堆骸骨七零八落,著實令人頭皮發麻。

而此刻,他也即將成為黃泉中無數屍骸之一,也許若干年後,冤魂不散,他無法升天,無法入地,只能在黃泉里日復一日,成為同樣吞噬旅人的惡靈鬼魅。

不!

他不想死!

他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為的就是付出能有回報,哪怕千辛萬苦,最終也能逃出生天,出人頭地!

他不能栽在這裡,功虧一簣!

張暮不自覺睜大眼睛,本能作出身體最誠實的反應。

那一瞬間,所有遲疑不忍都化為對性命的私心。

他攥住啞巴的手腕猛地一緊,旋即用力將人轉了個方向,自己則往後躍去,恰好藉力飛起,讓自己落在後面幾丈開外。

別怪我,我也是為了活命!

愧疚在內心一閃而逝,張暮咬咬牙,準備抽身撤退。

因為根據他的經驗,當這些邪靈吞噬一個肉|體時,會暫時沉迷於這副軀殼的美好,無暇顧及其它,他們則可趁此脫身。

然而,所有人奔出沒多遠,就听見身後巨響,回頭卻見火光沖天,迷霧盡散。

火焰之中,幾團黑色人形翻滾哀嚎,可張暮知道,那絕不是啞巴!

那些扭曲變異,古怪高大的人形黑霧,全都是之前緊追不捨的邪靈鬼魅。

現在這些鬼魅邪物竟然被一把火燒個精光?!

不,這不是普通的火!

張暮和他身後的同伴們目瞪口呆,看著烈火中金光燦爛的鳳鳥騰空而起,昂首挺胸,低頭吐火,將所有鬼魅淹沒在火海裡,而後急劇發亮,在眾人眼睛被刺痛的同時,驟然炸開璀璨光芒,烈火鳳凰捲著漫天火焰熊熊燃燒,迅速蔓延,不僅撲向躲閃不及張暮,連帶張暮身後的所有人,也都通通被捲入其中。

有人眼明手快想要御劍逃離,長劍剛起就被燒成灰燼,奇異的是身體在烈火中卻感覺不到疼痛,唯獨難以控制四肢,神智逐漸模糊,最終陷入沉沉黑暗。

張暮失去意識之前,隱約看見一人從烈焰中緩步走來。

鳳鳥盤踞其後,雙翼流光溢彩,炫目難描。

這一眼,竟烙在所有人的靈魂裡。

直到賀惜雲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產生自己已經死去的幻覺時,還牢牢記得那個從火裡緩步走出的身影,如王者歸來,天神降臨。

烈焰所到之處,一切魑魅魍魎,應聲摧毀,齏粉不存。

自己還沒死?

賀惜云隨手抓起手中冰冷黃沙,任流沙從指縫滑走,抬頭望向滿天星斗,最後落在不遠處盤坐的陌生人,神色難掩疑惑。

她記得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刻,自己跟同伴退無可退,惡靈鬼魅成群襲來,張暮為他們殿後,然後——

就失去意識了。

這裡沒有黃泉里的詭譎莫測,更像是外面的凡間世界。

天可憐見,已經多久沒有感受到來自人間的氣息了。

“請問道友尊姓大名,此處又是何處?”

星光之下,她細看對方,只覺陌生而又熟悉。

“我叫長明。”那人吐字很慢,彷彿許久沒說過話。“這裡,我也不知道。”

熟悉的嗓音和說話方式,立刻讓賀惜雲記起。

“你是那個啞巴?!”

