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江勝臨又在燈下研藥,他小心翼翼地將粉末倒進托盤,剛準備分裝入瓶,屋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了。
寒風裹著雪片“呼呼”倒灌進來,江勝臨忙不贏地將桌上的東西護進懷裡:“你怎麼還沒睡?”
“剛練完功。”厲隨隨手拖過一把椅子。
江勝臨皺眉:“不會是練功時又舊傷發作了吧?”
“最近沒什麼事。”厲隨道, “今日我聽祝府管家在吩咐家丁,說要提前去霜皮城準備大宅。”
“是啊,他前陣子來找我商量過。”江勝臨道,“祝公子恢復得不錯,後續主要是得按時吃藥,靜心休養。祝府的隊伍應當是要留在霜皮城,不會再同我們一道北上了。”
“他的病情,能離得開你?”
“我方才不是都說了,按時吃藥,靜心休養。況且祝府自己也帶著一群大夫,餘下的事情,他們處理起來綽綽有餘,不必事事靠我。”
厲隨點頭:“那就好。”
江勝臨也替他試了試脈象,繼續道:“不過我聽章叔的意思,是還沒同祝公子說過要留在霜皮城的事,所以最近憂心忡忡的,怕他最後不同意。”
畢竟這一路過來,祝燕隱與各武林門派的關係是越來越好,對江湖的興趣也是日益濃烈,他又從小就愛看各种血雨腥風的大俠話本,這回好不容易有機會混進武林盟的隊伍中一起除魔,不管怎麼想都應該萬分期待才是,沒道理會願意留在霜皮城中。
江勝臨又提出建議:“不如你去勸勸。他一個讀書人,看慣了話本里那些正道必勝的江湖故事,不會知道此戰有多凶險,你們關係親近,他又極為崇拜你,應該會聽幾句勸。”
厲隨不動聲色地問:“你從哪裡看出的他崇拜我?”
江勝臨回答,很多方面啊,比如說他經常往你跟前跑,哪怕中間隔了好幾個人,視線也總是往你身上飄,還一見你就會笑,再比如聽到萬仞宮的事情時,他總是格外上心,而且你難道沒有發現嗎,現在從藍煙,到踢雪烏騅,再到其餘弟子,已經全部都過上了有祝府照應的生活。
厲隨看著他:“所以你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崇拜我?”
江勝臨反問:“對啊,不然呢?”
厲隨拍拍他的肩膀。
江神醫沒能正確領會這一拍的真實含義,還在催促:“那你這是答應我,會幫忙勸說祝公子了?”
厲隨卻道:“留在雪城,誰保護他?”
江勝臨先是被問得一愣,誰保護,難道不是祝府的護衛保護?不過又很快就反應過來厲隨的意思:“你是說赤天會對祝公子動手?不至於吧,他犯不著主動得罪祝家。”
“若他被逼到窮途末路,沒什麼事情是做不出來的。”厲隨道,“祝府的護衛雖多,但頂多扛住焚火殿的護法,不會是赤天的對手,我不會冒這個險。”
“所以你打算一直將祝公子帶在身邊?”江勝臨明顯不贊成,“祝府家大業大,你若覺得隨行護衛不夠,讓他們再多調撥一批便是,哪裡用得著旁人操心?此事草率不得。”
厲隨問:“你見識過赤天現如今的功夫嗎?”
江勝臨誠心回答:“我要是見識過,怕也活不到現在,好端端的,能不能不要咒我。”
“祝府哪怕再多調兩倍的護衛,也擋不住赤天。”厲隨站起來,“此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插手了。”
江勝臨心想,你什麼時候有過分寸,你那叫仗著自己天賦強功夫高,所以隨心所以慣了。
厲隨卻並不打算接受他的意見。赤天的手段向來陰毒,又始終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上不得檯面。即便江南祝府家世顯赫,赤天不會明里下手,但徐云中一事已經足以說明焚火殿盯上了祝燕隱,與其把心上人交給旁人保護,倒不如留在自己身邊,時時刻刻看著還更安全些。
江勝臨還是不贊成,又提出,那人家也可以求助朝廷。
結果厲隨已經走了,並沒有閒情逸致聽他繼續嘮嘮叨叨。
就是這麼重色輕友。
結果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快就證明了江神醫在某些方面,嘴是真的靈。
翌日清晨,雪紛紛揚揚地往下飄著。祝燕隱沒怎麼睡醒,他打著呵欠趴在車窗上,伸出手想要接一點晶瑩剔透雪花,結果很快就被凍了回去。
沒多久,厲隨就掀開車簾進來,手裡還攥了個雪球:“想要?”
