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首之後, 天地潮來一轉, 落回晏無書手中。他往劍身上捏了個潔淨術, 提劍往林外折返, 走過轉角, 忽見蕭滿一身素白立於不遠處。
“我還不至於殺不了他。”蕭滿顯然清楚方才發生了何事,漆黑眼眸定定看著晏無書, 輕聲說道。
“髒了你的手。”晏無書隨意挽了個劍花,向蕭滿走去。
蕭滿看見他的動作,不著痕跡蹙起眉:“你該治傷。”
“原來寶寶是為了這個才來的啊。”晏無書拖長語調, 慢條斯理說道。
“畢竟是我所傷。”蕭滿話語認真。
晏無書抬頭往蒼穹裡望了一眼, 輕哼說道:“還好你沒帶別北樓一起來, 否則我要氣死了。”
“……”蕭滿一時無言, 向晏無書投去一瞥, 道:“偏見。”
兩人並肩往山外行。時辰不早, 暮色染紅山川,四野如燒。林間影隨風動, 晏無書的眼幽幽一轉, 對蕭滿道:“你幫我治就行, 用不著別人。”
這話讓蕭滿停下腳步。他非醫者,若讓他治,只有一種方法。他眉梢又蹙了一下, 神情變得有幾分古怪。
晏無書見狀收了劍拿出折扇,抵著下頜,故作疑惑問:“咦, 寶寶,你想到什麽了?”
捉弄他的。蕭滿面無表情轉身。
晏無書忙伸手將人拉住,從背後環住蕭滿的腰,另一隻手繞過胸膛扣住肩膀,道:“我的意思當然是你讓我抱一下,我就會好了。”
蕭滿:“……”
無稽之談。
晏無書想象得到,如果蕭滿此刻看著他,大概是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故而裝模作樣歎了聲,道:“好吧,抱一下果然不夠。”
接著又問:“能親一下嗎?”
蕭滿忍無可忍翻了個白眼,把晏無書從身上撕開,大步流星走向山林外。
果然該把別北樓找來,直接將藥摁進這不三不四的人嘴裡。
晏無書沒立刻去追。這人啪的一聲丟掉折扇,靠上樹乾捂住心口,哀哀道:“寶寶好狠的心,竟把我一人丟在這深山老林裡。”
“啊,我傷得好重!啊,我走不動了!啊,我要吐血了……”
蕭滿走出數十丈,晏無書的聲音仍不絕於耳,簡直如泣如訴。
魔音。
他駐足垂眸。樹下的晏無書察覺到,得意地笑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道符紙掠過樹叢,不偏不倚拍到晏無書身上。
幽光一閃,晏無書立時從原地消失。
是一張傳送符,直接將晏無書弄到了藥谷醫修們所在之處。
綿水南岸,各門各派組成的聯軍開始扎營。前往瓜州討伐光明聖教余孽的隊伍折返,是大勝,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笑容。
魏出雲從隊伍中抽身離開,憑著指引,略行片刻,來到一處偏僻之地。
這裡沒有池塘或湖泊,唯余枯黃落葉,被秋風掃起,往不知處飄零。喜愛喂魚的人無魚可喂,聽見魏出雲的腳步聲,頗為寂寞地捋了把胡須,道:“林霧果然還是失敗了。”
“企圖兩頭討好,希望進退都有路的人,怎能成大事?”魏出雲單手提劍,嘲諷地說道。
背對他的人卻搖頭:“非也,非也——他正是太清楚晏無書的性格,知曉此役若由各大門派取勝,他便再無可用之處,晏無書定會除掉他,所以主動請纓,替佛主擒拿蕭滿。”
“說白了,不過是怕死罷了。”
魏出雲握劍的手無聲一緊,垂下眼問:“佛主為何一定要蕭滿?”
