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遍布雷雲, 電光猙獰撕扯, 青紫赤白各色灼目。曠野上風號哭翻湧, 幾乎要將在場之人衣袍攪碎, 烈火卻迎著風跳躍, 猛竄數丈不止。
釋天分魂橫刀後退,抬頭往上看了一眼, 語氣冷沉:“這不是孤山劍陣聚來的雷。”
忘念偏首,同去念對視,不約而同合十雙掌。
他們手中佛珠顫響, 對面——
別北樓單手持琴, 指壓在弦上, 蒙在眼前的白緞險險就要被風掀起。“看樣子他們打算速戰速決了。”他看出那三人的意圖。
明溪真人挽劍一笑:“如此一來, 不就剛好證明陵光君對他們的紅焰帝幢王佛造成了威脅嗎?”
“能殺死最好, 殺不死也要拖住, 等那兩個人回來。”亓官道人說著,拂塵一甩, 開始布陣。
先前晏無書橫掃一劍, 將大片土地連帶燃燒在上面的鳳凰火一並掀飛, 那些火砸落回荒野,被結出的寒冰凍結,但沒熄滅。
余下烈火在狂風之下瘋長焰勢, 亓官道人沉聲一喝,以靈力為引線,破碎寒冰, 將鳳凰真火利用起來,於頃刻間落下十數個火陣。
乾戈起。
別北樓和釋天分魂同時有了動作。前者拂弦落音,一聲錚然;後者一躍而起,從翻騰的火焰上踏過,從上而下落刀。
音刃刀光撞於一處,氣浪炸開時,別北樓周身氣勢陡然變化。
——他的境界,直接從太玄提升至了太清聖境!
不過刹那間。
釋天分魂面色微變,旋即又變得不以為然,嘲諷哼笑道:“你們不會真的以為,憑你們幾個人,就能殺死或者拖住我們吧?”
別北樓不接此言,振衣掠至虛空中,將琴一橫,飛出掌心,旋轉著衝這縷分魂狠狠打去。
另一邊,忘念和明溪真人續上之前的戰鬥。
忘念本有好幾處受傷,但當那座青塔出現後,傷勢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恢復痊愈,眼下仍剩在身上的,唯有一開始晏無書弄出的那條傷口。
再觀明溪真人,多處傷口流血不止,血漬洇暈在衣裙上,仿佛開了一叢梅。她氣息亦微有不穩,但面無懼色,眼中尋不出退縮之意,手持一把細長的劍,於寒夜之下、火光之中,挑起一弧明明光輝,搶先發起進攻。
忘念站在原處,雙足踏成弓步,左手收於腰間,右手在半空中劃圓,蓄足力與勁,在明溪真人逼近時悍然出拳。
風聲又疊風聲,拖出難以言喻的尾音。這是太清聖境的全力一擊,亦是太清聖境的全力回擊,誰也沒討著好處。
明溪真人收勢後撤,縱身一掠,退到距離忘念丈許遠的處,停頓須臾,再攻。忘念化拳為掌,深松綠的衣擺起落,點足迎上。
纏戰,纏戰至虛空,劍氣亂重雲,掌風動夜色。
明溪真人將畢生所學劍法使到極致,可她的每一劍,忘念都能化解開,並予以反擊。遠處那座青塔給忘念帶來的好處太大。
劍與掌第不知多少次相接,兩雙凜目對上,明溪真人盯緊忘念,指出一個奇怪之處:“你一共有七次機會殺我,但你都避開了要害。”
“我不殺女人、老人和小孩。”忘念回答,語氣異常平靜。
“哦?沒想到你還挺有原則?”明溪真人訝然。
忘念的目光從明溪真人臉上移開,看向遠處不知何方:“因為有人曾這樣告誡過我。”
明溪真人笑了,旋即語氣轉厲,道:“但若是女人要殺你呢?”
言罷猝然抽劍,退開再提步,旋身起劍。
她將自己變成了一把劍,細長如一道閃電,在這火光憧憧的秋夜裡凌厲刺出!
這是拚上了所有靈力和修為。
“阿彌陀佛。”
忘念拉回目光,一聲佛號誦畢,站定風中,不動不搖,利落將掌一揉、向外打出——這也是比之前所使出的都要厲害的一招,當得上對明溪真人這一劍的回敬。
當下時分,氣勁如龍翻湧,在虛空裡悍然一吼,疾竄而出。
轟隆——
直將明溪真人從雲間打落,連風都被撕碎。
這還不算完,明溪真人往下墜落,那一掌竟掌勢不去,猛然一轉方向,朝她頭頂再落下!
明溪真人身上傷本就重,若再被擊中一次,必死無疑。
可已無法躲避。
便乾脆不躲了,乾脆提劍,拚著最後一口氣,再度出招!
——哪怕是隻留下一道傷口,亦足矣。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雷光從雲上疾竄出,明滅一閃,替她將這一掌接下!
是孤山劍陣——以及雷光之後,閃出孤山掌門。
沈意如伸手將明溪真人一抓,提劍的手挽出一道劍花,往忘念面門上一送,自己則帶著明溪真人迅速後撤。
下一刻,許多人都在這高空現身,有孤山諸峰峰主,以及其他門派的掌門或長老。
無數靈力華光炸起,合著孤山劍陣引落的雷,化作同一聲震蕩。
一個太玄境對上一個太清聖境,幾乎沒有勝算可言。
可若十多個太玄境聯合起來向太清聖境出手,並動用了史上最強有力的殺陣呢?
