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視甚高的鬼王恐怕沒有想到, 他原本視為囊中必得的獵物,竟然反客為主,想要控制他。
鬼王心底大怒, 但後發製於人,那一點空隙被長明趁虛而入,牢牢掌握,他一時竟找不到對方破綻, 反是被不由自主牽著鼻子走。
“明暉, 好漂亮的小娘子。”
是啊, 她很漂亮。
初春時穿著繡春草的裙子從堤岸上走來, 兩邊開滿淡紫色的花,裙擺隨著步伐緩緩搖動, 那春草是她親手繡的, 竟讓人分不清究竟是花生在裙上, 還是春草從裙上走下, 為花添了點綴。
她的手素來是很巧的, 與她的容貌一樣, 世人說蕙質蘭心,便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但她的美好不僅於此。
明暉很聰明, 不是自作聰明的那種小聰明, 什麼東西, 她幾乎一學就會,若非經脈先天孱弱,以她的資質,本可成為當世聞名的宗師級高手, 可惜天妒英才, 明暉甚至連尋常的內息心訣都修煉不了, 但她並未因此氣餒,又去讀書,許多書幾乎被她讀遍了,她不僅倒背如流,還能將作者言外之意講給他聽,可惜儒門不收女弟子,她隻好自學,私下去請教大儒,有些所謂名士見她是個女子,非但不肯解答,還直接拒之門外,連發問的機會都不給,他氣不過,想去教訓那些人,卻被明暉攔住。
她說,儒門不收,她便以書為師,修煉之道不通,她就幫他修煉,她去學醫,不僅能救天下人,也能在他受傷的時候幫他醫治。
“後來呢?”
後來……
意識深處,有個聲音一直在警告他盡快清醒過來,鬼王雙手握拳想要抓向長明,卻在半空復又軟軟垂下,呼吸加重,眼皮下的眼珠顫動,似隨時都要睜開。
賀惜雲看得驚心動魄。
在鬼王被控制的情況下,周圍厲鬼的攻擊力似乎也變弱了,她與何青墨一邊殺退鬼魅,一邊觀察鬼王和長明那邊的情狀。
“發生了什麼……”
章節緩緩醒轉,扶著腦袋,眉頭緊皺。
他似乎還沉浸在自己被抓來配冥婚的陰影中,時不時一陣後怕,連眼神都帶著忌憚。
“我們這是在哪裡?”
沒人有空解答他的疑問,賀惜雲長劍劈下,一個紅衣鬼魅裂為兩半,雖為魂體卻濺了章節一臉的血,後者禁不住叫喊起來。
“啊!!!”
鬼王身軀微震,驀地睜開眼楮。
章節的喊叫讓他短暫掙脫魔音,雙目精光四射,陡然發難,鬼氣洶湧而起,朝長明當頭罩下。
“劍來!”
長明及時後退,手捏劍訣,引四非劍橫在身前,劍光連成一片,恰好擋住澎湃森羅的鬼氣。
鬼號四起,一聲比一聲淒厲,如饑餓猛獸奔竄而至,撲向自己早已看中的獵物,呼嘯凌厲帶著滿腔恨意,糾結不散,趕盡殺絕。
“神存三清,心定五氣,紫玄介劍,行立乾坤,敕!”
何青墨冷肅表情,並指捏訣,束劍成光,瞬間紫氣以他為圓心直沖雲霄,向外擴散,劍氣一道道蔓延,頓時天地四方,乾坤滌蕩,為之一清。
鬼怪呼號之聲立時消停,他們周身半裡之內,暫時得以清靜。
賀惜雲壓力驟減,暗暗松了口氣,心道換作是她在這裡,定然很難孤身應付眼前的困境,恐怕會拖累長明,變成對方的包袱。
幸好有何青墨在。
但何青墨其實也不輕松,他雖未表現出來,卻暗中一直觀察長明的一舉一動。
他很清楚,長明安全,則他們無恙,若長明有事,他們也逃脫不了。
錚!
四非劍一聲長鳴,震開陰魂不散的鬼氣。
鬼王沒有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劍氣威脅,卻隻覺春風拂面,溫柔輕撫,像極了——
像極了明暉柔軟細膩的小手。
“明暉是怎麼死的?”