一不小心,竟把背地裡的外號說出口了。

原來啞巴叫長明。

長明說,那些惡鬼,既是終結,也是起點。

他們如果被惡鬼吞噬,屍骨不存,殘魂在黃泉徘徊不去,終將變成那樣的結局。

但他們得救了。

那些惡靈被焚燒殆盡,連同烈焰滔天,突破黃泉結界,為所有人掙得一條生路。

九死一生,他們居然得到了那一線生機。

賀惜雲跟長明二人得以逃脫,並落在凡間世界的荒漠邊緣。

而其他同伴,也許和他們一樣錯落分佈各地,僥倖逃生,也許錯過結界爆發穿越的時刻,依舊滯留原地,只能在荒蕪世界裡尋找下一次機會。

賀惜雲聽得呆了。

“好像,有隻鳳鳥救了我們……”

長明拿出一具焦黑木雕,依稀還能辨認它原來的模樣。

賀惜雲很吃驚:“道友竟會御物化神之術?!”

長明沒說話,將燒焦的木雕鳳鳥隨意丟在一邊。

賀惜雲這才分出心神仔細打量他。

對方換了一身素色衣裳,頭髮挽到身後鬆松繫著。

臉洗乾淨了,也不再蓬頭垢面,竟是出人意料的清雋明秀,唯獨眉宇間豎痕緊鎖,似有陳年舊事一重重壓到心上,讓賀惜雲也跟著沉甸甸的。

可那雙眼,卻與眉頭截然相反。

悠遠清闊,敞亮淡澈,能裝下世間所有事。

賀惜雲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一眼。

“長明道兄的名字,可是常懷光明之常明?”

“是長夜輝明的長明。”

“長夜若無星月燈火,又何處得長明?”

“此心長明。”

一問一答,言簡意賅。

賀惜雲好像明白什麼,卻又轉念即逝,什麼都捕捉不到。

反倒是長明慢慢在找回說話能力,開始詢問一些問題。

賀惜雲發現對方好像在黃泉里待了很久,久到已經對外面的世事變化失去感知。

她想起自己之前為了保命,將長明推出去,不由忐忑。

“對不起,那時我們……”

各種藉口原因到了嘴邊卻吐露不出來,賀惜雲雙頰燒得慌。

痛定思痛,她起身給對方磕了三個響頭。

“道友兩次救命之恩,我卻恩將仇報,實在羞愧難當!”

長明淡淡瞥她一眼,問的問題風牛馬不相及。

“如今人間的王朝,可還是洪氏主政?”

“洪氏?”

賀惜雲愣了一下,“道友說的,莫非是興洪王朝?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如今天下三分,幽國、洛國、照月王朝,各據一方,互有製衡。最近數十年,妖魔橫行,人間不太平,天下自然也就波濤迭起,人心湧動。”

長明微微蹙眉:“那各大玄門仙宗呢?”

賀惜雲:“大小門派林立,像神霄仙府和萬劍仙宗等宗門,皆是屹立數百年的宗門,道友想必都聽說過,只是有些新近換了主人。”

長明嗯了一聲。

賀惜雲:“還有些崛起不久的門派,如蓬萊島、六義門、慶雲院、見血宗等,也都可以算勢力龐大,一方之主。尤其是見血宗,宗主喜怒無常,不高興時見人就殺,偏生修為深厚,沒人奈何得了他。”

長明歪著頭,面露疑惑。

“新近崛起的宗師很多嗎?”

賀惜雲想了想道:“這一二十年間,的確不少,如見血宗宗主周可以,慶雲院不苦禪師,蓬萊島一葉舟,二十四陂君子蘭,還有九重深淵之主雲未思,都是赫赫有名的宗師級人物……長明道友,你的臉色為何如此古怪?”

“你說的這些人——”

其中好像有幾個,還是他的徒弟。

叛出師門,師徒反目的孽徒。

第1章

他曾經有四個徒弟。

四人皆各有所長,驚才絕艷。

隨便一個拎出去,都是日後的宗師級高手,若有機緣,說不定還能突破極限,立地飛升。

現在看來,他們似乎也沒有泯然眾人,證明自己當日並沒有看錯。

可惜——

想起往事,長明覺得耳朵開始嗡嗡叫喚,像幾百上千隻蚊子一下湧入腦殼,雜亂紛擾,叫囂把他腦袋裡所有氣血精神都攪亂才越快活。

與此同時,所有熱血從四肢百骸指尖腳底不約而同往心口湧來,激得他心神一盪,差點嘔出鮮血。

“道友?長明道兄?”