祝燕隱接過來,那叫一個沉甸甸,也不知道捏得多用力,都快要把蓬鬆的雪捏成堅硬的冰——天下第一的浪漫,就是這麼蠻橫且有分量。
但祝二公子依舊很喜歡,捧在手裡玩了半天,直到雪球……冰球淅淅瀝瀝開始化水了,才使勁拋回雪地裡,又把凍紅的手一伸:“冷。”
厲隨握住他的手,湊在嘴邊哈了口熱氣——雖然暖爐就在旁邊擺著,但小情侶的樂趣你們不懂。祝燕隱將大半身體都靠過去,舒服地動也不想動一下,他很喜歡擠在厲隨身邊,說話也好,一起看書也好,或者就像現在這樣,發著呆打盹,也是人間愜意事。
厲隨圈住他的肩膀,好讓人睡得更舒服一些。
地上積雪很厚,所以武林盟的隊伍前行速度也緩慢,馬車輪在雪裡軋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很適合抱著暖爐入眠。
萬渚雲騎一匹黑色大馬,率眾走在隊伍最前方。距雪城越來越近,他也越來越不敢鬆懈,此時看到派出去探路的弟子正從前方一路疾馳趕來,像是神情惶急,立刻舉手示意整支隊伍停下,大聲詢問:“出了何事?”
“盟主。”弟子禀道,“前面有一支軍隊,正在朝咱們這個方向走。”
萬渚雲聞言鬆了口氣,原來是朝廷的人。他剛準備吩咐武林盟的隊伍靠左避讓,讓軍隊先過,弟子卻又道:“似乎是來接祝公子去霜皮城的。”
“……”
祝燕隱被馬車顛了顛,半睡半醒地嘟囔了一句。
厲隨笑著將手伸過去,在他的唇上輕蹭,像是在逗小動物。
外頭有人正在往這邊走,不過厲宮主並沒有把腳步聲當一回事,因為祝府家丁訓練有素,是絕對不會在未經允許前掀車簾的,兩人才能經常在馬車裡親暱。
結果凡事有例外,這回來的不是祝府家丁,而是——
“小隱啊!”
車簾被“嘩”一把掀開,大風呼嘯。
一名中年男子笑容滿面,一腳登上車:“快讓舅舅看看,是不是又長高了,這都多久沒見了。”
厲隨抱著祝燕隱:“……”
中年男子顯然也沒料到,馬車里居然還有另一個人。不過他混跡官場,反應速度向來極快,立刻就關切道:“怎麼,小隱又身體不舒服?”
祝二公子稀里糊塗被吵醒,半天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中年男子名叫蘭西山,是祝燕隱的親舅舅,朝中三品大員。這回是收到了自家姐姐的書信,所以特意向皇上討得一支軍隊,浩浩蕩盪北上來接大外甥了。
他客客氣氣地對厲隨說:“這位俠士,我還有些話想要同小隱說,不知你可否暫避一下?”
祝燕隱也沒料到,事情居然還會有這種發展,只好拍拍厲隨胳膊,小聲道:“你先去吧。”
厲隨點頭:“有事找我。”
舅舅還是笑容滿面的,並不知道自己剛剛在和一個怎樣可怕的魔頭對話。
祝燕隱:“我不走。”
“沒說讓你現在回江南。”蘭西山握住他的手,喜氣洋洋勸道,“但武林盟要去討伐魔教,你跟著湊什麼熱鬧,皇上允了我兩個月的假,舅舅先陪你在霜皮城住著,過一陣子,咱們再同往王城過年。”
祝燕隱:“……”
我自閉了。
一直自閉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菜也沒動幾筷子。不過蘭西山以為大外甥的興致不高是因為腦疾,想不起自己感到陌生,所以才不願意說話,倒是並沒覺得哪裡不妥,還很憐惜。
夜深人靜,祝燕隱沒有睏意,於是坐在堂屋裡心不在焉地看書。這裡是一處不大的村屋,徐云中酒癮發作,去別的江湖門派處討了一壇女兒紅,回來見祝燕隱房中燈還亮著,就主動敲門,問他:“喝嗎? ”
祝二公子:“不喝。”
徐云中自己坐在桌邊:“古人云,一醉解千愁。”
祝燕隱興致缺缺:“今晚醉了,明朝該有的千愁還是在,又不會因此少一兩分。”
徐云中打著呵欠揭開封口:“你若不願與厲宮主分開,告訴你舅舅一聲便是。”
祝燕隱:等等?
人人都說祝二公子不願留在霜皮城,是因為喜歡江湖,嚮往話本里刀光劍影的生活。
但徐云中說,你若不願與厲宮主分開。
祝燕隱立刻警覺地看著他。
徐云中被盯得比較驚恐:“你中邪了?”
祝燕隱冷靜地問:“什麼叫我不願與厲宮主分開?”
徐云中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憑什麼這麼說? ”
“憑你已經快將愛慕寫在了臉上。”
祝燕隱:“!”
徐云中也納悶了,你說你們都這樣了,江湖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覺察,就連江大夫也是一派正直,是怎麼做到的,武林中人,真的好厲害啊。
過了一會兒,徐云中又感慨:“不過話說回來,你與厲宮主看起來真是般配,可謂天造地設,世間難尋。”
祝燕隱: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可以考慮一下不殺你滅口。
徐云中還在自顧自喝酒。
既然都被看出來了,祝燕隱索性單手摀住他的酒壇,強行求助鶴城才子:“那你想個辦法,讓我能一直留在武林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