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出雲振衣落座,將書卷筆墨擺上桌案,道:“白華峰上的飛禽走獸都不大喜人,方才那隻雀兒對你竟是不一般。”
這人的語氣似在閒聊,不過略顯生硬。蕭滿沒太察覺,他從未和不熟悉的人聊過天,何況這個話題涉及到自己的身世秘密,便閉口不言,將山雀送來的靈果收入乾坤戒裡,不動聲色地往窗戶一側挪了些。
“那山雀送來的靈果名為碧根靈,我曾在遊記上聽人記載,日間的口感比夜間更好。”魏出雲改口,起了個新話題。
蕭滿:“……”
蕭滿看過的遊記甚少,仍不知該接什麼話好,斂下眸,翻開孤山的心法開始看。
他和人相處的經驗不多,沒什麼朋友。上一世的百年,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念佛,若晏無書閉關,他能接連好幾個月不同人說話。
這一世有所好轉,剛到白華峰便有了能夠同行的伙伴,可這一切都應歸功於曲寒星。
曲寒星這人,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過蕭滿距離感,無論是那晚亂斗里他砸的那一下,還是昨日清晨一上來就掛到了他肩上。曲寒星臉皮厚,最初的時候蕭滿想過要甩開,可那人很快又做了令他感謝之事。
而莫鈞天,這個少年長得可愛討喜,身上生著令他倍感親切的氣息,態度也好,所以蕭滿忍不住問少年要不要吃葡萄。
至於這個洛川魏家人嘛——
魏出雲一過來,就好些人注意這邊,此刻他問,蕭滿卻不答,被眾人盯著,氣氛有些尷尬。
蕭滿無心攀上這樣的世家,開始想念曲寒星與莫鈞天,希望他們能快些來朝雨樓,選的位置最好在他附近,接著希望教習快些來,敲響桌上那口小鍾,開始講課。
說曹操曹操到,未過片刻,聽得曲寒星的聲音響起:
“滿哥,你沒吃過五鼓樓的生煎包吧?湯汁特別足,我們給你包了些,肉餡兒和菜餡兒各有倆,還配了辣醬——”
曲寒星語氣甚為歡快,但看見坐在蕭滿旁側的人時,表情一頓:“咦,魏出雲?你怎麼有閒情逸致來我們後排了?”
魏出雲偏頭,認真地說:“自然是因為想來。”
朝雨樓內上課,弟子們無固定座位,曲寒星不好說什麼,看向蕭滿,用眼神詢問要不要換個座。
“謝謝你們為我帶生……”蕭滿同樣用眼神謝絕曲寒星的好意,但他此前未曾聽說過生煎包,曲寒星語速又快,還帶著極濃的兒化音,一時間沒能準確複述出。
“是生煎包,就是將包子包好之後,直接拿油煎!”莫鈞天從曲寒星身後探頭,把一個小號食盒遞給蕭滿,“請用!”
曲寒星和莫鈞天在蕭滿前面的那張空桌坐下,蕭滿打開食盒。
盒中有兩碟一碗,小碗中盛著紅艷豔的辣椒醬。蕭滿不太能吃辣,卻又忍不住去嘗——他先用往包子上蘸了零星一點,吃下之後,再去蘸一些,如此循環往復數次,發現魏出雲在看他。
蕭滿感覺得出魏出雲沒有惡意,便把食盒往中間推了推,問:“你也想吃嗎?”
“不用。”魏出雲擺手:“就是想提醒你,吃快些,過不了多久教習就要到了。”
“多謝。”蕭滿道。
蕭滿加快了速度,在教習走進朝雨樓的前一瞬,吃完最後一口,收起碗筷、蓋上盒蓋,把食盒放到桌下,往身上丟了個潔淨術。
一位道者快步入內,徑直走向最前方的桌案,落座、敲響小鍾,衝著眾人道:“安靜了。”
這人聲音很熟,模樣也很熟,不是昨日上午的楊教習又是誰?
蕭滿微微驚訝,以為白華峰的教習們身兼數職,卻見曲寒星高舉右手,拖著調子問:“教習,您記錯日子了吧?今日學陣法。”
“教你們陣法的教習有事在外,這堂課由我來上。”楊教習不咸不淡道。
有人驚呼:“您還會教陣法?”
“當然——不會。”楊教習板著臉,拖長語調,不苟言笑地捉弄了底下弟子一番,繼而話鋒一轉:“昨日學了初階火符,但仍有一些人畫不出、畫不熟,所以這堂課,給你們做練習用。”
一部分人頓時哀聲抱怨,極不情願地從乾坤戒裡取出昨日用到的《符法初解》與符紙。
孤山弟子大多是好動好鬥的,包括白華峰這一批入門不久的低階弟子,他們最喜歡的是每日下午的劍術課,可以在演練場上肆意揮劍,溫習舊招式、磨礪新打法。蕭滿倒無所謂,垂下眼簾,手結定印,練習起孤山的心法。
不知過了多久,朝雨樓裡有人問:“教習,咱們孤山是劍派,卻成日成日的花那麼多時間來學符、陣、丹、藥一類的東西,學得雜而不精,有何意義?”