這一擊將忘念逼得後退,穩住身形的過程中,沉沉咳出一口血來。待站穩,他抬眼一看,但見無數雲舟從南來,將這漆黑不見月光的天幕上點綴出星辰。
位於綿水南岸營地中,各門各派組成的聯軍全部出動了。他眸光微動,往那連片的雲舟上掃了一圈,繼而視線收回,看向近處的十幾人。
有男有女更有老者。
雖說曾答應過一人不傷老幼及女子,但若他們要殺他,便也無可奈何了。
“阿彌陀佛。”
又是一聲佛號,忘念垂眼,雙手合十,祭出法外金身!
燦金的佛光滿遍夜空。
便是這一刹,高境界者的威壓蔓延開,氣氛陡然一滯,連風都止。散亂浮雲定格,忘念對面,立在虛空中的眾人被這等氣勢壓迫得幾乎站立不穩。
有孤山劍陣相助又如何?十數個太玄境又如何?孤山劍陣不過一介陣法,死物而已。至於這些人,在面對高出自身整整一個大境界的對手時,就算靠在一起背抵著背,也難站直身體。
更何談出招——
孤山雪意峰。
容遠在院中練劍,如往常那般先揮劍五百下,然後才開始練習劍法。山中秋風蕭瑟,孤山上下,唯他一人的劍聲。
曲寒星睡在屋中。
自那日沈意如將孤山上下所有弟子都帶離後,天氣更添幾分冷,容遠怕他著涼,在他身上蓋了一條厚毯。
不過兩三日,曲寒星整個人瘦了一圈,垂在身側的手枯如柴。
他被一場夢緊抓扯住,至今不曾醒來。
夢裡不知身在何方,更不知身是誰人之身,隻曉得烈日炎炎,他行在路上,口渴萬分。
“到底哪裡有水?”曲寒星拖著語調念叨,太陽烤得他口乾舌燥,頭頂幾乎要冒煙,語氣自然奇差無比。
“這裡又不是荒漠,為什麽走了這麽久,還是看不見一條河或者一個湖呢?”
一路行來道旁皆是鬱鬱蔥蔥,顯然這些樹木花草都不缺水,為何他就是尋不到水源呢?他的運氣不至於差到如此地步吧?
曲寒星氣得翻了個白眼,抬起頭往四下張望,敞開嗓子喊:“喂,有沒有人?”
他邊走邊喊,過了沒多久,前方拐角轉出來一個人。是個菜夫,扁擔上挑著兩大籮筐青菜。
“喂兄台,哪裡有水啊?”曲寒星欣喜發問。
菜夫抬頭,定眼瞧見曲寒星,立刻變了臉色,將肩上扁擔一掀,拔腿就跑:“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你聽不懂我說話嗎?我問你哪裡有水!”曲寒星又氣又怒又震驚:“你跑什麽跑!我又不吃你,喊什麽救命!”
“啊啊啊啊老虎!救命救命!老虎下山吃人了!”道上傳來菜夫失措哭喊的聲音,不過越來越遠,想來是跑開了。
也是在這時,曲寒星才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的視野都很低——他用的並非人身。
曲寒星覺得是他大意了,趕緊捏變身訣,不曾想口訣念完,視線沒有升高,前爪仍是前爪,沒有變成手。
自幼便學會的口訣竟失靈了!
他氣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可坐了一會兒又怕自己嚇著過路的人,灰溜溜起身,往林子裡走。
“曲寒星,你給我站住!”一個極熟悉的聲音在後方響起,聽上去有些生氣,“誰讓你偷跑出來的!”
曲寒星聞聲回頭,發現喊他的人是莫鈞天。這人不僅喊他,手上還拿了根繩,來到他身前,手法熟稔地把繩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便給系上了。
曲寒星何曾被人這樣對待過,氣了個倒仰。他打算和莫鈞天好好講道理,孰料莫鈞天一拉繩子,就把他帶回一座院中。
小院青牆黑瓦,西面垂蘿,東面種桃花,此外還有兩個人。
一個穿深松綠衣衫,坐在那開得紛繁的桃花下,雕一塊木頭;一個穿黑衣,手撐一把同樣顏色的傘,站在院牆後,抬頭遠眺天穹。
“小莫回來了。”聽見院門開合,兩人同時看來,穿黑衣那個笑得溫和。
莫鈞天點頭,把曲寒星扯進院子裡:“嗯,把這家夥也找回來了。”
“沒想到這虎竟然越養越野,成日裡想著往外面跑。”穿黑衣的搖頭感歎。
穿深松綠衣衫的放下木頭和刻刀,拂落身上渣屑,起身說道:“許是近些日子夥食不對,我去山裡給他弄頭羊。”
他抬腳便走。莫鈞天又是一“嗯”,叮囑這人獵肥一點的。
可我不喜歡吃肥肉啊!曲寒星心道,並且覺得這一幕很奇怪。
不該是這樣,小莫不該和這兩個人站在一起,並如此融洽地交談說話。但他們三人相處委實和諧,曲寒星竟思索不出哪裡不對。
一頭羊很快被那個人扛回來,莫鈞天和他一起羊剮毛,再給羊肉醃上佐料,等時間到了,開始生火烤羊。
曲寒星聞著那香味兒,饞了。
這樣好像也不錯,有人給打獵,還給烤熟,手藝嘛,算是可以了,雖說比起他師父,是差了點兒……
等等,師父?
他不是一直和這幾個人生活在一起嗎,怎麽會覺得自己有“師父”?
可他似乎真有一個師父。
既然如此,師父在哪兒呢?
不對,這情況當真不對。曲寒星不由蹙眉,更換了一個趴的姿勢,兩手交疊,將下頜擱上去。
那個替他抓羊的人見了,笑了笑走過來,伸手揉上他腦袋。
“再過一刻鍾便能吃了。”這人溫聲對他道。
他帶著一身噴香的烤肉味,曲寒星立刻忘了自己在思考什麽,點了下頭,心道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