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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商》第100章 第 100 章
何青墨眨了眨眼。

汗水隨著他睫毛顫動滑下,從眼角到頰邊,像很快被蒸發的淚水。

實際上他渾身已經無數次這樣汗濕了,他幾乎能感覺到後背衣裳津津貼著皮肉,那令愛潔的他無比難受,換作平日,何青墨早就沖去沐浴個十遍八遍,非把肌膚每一寸都保持潔淨為止。

修士中熱愛潔淨的人不在少數,像何青墨這樣的不稀奇,何青墨也純粹是在危難關頭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時宜的小念頭,類似於人臨死前總會天馬行空,電光石火,想些與生死無關的雜七雜八的事情。

眼前,的的確確已經到了危若累卵的邊緣了。

幾乎整個幽都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皇城面前的廣場,人數越來越多,被吸引過來的鬼火也鋪天蓋地,烏壓壓的,抬眼幾乎看不見夜空,仿佛它們才是真正的天。

人越多,並非意味著越安全,這其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只有小部分是修士,百姓的存在無異於手無縛雞之力的獵物,如同人眼中的小兔小雞,而修士的修為又不算太高,這些修士大多是中元節路過幽都,留下來參加中元法會看熱鬧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遇上如此生死大劫。

貼著何青墨後背的是鬼王令狐幽。

他的身體生鐵般又冷又硬,挨著汗濕的衣裳皮肉,令何青墨異常難受。

但他卻沒有哪怕是稍微挪動一下。

因為他能感覺到,壓在後背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這意味著鬼王的靈力也在大量消耗,面對這些被萬蓮佛地豢養多年,饑腸轆轆的鬼焰惡靈,饒是令狐幽,也漸漸力有不逮。

斂鬼幡在風中膨脹變大,幾乎可以遮住他們大半人的頭頂,為所有人擋下大部分鬼魅進攻,但結界之外,呼號聲越盛,斂鬼幡振幅越大,隨時都有可能被撕裂。

許靜仙沒了法寶,只能憑借赤手空拳,終究有些束手束腳。

何青墨資質不低,但他平日裡將精力都放在研究陣法上,反倒疏忽了修煉,此時弊端畢露無疑。

至於賀惜雲和章節,此二人修為與在場其他修士差不多,錦上添花仍嫌不足,雪中送炭自然不必奢望,頂多只能勉強自保,若斂鬼幡一破,鬼焰破界而入,他們也將會和普通百姓一般坐以待斃。

一切希望,系於鬼王身上。

放在幾年前,何青墨絕對想象不到自己會與鬼王這樣的人物並肩作戰,托付生死。

因為神霄仙府自詡名門正宗,何青墨骨子裡也總有那麼一股傲氣,等閑修士不入其眼,就算入了眼,他也不會主動結交,只會默默觀察對方,企圖找出對方的缺點加以批判,剔除可交往的朋友之列。

是以他離開師門以來,雖走的地方不少,朋友卻始終寥寥無幾,甚至連幾個同門師弟也受不了他這孤僻脾氣,敢怒不敢言,尋個借口先後溜了。

與九方長明、許靜仙、令狐幽幾人在一起的這幾天,算是他下山以來相處最長的人了,以致於此時此刻,他竟生出一種錯覺,如果今日能逃過此劫,說不定回去他們還能把酒言歡,共敘情誼。

但這種一閃而逝的錯覺,很快就被後背重重一推打斷!

何青墨感覺自己背上似乎突然加了千鈞之力,壓得他一時支撐不住,差點佝僂背往前跌倒,忙穩住下盤支撐起來,死死抵住。

“令狐幽?!”

他驚詫扭頭,卻覺靠近自己的鬼王右臂濕漉漉的,細看正往下淌血,已經流了一小灘。

原來鬼也是有血的?

這個念頭冒起,何青墨隨時警醒,趕緊定了定神。

“你沒事吧?”

“無妨。”令狐幽的聲音傳來,依舊平穩,但何青墨下意識感覺不對。

鬼王雖為鬼修,但長久以來早就修出實體,不懼陽光,會流血自然也沒什麼奇怪,古怪的是以令狐幽的修為,能令他如此受傷的,必然是情勢呈現不妙。

思忖之間,勁風呼嘯而來,何青墨抬起頭,便見斂鬼幡獵獵鼓動,被撐到極致,撕拉一下突然破開裂口,黑色鬼焰立時從裂口處湧入,朝他們當頭撲下!