“因為他是我們的——”背對魏出雲的人在說出這句話時起身,撇去落到衣擺上的細碎枯葉,再一抬袖,緩緩轉身,“第二佛啊。”
道袍在風中飄展開,他迎著從西面輕灑落下的暮色光輝,捋了把胡須,微微一笑。
觀此人面容,赫然是白華峰峰主紀無忌。
“眼下陵光君受傷,正是下手好時機,走吧。”紀無忌召出自己的佩劍,四下一看,擇了個方向邁開腳步。
“紀峰主打算如何做?”魏出雲在他身後問。
紀無忌道:“殿下如今是太清聖境,我區區一介太玄境,當然控制不了他,但有孤山劍陣在,則不同。”
魏出雲不讚同地皺起眉:“孤山劍陣是殺陣。”
“但只要運用得當,也能成為單純的困陣。”紀無忌笑得自信。
紀無忌是白華峰峰主,拜入孤山的弟子都要在他手底下待三年,他同各峰關系都好,弟子們亦尊敬他,沈意如之所以將孤山劍陣的第三把鑰匙交給他,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
現在他打算用孤山劍陣去困蕭滿。魏出雲小心藏好眸底情緒,提醒道:“掌門能夠讓劍陣停下。”
紀無忌煞有其事地點了下頭:“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
他話音落地,卻見寒光乍起!
起於魏出雲手中,劍刃破風,劍光猶如閃過的電光,狠狠沒入紀無忌體內。
紀無忌對魏出雲的防備本就不多,這一招又快,不僅如此,魏出雲身上氣勢還變了。流轉在他周身的氣息寒而冽,這哪是一個歸元上境,分明就是太玄!
“你——”紀無忌瞪大眼。
魏出雲站在紀無忌身後,風吹起他的發和衣擺,從蒼茫暮色中緩緩慢慢掠過。他壓下眼皮,掩飾住情緒,上前半步,在紀無忌耳旁說道:“你該不會真以為,我會投了摘星客吧?你們開出的條件委實差了些,我若想迅速提升境界,族中有的是秘笈與丹藥,哪裡需要你們。”
“但天下皆亂,唯洛川一處安然,就算你殺了我,為他們立功,也會被懷疑!”紀無忌咳出一口血,同時暗中蓄氣,以待反擊,“更何況,你洛川魏家為我們提供那些便利,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那又如何?”魏出雲冷聲道,緊跟著手掌貼上紀無忌心臟位置,悍然發力!
紀無忌蓄的那口氣猝不及防被撞散,眼白一翻,斷了生息。
“多謝你選了個無人的地方。”魏出雲抽劍,從紀無忌手裡強行扯走開啟孤山劍陣的鑰匙,再取出化屍水往地上一灑,不過須臾,便將人處理乾淨。
風依舊在吹,枯葉在地上拍打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時起時落,散去遠處不知何方。沒過多久,暮色也散了,夜色漫過山崗,浸潤四野。
魏出雲收起劍,循著方才的方向繼續前行。
自然是去找蕭滿。
找蕭滿是一件簡單的事,晏無書在的地方,多半會有他。雖然準確來說,是晏無書總跟在蕭滿身側,但於旁人而言,並無不同。
綿水位於懸天大陸西北,有遼闊的草原,但人煙稀少,眾人就地取材,仿照遊牧一族在草地上扎起帳篷。
四處都生起篝火,風裡傳來一陣又陣肉香和酒香。
魏出雲走入歡歌笑語的人群中,又從人群中離開,一路向北。
臨湖之處,便是晏無書的主帥營帳。這裡也遠離人群,不過視野開闊,同沈意如等人的暫居所遙遙相望。晏無書在營帳內療傷,蕭滿在附近的湖畔,臨湖而立,不知在看什麽想什麽。
“蕭兄。”魏出雲站到蕭滿身側,低聲開口。
蕭滿應了聲“魏兄”,偏頭看向他。
“自巨靈山一別後,我們就沒怎麽見面了。”魏出雲在看湖,話語之間,輕輕笑了笑。
“幾個月而已。”蕭滿道。
修行無歲月,在漫長得難以計算的年歲中,數個月乃是滄海一粟,根本不必去記,可忽然之間,蕭滿卻覺得,他似乎許久不曾見過魏出雲了。
魏出雲不知蕭滿所想,將掌心裡的東西遞過去,抬眼認真看定他:“孤山劍陣的啟動鑰匙,從白華峰峰主紀無忌手中所得,他是孤山裡的最後一個內賊。”
他還不知道第二把鑰匙在蕭滿手中,繼續道:“他打算用孤山劍陣將你困住,帶到紅焰帝幢王佛身旁去。你小心收好,必要時用來防身。”
“紀無忌現在在何處?”蕭滿語氣裡難掩震驚。
“被我殺了。”魏出雲見蕭滿不接鑰匙,便直接放進他手中。
蕭滿沉眉細思。魏出雲見他問都不問,心中情緒複雜:“你不問我為何這樣說、這樣做?”
