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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商》第125章 第 125 章
對畫扇而言,她猶豫遲疑的那片刻工夫,於長明早已漫海流沙,千年一瞬。

那本劄記上寫的東西很多,也很零碎,當時粗略翻開,許多字帶著畫面映入腦海,不曾想這麼多年過去,竟還能一一映入靈台,抹之不去。

電光石火,走馬觀花。

那些記憶不僅是雲未思的,也是他自己的。

——何芸芸道友與師弟跪在觀主師叔面前相求,師叔說自己雖然是觀主,此事還需師兄點頭方可,他們便又去求師尊,當時師尊正在靜修,一天一夜未曾出來,兩人便在外面等了一天一夜,手拉著手,未曾松開。我身邊許多師兄弟都歆羨得很,說這是隻羨鴛鴦不羨仙,我卻還有些困惑不解,隻默默聽眾人討論。

——是夜,月圓,風清,於瀑布下夜修,得天地周轉之靈氣,若有所悟。

——師尊閉關出來,聽師叔說明情況之後,居然就點頭同意何芸芸道友與師弟的事情,我們都還以為他會一力反對,然後師弟二人痛哭流涕哀求,沒想到竟如此輕而易舉……不過師尊他老人家也說了,修士壽命遠比一般人長,道侶之間不僅僅是名分,更是告知天地的契約,不得中途反悔生變,讓他們深思熟慮。我總覺得師尊話裡有話,只是一時未想通,師弟與何芸芸道友二人還當師尊這話是考驗她,連忙表明心跡,指天誓日,表示自己絕不後悔。

——閉關一旬出來,正好趕上師弟的婚事,觀主師叔親製表文上告天地,為二人主婚,師尊也難得現身,喝了幾杯喜酒,往日裡肅穆的道觀今日竟格外熱鬧,師弟們不勝酒意,醉醺醺的,我看他們平日嘴硬,說自己一心大道,此時看著新婚夫婦琴瑟和鳴,心裡未必是沒有羨慕的,一個個都說自己也要下山歷練,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未去揭穿他們。

此時的雲未思,剛放下被血洗滿門的仇恨,逐漸融入玉皇觀,習慣早課晚修的日子。

玉皇觀弟子不少,但平日裡都是很清靜的,道門講無為,講順應天道,而天道無情,雖未禁止道侶,加上九方長明喜靜,眾弟子也盡可能修煉心境,保持安靜,那場婚事長明也記得,如今想來真是玉皇觀難得的熱鬧了。

但世間悲歡離合,福兮禍所伏,長明早已預見之後的波瀾,眾弟子卻未能體察他當時那句話的深意,就連最有悟性的雲未思,也懵懵懂懂,想來許多事情,不光天資悟性,還得親自入世在人間走一遭,方能入世而出世。

——上元燈節,觀裡也有了些許熱鬧,有些師兄弟按捺不住,偷偷下山看花燈,觀主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本想回屋打坐,不了師尊將我找去,問我願意陪他下山走一趟,我自然毫不猶豫答應了。老實說,我拜師數載,每日除了在觀中聆聽訓示教誨,便是去後山瀑布修行,那後山每一棵樹上的紋路,幾乎都了然於心。師尊和觀主並未禁止我下山出行,只是我已見過紙醉金迷的人間繁華,每每想起,總伴隨家仇之恨,久而久之,連山下也不想去,此時師尊問起,我倒有些微興趣期待了。

——小鎮雖小,五髒俱全,燈市人頭攢動,放眼望去,前幾年京城時興的花燈樣式倒也傳至此處了,我看見其中一盞兔子燈,想起七歲時與家人去逛燈市,阿爹買了兔子燈逗我,我當時一心喜歡刀槍棍棒,哪裡看得上這等斯文物事,自然不屑一顧,如今時移世易,可惜一模一樣的兔子燈,卻換不回來一模一樣的人。師尊將燈買下,直接遞給我,說見我盯著看了許久,以為我囊中羞澀,我心中五味雜陳,興許修道之後,果真心境淡泊許多,就連往日傷感,也所剩無幾。我等師徒二人從燈市一路行至河邊,區區一條街,卻走出半生之感,我看見師尊背影,不期然想起當時師弟的問題,忽然生出個大逆不道的念頭︰若是師尊相約,我願意放下修煉,與君同行。這念頭不可不謂之膽大包天,連我自己都嚇一跳,強壓下去之後,卻禁不住心亂如麻,連師尊幾回喚我,都恍若未聞,師尊還當我思念家人。