眾人大驚失色。

來不及多想,何青墨強忍胸腔滯悶劇痛,口念劍訣,劍光一道道斬出去。

“神存三清,心定五氣,紫玄介劍,行立乾坤,敕!”

神霄仙府的神兵畢竟不凡,配合何青墨本身的靈力,勉強能護住周身範圍。

但旁人就沒這麼幸運了,慘叫聲接二連三響起,不少人被鬼焰沖倒在地,那些鬼焰遇弱越強,撲上去瘋狂啃噬吞食,不過片刻,生機魂魄被活生生吸食乾淨,唯留一具乾癟屍身。

其他幾人,亦是如此。

那些鬼焰“吃”了一個人,從屍身上爬起,幾乎不需要任何物色的時間,又任意掠向下一個被狩獵者。

人群之中,尖叫求救聲此起彼伏,許多人慌亂之下往外逃竄,分散開來,卻更給了敵人可趁之機。

四散的人群猶如奔逃的肥羊,被咬上脖頸即無力回天,倒在地上激烈掙扎,最終變為惡鬼的美餐。

何青墨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他也開始覺得後繼無力了。

握劍的手酸麻不堪,卻不敢輕易松開,因為一旦松開,等待他的就是虎視眈眈的瘋狂反撲,而他一倒下,令狐幽的後背立時空虛,會同樣跟著遭殃。

但眼皮越來越沉重,何青墨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他只希望沉沉的夜,有人來打破這無邊黑暗,賦予所有人重生的希望,哪怕微乎其微,也能激起無限戰意,幼時聽見那些四面楚歌的英雄人物如何在走投無路之下背水一戰,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如今輪到自己,方才知道那是千難萬難,幾近於奇跡。

但,奇跡居然真的出現了。

雲邊浮現金光,打破了黑沉沉的夜,順帶也穿透被鬼焰佔據的上空。

何青墨耳邊聽見一個聲音。

“聞音如佛,心存正法。”

聲音雖然悅耳,卻很陌生,他之前似乎從未聽過,只能由此判斷出聲之人修為極高,幾乎與鬼王不相上下,也許還要更勝半籌。

隨著這一聲,鬼焰倏地散開大半,卻又嚎叫著被吸過去,撥雲見月,明光霧散,一人手持禪杖,從遠處走來。

然後何青墨就聽見另外一人的聲音。

“萬邪退避,浩氣長存。”

前後似有餃接,默契無間。

是九方長明!

語調略有虛弱,卻穩如泰山,金光開路,一隻巨大的雄鷹從高空俯沖而下,破開大片鬼焰,悉數將其吞食入腹,而後呼啦一下化為黑灰,紛紛落在地上。

這是九方長明的禦物化神之術。

何青墨驀地扭頭——

果不其然,在他們身後,則是九方長明的身影!

鬼焰如聞腥味,驀地散開,分頭擁向兩人。

這給了令狐幽他們喘息的機會,眾人紛紛重新調整匯聚,那些四散逃竄的人也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了,又都陸續奔逃回來。

斂鬼幡已破,鬼王索性將幡撕成碎片,扔向各處,幡落地變成黑色令旗,直挺挺立在地面,鬼焰頓時如入迷宮,原地繞路不止。

但他們的敵人並不僅僅是眼前這些鬼焰魔氣,還有萬蓮八聖。

方才孫不苦為了破陣,並未與八人糾纏至死,而是通過陣眼直接傳送到萬蓮佛地核心,與春遲交手,如今春遲雖死,萬蓮佛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八聖卻還在外圍八角鎮守,遙控鬼焰攻擊眾人。

事已至此,幽都儼然修羅煉獄,萬蓮佛地也已毀了大半,對方必是抱著不死不休的決心,哪怕不能將他們殺光,也要同歸於盡。

但包括何青墨在內的眾人,卻都不想死。

正是這一絲一絲活下去的念頭,苦苦支撐他們等來援軍。

孫不苦手中的琉璃金珠杖極為耀眼,幾乎成了黑暗中為唯一一處最為奪目的存在。

他揮舞禪杖,當先掠向黑焰最濃鬱處,以金光破開暗色,毫無回旋的決絕之姿,風雷隱隱,大開大合,舉手投足盡皆陽剛,與這晦沉難辨的佛地鬼焰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