“你沒有必要對我說謊。”蕭滿抬起目光,衝魏出雲搖頭。
魏出雲抿唇,緊接著解釋:“我的境界其實在太玄境,紀無忌並非擅戰之人,他對我沒有防備,殺他不在話下——至於為何沒有防備,因為摘星客曾來找我過,開了一些條件,讓我加入他們。”
他沒將話說得太直白,但蕭滿輕易能夠推斷出其中細節,譬如紀無忌是摘星客安排在孤山的人,摘星客向魏出雲拋出橄欖枝後,便和紀無忌聯系上了。
蕭滿握住手裡的孤山劍陣鑰匙,看著魏出雲的眼睛,問:“你將計就計了?”
魏出雲沉默了一陣,才回答這個問題:“倒也不是,有一段時間,我真的認為,各門各派無法敵過光明聖教。我——洛川魏家給他們提供過一些東西。”
“這點無妨,曲寒星不也曾幫過他們?”蕭滿道。他神情認真,以他現在的實力,和這場道魔之戰中的功績,幫洛川魏家說上一句,便能將一切圓回來。
魏出雲心中苦澀:他的初衷怎能和曲寒星相比?
他搖了搖頭,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更不願蕭滿出於情誼,替他和魏家在天下人面前脫罪。
蕭滿這般好,他怎能讓他做那等事?洛川魏家暗中援助摘星客和光明聖教,是他做出的選擇,結果便該由他承擔。
草原上的夜,風比信都、比孤山都冷,寒意悄然無聲漫開,滲進衣擺袖袍,卻侵擾不了修行之人。
仙骨無寒暑。
蕭滿素衣翻飛,眉目如畫,一身清冷意,當真如同途徑這塵世七苦的仙人。
此間時分,月色湖色交融,仙人的目光落滿他身。魏出雲回看蕭滿,不錯目凝視,有疑問盤桓在他心中許久,他猶豫數次,終於問出:“你現在修的道,是不是無情道?”
“是。”蕭滿沒有隱瞞。
“為何?”魏出雲又問,但話音剛落,便覺不妥,改口道:“這條路辛苦嗎?”
蕭滿斂眸:“不算太辛苦。”
“那就好。”魏出雲不清楚他這話中有幾分故作輕松之意,卻也不追根問底,又笑了一下。可旋即表情變得嚴肅,沉聲道:“我從紀無忌口中得到了一個消息,他說你是他們的第二佛。我不知曉他們對你的這種認定,但你千萬要小心。”
蕭滿對此沒有意外,他的身份,從釋天和分魂對他的態度便可推測一二,不過還是鄭重地道了聲謝。
他也察覺到魏出雲的意圖,這人輕衣佩劍,字字句句,都是離別意。
“你打算離開?”蕭滿問。
“對,回洛川。”魏出雲抬目看向遠處,“我在這裡幫不上太大的忙,不如回族中處理一些雜事。”
雜事是什麽不言而喻,蕭滿說過一次,既然魏出雲不讚同,他無意干涉魏出雲的決定,只能道一句:“保重。”
“珍重。”魏出雲回道,伸出手,將落到蕭滿肩上的一片葉摘走。
爾後攥著那片落葉轉身,大步離去。
十年前蕭滿初至白華峰。
那個夜晚,月上重雲,月下一襲白衣,他挽弓射箭,一弧光寒如流星。
一刹風動,而他心動。
他想和他成為朋友,所以翌日五鼓樓裡,他主動向他走去。
他想和他結為道侶,所以神京城中,會對晏無書百般警惕。
可惜這世間,並非所有的“我想”,都能如願。
那就唯願你,事事順遂,歲歲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