——逢年過節,尤其元宵七夕,人間有放燈習俗,今日也不例外,河邊熙熙攘攘,放燈者眾,我問師尊是否也要放燈,他扶手佇立搖頭答道,放燈寄望,無非心有所求,他無欲無求,無須依靠放燈來寄托,我問向往長生大道難道不也是**嗎,他說大道須自求,這些虛無縹緲的祈望,只能給凡人些許撫慰,修士從來不信。最後我還是親手放了一盞河燈,因為我心中有所求。

——近日閑暇無事,我至玉皇觀藏書閣讀書,發現其中不唯獨道門典籍,更新增不少其它宗門的書籍,佛儒有之,陰陽堪輿,甚至連魔修一些修煉心法也夾雜其中,據說這些都是師尊新近搜羅來的,雖然沒有不傳之秘獨門法寶,但也都是難得包羅萬象的百花齊放,難怪師尊下令入門弟子不得觀閱,想必是怕他們道心不穩先被動搖。不過話說回來,師尊為何忽然對其它宗門的典籍感興趣,難不成越往上走,反倒越應該兼容並蓄,海納百川?

——今日與師尊閑談,我將前日疑惑問出,師尊道他修煉時別有所得,想要另闢蹊徑,又讓我不必受他影響,依舊照自己先前的路子修行下去。我雖暫時解惑,卻有更多問題因此衍生,師尊似乎話有未盡之意。

——今日去藏書閣,發現其它宗門的典籍都被收起來了,看守弟子言道師尊下令,非宗師修為不得觀閱,我心想這下可好了,早知如此,前幾日就不該主動去問的,倒像是自投羅網。

血從嘴角淌下,一滴一滴,在腳邊砸出一小塊深色痕跡,就連新下的雪花也掩蓋不住。

阿容搖晃長明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弱,似乎已經放棄掙扎,敗給自己的心魔。

畫扇不由嘴角帶笑,這就對了麼,這世上哪有人會放著好處不拿,偏要去當道德君子,狐精素來自私,也就出了阿容這麼一個異類,現在異類也該醒悟了吧。

“你讓開,待我收拾了他,便吸取他的靈力與你平分。”

先取了靈力再說,至於平分不平分,不還都是她說了算麼。

畫扇以最溫柔的聲音誘哄,她相信阿容不可能不聽話。

但阿容非但沒有讓開,居然還敢抬起頭頂嘴。

“畫扇姐姐,前輩是好人,他救過我,我們不能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畫扇像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嗤笑出聲。

“他隱瞞身份接近你,救你也是別有所圖,你從小就笨,怎麼被人利用了還傻乎乎的?”

“畫扇姐姐方才將我叫到這裡,也是為了殺我吧?”

阿容忽然道,她咬著唇,一字一頓。

“你說什麼胡話呢!”

畫扇面色不變嗔道,袖子下的手卻悄悄握拳,她不知道自己哪裡露了破綻被對方看出來。

“除了我,畫扇姐姐沒有召喚其他同族,公子對我出手,姐姐沒有阻攔,也不像意外,說明你早就知情,甚至是你向公子建議殺了我,為什麼?我有哪裡做錯了,讓姐姐這樣恨我?”

畫扇眯起眼,她從前倒是小看了這孩子,以為又蠢又笨,沒想到是大智若愚。

“我恨你做什麼?傻孩子,是公子想要見你,我也不知何事,還當他對你青眼有加,哪裡知道……唉!早知如此,我說什麼也要擋住公子的!”

她似真似假,說得連自個兒都快信了。

“阿容,你要記住,你我才是同族,而你身後這個,不過是異類,公子固然是我們的盟友,可他既然對你出手,我肯定不可能再與他合作,為了護住你們,我必須要變得更強,如果這人的靈力修為能為我所用,對你來說不也有好處嗎?”

畫扇自覺這番說辭足夠打動人心,誰知阿容卻還是搖搖頭。

“公子要殺我,前輩本可不現身,但為了救我,他還是出來了,如果不是我,他如今不會受這樣重的傷,畫扇姐姐,我求你看在你我同族的份上,不要傷害前輩,好不好!”