眾人先時被萬蓮佛地整得精疲力盡,如今看見孫不苦出手,頓時精神一振,大有這才是佛門風範之悟。

再看在鬼焰中若隱若現的萬蓮八聖,簡直如同妖邪一般。

九方長明則是另一種風格。

他的禦物化神已到出神入化之境,抬袖揮袍,黑風化為鴉雀萬千,撲騰飛向鬼焰,吃蟲也似張口便啄。

這些鳥雀能吃的鬼焰太少了,而且脆弱,被鬼焰一卷就撲稜翅膀落地消失,但架不住數量龐大,很快形成一堵高牆,竟慢慢阻住鬼焰的氣勢。

只見九方長明站在高牆最前方,背對他們,衣角袍袖獵獵狂舞,唯獨身形不動如山,令人有種說不出的安心。

眾人見狀緩緩松口氣。

雖還未能完全松懈下來,但起碼壓力被分擔大半。

有粗壯大腿抱的感覺,真好。

許靜仙卻有些隱隱的憂慮。

她跟著長明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從見血宗到九重淵,一路過來,她很清楚長明起初是個什麼狀態。

病懨懨,半分靈力也無。

不知他身份時,也就是看在那張俊臉的份上,許靜仙沒有太過出手折騰他,當然她現在覺得自己很明智,給當時的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後來九重淵內,九方長明雖然慢慢恢復修為,到最後照他自己的說法,恢復十之,但這麼一路折騰下來,許靜仙瞧著,任是大宗師,恐怕也得身負內傷,更何況萬蓮佛地妖魔鬼怪盡出,他們所面對的敵人之強大前所未料,她雖不知九方長明與雲未思等人在佛地核心經歷了什麼,但想也能想到,那必是一場惡戰。

“前輩,你沒事吧?”

許靜仙一步步挪到對方身旁,悄聲詢問。

剛近身就感覺不對勁。

因為她聞見了血腥氣。

濃鬱得化不開的血氣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幾乎不容錯認。

許靜仙趕緊出手,靈力在兩人身前結成屏障,以免鬼焰沖破那些傀儡鴉雀幻化的高牆突圍進來。

長明嗯了一聲,聽起來尚算平穩,許靜仙一時也看不見他身上哪裡流血,隻當沒有大礙,松口氣問道“前輩看見宗主了嗎?”

他們此行原也是為了救周可以而來,對方以周可以為餌,想必不會輕易殺他。

“他死了。”

許靜仙疑心自己聽錯了,愣了一下。

她忍不住去看長明。

夜色中對方側面有種近乎冷冰冰生硬的光澤,疏離冰雪般,不可親近冒犯。

許靜仙有滿腹疑問,卻無法在此時問出口,因為面前的局勢容不得分心。

只是她的心緒難免亂起來,一會兒是兔死狐悲的嘆息,暗道見血宗自此沒落,一會兒又想起自己那條無緣得見的鮫綃,竟是從周可以允諾開始,就從沒見過它的影子,恐怕此生也是拿不到了。

識海雜亂,出手分神,只聽得耳邊一聲尖嘯,竟有鬼焰撕開鴉雀的缺口趁隙掠入,朝他們襲來!

許靜仙想也不想就出手,但仍是慢了半步,那缺口一下被撕開老大一塊,鬼焰越過他們頭頂,直接撲向身後的人群!

……

令狐幽與其他人不同,他能聽得見鬼語。

在旁人耳中那些毫無意義的狂嚎亂嘯,在令狐幽聽來,卻是那些鬼魂在表達自己的心聲。

這裡,這裡的魂魄更美味,他是修士!

我要吃了他,我要借屍還魂,我還想重新為人,我不想當鬼了,我好苦,我好苦!

你們通通該死!憑什麼我這麼痛苦,你們還能活著,你們也去死吧!

我好痛,渾身都好痛,誰來救救我!

……

千奇百怪的言語湧入識海,癲狂混亂,殺意憤然,充溢人性中各種各樣的惡念與,甚至還有察知令狐幽內心,慫恿他投向他們的。

你明明是鬼修,為何要幫人?難不成你以為你幫了他們,他們就會感激你嗎?人鬼殊途,他們永遠不可能對你放下戒心!

快過來吧,我們才是同類!

你在猶豫?是因為你背後的那個人嗎?他不過是因為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才只能虛與委蛇,一旦把我們毀滅,你也會被拋棄的,永遠不要小看人心的惡意!

他不過是在利用你!

殺了他!

我們可以給你更強大的力量,讓你重新站在眾鬼之巔!

殺了他!

這些聲音一層層滌蕩在鬼王識海,千方百計想要動搖他的心志。

何青墨敏銳感覺身後人的震顫,隻當他受傷了,不由分神微微側首吼道“你沒事吧!”