賀惜雲見他表情不大對勁,趕緊停住話頭,上前察看。

對方眉頭緊蹙,面色冷白,額前還有一顆顆汗冒出,像在忍耐極大的痛苦。

賀惜雲下意識握上長明的手腕,想為他調理內息,可當自己的靈力輸入其間時,卻不由大吃一驚。

長明體內如有漩渦,她的靈力一入其中,頓如泥石沉海,半點不留。

賀惜雲下意識想撤離,卻發現對方雖然半點靈力也無,卻有股力量莫名牢牢吸住她的靈力,令她想撤也撤不了。

長明另一隻手忽然抓住賀惜雲,將她狠狠推開。

後者一下往後跌坐在地上。

“不必浪費靈力了……”長明啞聲道,聲線有些顫抖,似身體苦痛折磨未消。

賀惜雲劇烈喘息,驚魂未定,又不知怎麼才能幫到對方,一時有些無措。

“晚些時候就好。”長明撐著腦袋,慢慢的,一字一頓。

賀惜雲點點頭,也不敢出聲,甚至忘了起身,就這麼坐在地上。

時間一點點流逝,見他似乎好一些了,賀惜雲這才開口詢問。

“你受傷了?”

長明嗯了一聲:“舊傷,到現在都沒恢復,時不時就會發作,沒大礙。”

賀惜雲小心道:“你也是為了歷練才進的黃泉嗎?”

長明蹙起眉頭,好一會兒才回答:“我不記得了。”

賀惜雲以為他不願說,或有什麼難言之隱,但長明臉上的思索和茫然又不似作假。

“我只記得,我進黃泉之前,洪氏王朝的皇帝叫洪粲,在位剛滿二十年。”

賀惜雲訝異:“那是興洪王朝倒數第二個皇帝,在位二十五年駕崩,後面便是末帝,末帝當政三年即被推翻,後面諸侯群雄割據,各國林立逐漸過度三家分天下,這麼說,道友你在黃泉里,起碼也有五十年了!”

她越說越是驚訝。

“據我所知,黃泉魔物橫行,妖魅作祟,根本沒有人能在裡面活著超過十年,我們進去也是抱著必死之心的,你竟能待上五十年?!你、你到底是怎麼過的,我方才探得你靈力蕩然無存,難道只靠御物化神之術麼?”

賀惜云有些激動。

因為黃泉里處處都是致命的危險,與她一同進去的師兄弟裡,不乏修為能力比她高的,可也同樣折損性命,屍骨無存,賀惜雲能活到現在,憑的不僅是心思細膩機警敏銳,還需要不少運氣。

激動過後,她很快冷靜下來。

許多修行者都有不欲人知的秘密,知道太多並不是好事。

“抱歉,我不該問太多。”

長明不是不想說,他是真不記得了。

他的記憶混混沌沌,大體輪廓還在,但多數時候細節是混亂的,像支零破碎的地圖,圖上有些地方是完整的,有些地方卻東拼西湊,怎麼也連不起一張完整的畫面。

燭光明滅裡,偶爾會發現遺失在角落裡的碎片。

撿起來,地圖就這樣一點點,慢慢恢復全貌。

但時間,不知要多久。

長明記得,他流落黃泉,是為了殺一個人。

但因何殺人,那人死了沒有,他卻沒了記憶。

他還記得,他有一把劍,名為四非劍。

非道,非佛,非魔,非儒。

劍是他在崑崙之巔萃取初雪,東海之濱提煉玄晶,天南地北,窮盡心血,神識貫通,星月相融,披荊斬棘,劃破山海之隔,助他登臨劍道巔峰,成就一代宗師大能。

但那把劍……

如今又去了哪裡?