畫扇皺起眉頭,看著眼前瘦小孤弱的小女孩。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阿容很礙眼。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卻偏偏要去護著外人。

既然如此,那你就與外人一起死吧。

畫扇舉起手,狠狠印向長明後心,哪怕阿容死死擋在身前。

那就連你一起去死吧。畫扇眼楮不眨,心如鐵石。

但她這一掌,卻居然落空了!

不,是眼前人影憑空消失!

畫扇愕然。

下一刻,她隻覺後背劇痛,當下警鈴大作,立時傾盡全力往前奔逃而去!

那人沒死!

非但沒死,還有能力反擊!

難不成他剛才在試探自己?!

亂七八糟的念頭閃過,畫扇連頭也不敢回。

方才親眼目睹此人與公子交手,對方的實力早已深深映在她腦海,此刻那種恐懼感再度浮現,她開始後悔自己剛才為何要心存僥幸去挑釁對方,說不定對方一直沒出手就是為了試探她。

如果此時畫扇回頭看上一眼,就會發現自己的判斷完全錯誤。

因為九方長明如果有余力,那一掌必然置她於死地,而不會還讓她有余力逃走。

他,已將最後一絲靈力耗盡,軟綿綿將全副身軀的力量都壓在阿容身上,繼續沉入無知無覺的混沌之中。

阿容緊緊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滿面淚痕的悲泣從嘴角泄露。

她不僅僅是哭長明的傷勢,更是哭自己。

即便是同族又如何,竟還不如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更願意出手相助,甚至於,同族想殺她,前輩卻願意救她。

阿容只是笨,卻並不傻。

就算真如畫扇所言,長明本來是為了利用她,那麼在公子想殺她的時候,對方也大可隱於暗處,不必著急出手的。

“前輩,前輩!”

她只能壓著聲音,徒勞無功地企圖喚醒對方,一邊費力地將人半扶半拽向陰暗處。

畫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發現破綻,再折返回來,屆時前輩無力反抗,兩人都有性命危險。

還有公子,此人更是個可怕的存在。

阿容咬著牙,瘦小身軀使出微弱靈力,勉強支撐住長明的身形,一大一小在風雪中遲緩前行。

在那深沉迷夢的意識之中,許多模糊的舊日往事,正隨著劄記,一幕幕重現。

——未曾想過,師尊一語成讖,師弟出外歷練時遭遇強敵,鬥法時不幸身亡,據當時同行的道友所言,他是為了保護何芸芸道友,方才會選擇犧牲自己,臨終前他托同行道友傳話回師門,讓師叔和師尊他們不要怪罪何芸芸道友,師兄弟們聞言接連幾日長籲短嘆,都為師弟英年早逝感到遺憾,畢竟師叔說過,師弟天分雖然比不上我,也屬修士中的佼佼者,若無意外,假以時日未嘗不能達到宗師修為,甚至連大宗師也可一窺機緣。可惜如今一切不過東流水,枉然而已。

——許久未寫劄記了,近日平平無事,直到午時師叔告知一個消息,令我等驚愕不已︰何芸芸道友,居然要與東海派新任掌門結為道侶。雖說道侶彼此牽引,上告天地,不可輕易解除,但若一方身故,則不在此限。師弟死後,玉皇觀也並未有人為難何芸芸道友,讓她得像凡俗女子一樣為師弟守貞,但師弟才過世沒多久,何芸芸道友這麼快就又找到新道侶,他們心裡未免有些微妙。也談不上憎惡,只是一遍遍想起早逝的師弟,想他如果早知這一切,會不會後悔自己用性命和畢生大好前程,換來這麼一個結局。師弟們在想,我亦在想,若換了我,是否會後悔?

——幾日以來,輾轉反側,連靜修亦不時想起此疑問,幾乎走火入魔,不得不停下修煉,去瀑布下坐一夜,清晨時師尊親自來找我,他也未曾靠近,隻站在小山丘上遙遙看我,我也睜眼遙遙看他。我想,當時心中便有答案了。

當時的他,知不知道雲未思這點心思?

長明想,自己應該是知道的。

知道了卻又不點破,是希望雲未思能自己想通,不要被兒女私情蒙蔽眼楮,從此止步於此,無法再向天道靠近半步。

可惜——

可惜後來世事變幻,連帶他自己的心,竟也失了掌控。

其實他全記得,只是深埋識海,不肯掀開。

捂得久了,便以為早就消亡,未曾料想機緣巧合,及至生死一線之際,那些記憶自顧頂開封印,破土而出,敞開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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