長明溫柔地問,如老友敘話,親切友好,不帶半分煙火氣。
鬼王蹙眉,欲伸出的手落下,鬼氣半途散盡,化為黑蝶漫舞紛飛,意識終是又緩緩下沉。
明暉死的那日,也是個像現在這樣陰沉沉睜不開眼的天。
她倒在自己懷裡,病痛已經讓她無法開口,唯有用那雙睫羽長長的眼楮看著他,哀傷難以自抑。
他能感覺到明暉的氣息在一點點流散,卻怎麼也抓不住,他剛踏上修煉之路,什麼法術都還只會皮毛,他只能抱著明暉去求師門,師門卻說明暉壽元已盡,神仙難救,無能為力。
白色的氣爭先恐後從明暉身上飄逸出去,那些都是她的生氣。
他能看見,卻無力回天。
阿幽……
明暉很痛苦,他知道,活著對她來說,已然變成一種折磨。
他將手放在明暉脖頸,迎來的卻是對方抱著期待的眼神。
她也希望能早一點結束這種痛苦。
手慢慢收緊,他的神色比懷中人還要痛苦幾分。
明暉的生機加速流失,臉色漲紅,又開始發白,身體不由自主顫抖掙扎,但很快就沒了氣力,漸漸軟下去,直到僵硬。
他親自將明暉埋葬,但後來……
明暉居然化為厲鬼,見人殺人,遇魔弒魔,連他都不認識了。
明明在他懷中去世的明暉,居然少了兩魂三魄。
後來,他也成了厲鬼,收服百鬼,煉成鬼修。
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明暉。
找不到那個陌上花開緩緩歸的少女。
“你的明暉,在生前就中了術,死後又被拘了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個人連想死都死不成,魂魄不得安息,無過於世間最大的痛苦。道門有拘鬼術,佛門有金剛鎮鬼法,妖魔也有噬鬼修煉的法門,以鬼化靈,滋養修為。你修煉多年,又是百鬼之王,想必比我清楚,她到底,是被誰人害到如此田地?”
是誰?
鬼王沉沉吐出氣息,周身黑焰逐漸濃鬱,原本沉寂好一會兒的鬼哭聲,似乎為了應和他的心境,再度從四野響起,由遠而近,縹緲無蹤。
黑暗中分不清東南西北,賀惜雲幾人隻覺陰寒煞氣再度沖他們撲來,冰凌凌的刺骨,卻比刺骨還要令人膽寒,滿懷怨恨殺念,直欲剝皮拆骨,吞肉噬血。
驀地,纏繞鬼王周身的黑氣轟然炸開!
他睜開帶煞雙目,唇色腥紅欲滴,身上殺氣遠比任何時候都要濃重,死死盯住眼前的人,似乎又透過此人,望向無邊無際的虛空。
長明負手站在他對面,神色淡然,視若無睹。
鬼王緩緩開口︰“金剛鎮鬼術!”
……
許靜仙覺得,或許她不應該跳下來。
因為那和尚,根本不是沖著她來的。
雲霧繚繞之下是一處山谷。
尋常人跌落山崖,十有**就沒命了,對修士而言,這僅僅是一段有些高的距離。
許靜仙視線所及,與她一道落入山谷的,共有五人。
連她在內,五人。
將許靜仙逼下山崖的和尚,正與雲未思面對而立,兩相無言。
兩人看樣子應該是舊識,而且不是一般的舊識。
彼此卻沒有故友重逢的驚喜。
要說仇人,也不大像。
“是你。”
和尚盯著雲未思看了許久,似乎唯恐認錯,震驚神色維持片刻,又很快恢復平靜。
“沒想到,你竟真從九重淵出來了。雲未思,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雲未思不語。
和尚眸子一彎,微微帶笑,眼底卻殊無笑意。
“遙想昔年雲道尊為了天下蒼生,舍身成仁,親自入九重淵鎮守,此等胸襟境界,貧僧欽佩不已,原想此生再難見到雲道尊,心裡還猶有遺憾,怎麼雲道尊倒是耐不住寂寞,離開九重淵了。莫非那千魔幻地終究抵不過十方紅塵,讓雲道尊心生眷戀不舍?”
他說話的強調再溫柔不過,仿佛站在眼前的是暌違多年的舊情人,綿綿情意,盡在其中,偏生聲音又好聽得很,低而不沉,清而有韻,連許靜仙這種妖女,都禁不住微微紅了耳根。
“我無恙,你倒是有疾。”雲未思面無表情,緩緩道,“孫院首,你對我如此意難平,莫非是從前就抱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如今一時激動失了智?枉費你浸淫佛法多年,竟連情關都參不透。怕是要讓你失望了,我的心,從來都不在你身上。”
許靜仙微微張開嘴巴,疑心自己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江湖內幕天下驚聞。
再看雲未思,似乎僅僅只是在嘲諷。
天下能被稱為院首的,寥寥無幾,姓孫的院首,就更是隻此一人了。
如果她沒有聽錯,這位姓孫的院首,應該就是慶雲禪院院首孫不苦,世人尊其為不苦禪師。
說來也巧,他們剛剛還在洛國見過慶雲禪院的枯荷,這麼快又遇上他們禿驢的頭兒。
許靜仙記得,這位不苦禪師,昔年也曾拜入九方長明門下,其後九方長明離開佛門,孫不苦說他背叛佛門,還昭告天下,師徒恩斷義絕,他要追殺其師,誓不罷休。
如此論來,孫不苦與雲未思,也算是師兄弟了。
佛道二宗本就有些互相看不順眼的罅隙,如今舊日師兄弟重逢,卻身在二宗,可不得更是分外眼紅一觸即發?
此時此刻,許靜仙隻恨兩人相遇不逢時,沒能讓自己坐著小板凳搖著小扇子好好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