楊教習沒有立刻回答,沉眸掃了樓內一圈,問:“有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沒人自薦起身。
楊教習點了個人:“蕭滿,你的符畫得最好,你來回答。”
蕭滿剛循著孤山心法運轉靈力走完一個小周天,聽見有人喊他名字,抬眼略顯茫然。
魏出雲趕緊將方才發生的低聲向蕭滿重複了一遍,並道:“你若不想回答,我可以幫你。”
“不必。”蕭滿搖頭。
蕭滿起身看向問話之人,而樓中其餘人皆看向他。
蕭滿想了想,問出一個問題:“若你要去捉拿一個歹人,你要如何做?”
那人道:“當然是尋到那歹人,出劍把他打趴下。”
蕭滿又問:“若那歹人身藏暗處,以符來攻,你當如何?”
那人:“躲開,或者提起劍來,把符紙斬成兩截。”
“無論躲避還是出劍,這個過程必然要走動,可如果一個不慎,走進了歹人提前佈置好的陣法,這個時候,你又當如何?”
“一個陣法而已,提劍砍破便是!”
這樣的回答引得楊教習一聲唏噓,那人得意的神情登時掛不住,緊接著,蕭滿再問:“可你不識此陣,該往何處砍?若是觸發了裡面的陷阱,或者誤入死門,豈非自討苦吃、自尋死路?”
那人跟個棍兒似的杵在位置上,良久後張口慾言,但還沒說出口就自個兒止住。
他無法辯駁,一張臉漲得通紅。
蕭滿覺得他已經完成了教習的要求,對楊教習點頭致意,坐回席上。
朝雨樓里安靜,楊教習慢條斯理從過道這頭走到那頭,回過身來看著諸弟子:
“常言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和人對戰,若是連對方的招法都摸不清楚,如何談勝?”
“再者,日後你們以孤山弟子的身份外出,卻連最普通的符、陣、藥、丹都不識得,豈不是丟了我孤山的臉面! ”
眾低階弟子忙稱“是”。
“滿哥不愧是滿哥,竟如此擅長辯談!”曲寒星對蕭滿豎起大拇指。
蕭滿平淡反駁:“我只是舉了個例子,並非辯談。”
接下來的時間裡,不時有人捧著書卷過來請教魏出雲問題。蕭滿因了被教習誇獎為“符畫得最好的人”,又因方才短短數言便道出一些真意,不少人跑來請教他。
曲寒星便在此列,但他轉身轉得太晚,湊過來時,蕭滿身側已擠了不少人。
“哎——”曲寒星長嘆一聲,敲了敲腦袋,打算轉回去自個兒琢磨。
魏出雲恰好得了閒,伸出手指著曲寒星手上新畫的符,道:“你的問題出在……”
他為曲寒星解惑,用詞非常易懂,由淺入深循序漸進,連莫鈞天也被吸引過來。
三個人三顆腦袋湊在一塊兒,低聲探討個不停。蕭滿解答完最後一人的問題,取出先前山雀送來的靈果,手起手落分成四份,湊過去,成為擠在一塊兒的第四顆腦袋。
“這果子還挺脆。”
“風符可以照你說的那樣畫嗎?”
“果然,日間食用,口感更佳。風符不可,風符與火符的構成有所差別……”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問題結束,開始研究下一個問題。蕭滿聽了許久,脖子有些累,抬手揉了揉,余光瞥見窗外樹下杵著個人。
一個蕭滿並不想見到的人。
他假裝沒有發現,重新回到符法的探討中。可下一瞬,窗外的晏無書抖開折扇,往朝雨樓扇了一陣風。
蕭滿新抽出的一張符紙被吹跑。
晏無書總是這般,在蕭滿不想理他的時候,使一些怪招。
這人還用了法術,除蕭滿之外無人察覺他的存在。
蕭滿偏頭對上晏無書的目光,又往四周看了一圈,看見教習不在,才起身出去。
走得自然有些慢。
將近午時,山間日光亮得晃眼,風不涼爽,滿耳都是蟬噪。蕭滿站在朝雨樓的簷下,隔著丈許距離問晏無書:“你怎麼來了?”
“我已來許久。”晏無書道。
他心緒複雜。昨晚推算一夜,閉關的三月,蕭滿日日在棲隱處煮茶種花,不曾外出,雪意峰亦不曾有人來過。再者出關那晚,蕭滿只離去一個時辰不到。
神魂因何而傷成迷。
不僅如此,晏無書還發現他算不出蕭滿的未來。命運的線織在深黑霧夜裡,連漫天星辰都照不清軌跡。
——星辰本就在丟失自己的軌跡。
來自霧島的警告猶言在耳,晏無書擔心蕭滿是那些星辰的其中一顆。
作者有話要說:
蕭滿:我自閉,不懂怎麼交朋友。
魏出雲:好難,我也從沒跟人交過朋友。
於是曲寒星打開了他的話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