令狐幽沒有回答。

他本來就是鬼修,那些鬼魂雖然胡言亂語,但有一句話沒說錯,人鬼殊途,即便他努力控制,神識也會禁不住受到同類的牽引,只是他修為深厚,一時半會不至於亂了陣腳,要說完全沒影響,也是不可能的。

何青墨卻覺不妙,他忍不住扭頭,卻正好看見一波鬼焰湧來,而令狐幽依舊恍若未覺,沒打算出手。

說時遲那時快,何青墨來不及多想,下意識用身體猛地將人撲倒。

下一刻,鬼焰悉數撞在他的後背!

何青墨一口血噴出,濺了身下人一頭一臉。

他昏昏沉沉,渾身沒了氣力,隻覺被一雙冰冷手臂緊緊圈住,又被帶得飛起來,身體跟著起起伏伏,顛簸得他惡心,鬼氣入體,何青墨的身體逐漸冰冷下去,唇色也變得青灰。

鬼焰一擊不成,狂嘯著再度卷來,卻見鬼王驀地抬手,眼神一冷,插在各處的黑色令旗若有感應,同時飛起,化為流火射向黑焰,轟然爆開!

鬼焰嚎叫著四散逃竄,開始脫離了萬蓮八聖的掌控。

這是一個機會!

孫不苦和九方長明絕不可能放過!

兩人曾經分道揚鑣,如今因共同的敵人再度聚首,甚至在多年之後聯手拒敵。

“萬法無法,我即是法!”

“天道通神,日月其遵,敕令我出,九州莫違!”

兩人的法訣幾乎同時出口。

許靜仙從未聽過長明口中所念的法訣,後者念得極快,稍一分神甚至聽不清。

她直覺這個法訣的威力十分強大,可從前竟未見九方長明或其他人用過。

念頭剛起,就覺地面震顫,金紫色光芒在黑焰中炸開!

隨著長明法訣,夜空星星點點閃爍起來,很快連成一片,如隕石星落,劃向人間,落在萬蓮八聖所在的各處,徹底摧毀陣法。

金身佛像在孫不苦背後顯像,那佛像嘴唇張合,仿佛與孫不苦同步念誦。

金光越來越盛,直到眾人都忍不住以手遮掩,直到金光將黑焰徹底吞沒,所有逃竄的惡靈悉數被消滅,化為光點,流散絕跡。

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除此之外,許靜仙再想不到別的詞來形容。

一場大戰之後,她靈力耗盡,外傷也不少,畢竟修為深厚又惜命,所幸沒什麼致命重創,但別人就沒這麼幸運了,何青墨倒在鬼王懷裡人事不省,賀惜雲等人也不知去向,許靜仙踉踉蹌蹌奔向九方長明的方向。

後者原本直挺挺站著,毫無征兆就往前倒去!

許靜仙大吃一驚,待要伸手,卻已有人比她更快。

孫不苦將人背起,瞥她一眼。

許靜仙顧不得其它,見孫不苦似乎默許自己跟著,就趕緊疾步上前,自然而然去看九方長明。

這一看,她不禁嚇一大跳。

原本只有發尾的霜白,竟又往上蔓延許多,甚至接近一半。

“孫院首,不知可否方便告知雲未思雲道兄的情形?”

許靜仙耍了一個小小的心眼。

她知道佛門不待見魔門,如果自己直接詢問周可以,孫不苦未必願意回答,但換成雲未思,也許還能打開話匣子,混個交情。

“他入魔了。”孫不苦果然痛快,只是說出來的話卻令人震驚。

“是,走火入魔?”許靜仙皺眉。

“魔氣入體,已成半魔。”

“那九方前輩的傷?”

“是他所為。”

許靜仙微微色變,心道九重淵兩人反目一幕,難道又要重演?

可從雲未思過往一言一行,對其師分明是舊情眷戀,後來也逐漸恢復神智,與常人無異,如何又會說變就變。

孫不苦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三言兩語便將當時驚心動魄描述出來。

“周可以已死,一人想救,一人想殺,雲未思因此成魔。”

許靜仙下意識問“雲未思為何要殺周宗主?”

孫不苦微微嘆息“這是一個局。”

這是一個明知是死,卻無法抗拒的局。

所有人都在局中,兜兜轉轉,當局者迷。

唯獨有一人,願意九死一生,去嘗試破局。

那人就是雲未思。

而用性命成全他成為破局之人的,是九方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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