不能深想。

一想,頭就越發的疼。

太陽穴突突跳動,像把生鏽的鎖,徹底鎖住長明思考的能力。

“我想找回我的劍。”他道。

找回四非劍,也許能找回遺失的那一部分記憶。

甚至,可能幫助自己恢復修為功力也未定。

“劍?”賀惜雲問,“什麼樣的劍?我見過的劍不少,也許能幫得上忙。”

長明:“通體黝黑,細長勻稱,乍看樸實無華,若能遇上契合之人,以靈力灌注其中,劍身就會顯露金色紋路。”

賀惜雲犯了難:“抱歉,我未曾聽說過。”

長明本就沒抱什麼希望,聞言搖搖頭,表示不在意。

賀惜雲:“此番我與師兄弟入黃泉歷練,是瞞著師長偷偷下山的,同門折損,僅餘我一人倖存,我得先回師門向師父禀報領罰,道兄若是不記得自己的師門所在,不如與我一道回青杯山,我師父知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定會留你作客的,你便可在青杯山上長住下來,等身體恢復了再從長計議。”

長明沉吟片刻,卻道:“我想去找我的大徒弟。”

賀惜雲愣了下:“你徒弟叫什麼。”

長明:“好像是叫,雲未思。”

賀惜雲愣了好一會兒: “難道,是九重淵之主雲未思?”

長明:“我只記得他叫雲未思,至於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人,我不知道。”

賀惜雲:“那他現在在哪兒?”

長明:“不知道。”

一問三不知,失憶失得坦蕩盪。

長明:“九重淵在何處?”

賀惜雲半晌無語。

“九重淵的位置,我也不曉得,只聽師門長輩說過幾回,道兄若想去,少不得也得隨我回師門一趟。”

二人一夕長談,再抬眼已是星月淡痕,東方吐白。

此處位於戈壁沙漠,但並非荒漠,不遠處隱約可見植物和村莊,伴隨天光漸明,周遭也變得熱起來,賀惜雲提議往村莊人煙處走走,先去找點水喝,再找人問路。

長明自然沒有異議。

……

清水村是個不起眼的小村莊。

今日,它不僅迎來長明跟賀惜雲兩個不速之客,也迎來了另外一撥貴人。

來自七弦門的弟子們。

清水村位於七弦門所在的維清山腳下,世代耕種七弦門的土地,村民中資質出眾者,也有機會入七弦門,被挑選為外門甚至內門弟子,修煉習武,求仙問道。

村民們聽說七弦門的人前來挑選弟子,也顧不上詢問招待賀惜雲他們了,都興高采烈將自家最聰明伶俐的孩子推出來,希望他們被貴人看中,從此擺脫凡人的庸俗苦累。

賀惜雲跟長明冷眼旁觀,卻都知道修煉之路並非像這些村民想像的那樣,一旦入門就高枕無憂。

大千世界,天分出眾者比比皆是,若無過人心志,忍人之所不能忍,置生死於度外的決心,很難在漫漫歲月與驚險挑戰中存活下來。

即便有這些,也未必就能笑到最後,氣運與智慧,同樣不可或缺。

而七弦門,也談不上什麼名門大派,充其量只是——

賀惜雲感慨至此,不由咦了一聲。

“原來這裡是見血宗的地盤!我說七弦門怎麼聽著這麼熟悉,見血宗門下有七個附庸的小門派,七弦門正是其中之一呢!”

長明:“見血宗宗主,是不是你之前說過的,周可以?”

賀惜雲:“不錯。”

長明:……

大徒弟沒找著,先遇見三徒弟?

賀惜雲將目光放在七弦門弟子身上,沒留意他古怪的表情。

“此人喜怒無常,殘忍嗜殺,可別在他們的地盤上提起名字,我們還是趕緊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話音方落,一名左顧右盼的七弦門弟子就伸手點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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