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 月至中天, 輝光明澈。
十數艘雲舟從孤山出發, 浩浩蕩蕩, 湧上雲海。神劍鎮在最前方的雲舟上, 暗夜裡的光芒淌過劍身,更照古樸華亮。
蕭滿、晏無書、沈意如及幾位峰主長老坐在近處, 半空中懸停著沙盤,晏無書抬手,拿折扇點了點某處, 道:
“不必去信都, 光明聖教的人如今在北, 瓜州。”
這條情報, 自然是從他留在不念與釋天分魂身上的印記上得出, 地名同三四時辰前, 蕭滿問他時報出的一樣,也就是說, 那群人在知曉自己身上帶著記號的情況下, 沒有更改位置。
“若是故意引我們過去呢?”一個長老仔細查看瓜州地勢, 搖頭說道,“他們久留瓜州,定然會布置些陷阱, 直接過去,恐怕正合了他們的意。”
話裡話外都是不能貿然北上,須得另尋計謀之意。
晏無書倚著椅背, 笑吟吟注視這位長老,問:“紅焰帝幢王佛現世,抬手一揮,便絕了外界打探的可能,這是唯一的線索,難道能不去?”
他語氣裡透著點兒疑惑,似是真真誠誠不恥下問,眼中帶笑,態度隨和,但總讓人覺得是皮笑肉不笑。這位長老被看得後背一冷,趕緊拱了拱手,道:“陵光君所言有理,我們必須掌握主動權,不能等著他們來攻。”
沈意如一直秉持著直接打上去的觀點,點了下頭,偏首看向一旁,問:“諸位以為如何?”
遠距離聯絡的法器置於不遠處,將留在信都的諸位、正返回信都的眾人和孤山這邊連接起來。
“的確不能給光明聖教再留時間,我等立即北上,同孤山諸君匯合。”開口的是北鬥派亓官道人,他提議道:“在瓜州東南的綿水匯合,怎麽樣?”
“綿水這個位置很巧,進可攻、退可守,我認為行。”明溪真人點頭讚同,繼而問:“陵光君和蕭道友有何看法?”
蕭滿平平“嗯”了一聲,晏無書手裡折扇一轉,笑著作出決定:“那就綿水見。”
聯絡切斷,晏無書從椅中起身,壓眸一掃眾峰主長老,道:“勞請諸位做些準備。”又看向沈意如:“師叔,告辭。”
話畢輕振衣袖,將蕭滿一並給帶走了。
瓜州綿水一帶遙在西北,雲舟於風間雲上疾行兩日,總算接近。晏無書留在釋天分魂和不念身上的印記一直沒更換過大位置,這裡明晃晃寫著“陷阱”二字,所以孤山眾人當真做足了準備。
孤山是劍派。
劍,以三尺三寸長為上品,正而直,故而習劍,追求的亦是正直一詞,但此番要對付的乃是邪門歪道,孤山弟子們不介意用些旁門左道的辦法。
此時此刻,雲舟上處處洋溢著歡聲笑語。
“我捯飭出來一批箭,箭上淬毒……”
“還沒射中,就給人家折了!”
“就是要他們折!我這毒,並非沾上傷口生效,而是吸入口鼻中。他們擋箭或折箭,定然讓箭偏離軌跡,到時震蕩一起,毒粉就能……”
“嘿嘿嘿,你這想法不錯?”
“那群邪僧練了金剛不壞身,我倒要看看,面對媚藥,是否還能金剛不壞。”
“草,媚藥?若是中了,那危險的豈非是同他們交手的人!”
“我怎會想不到這點?哼,除了情花汁液,我還加了大量迷幻草粉末,讓他們在幻覺裡……”
嘰嘰喳喳喳喳嘰嘰,如是種種,不一而足。
蕭滿坐在舟頭,聽得這些言論,面無表情布下結界。
“還不一定能輪到他們上戰場,就讓他們過過嘴癮,開心開心吧。”晏無書在蕭滿旁側,一本正經說道。
蕭滿甩袖垂眸,不與他言語。
又過一陣,濤濤流水聲傳來,綿水近在眼前。一路上,幾方協調著速度,幾乎同時抵達。
卻來不及布置什麽,因為——
“釋天分魂在對岸。”蕭滿振衣起身,望定遠處,冷冷說道。
綿水以北,一群人停在雲間,站在最前方的,赫然是釋天分魂。他依舊是少年模樣,手持一口樸刀,銀發在風裡飛卷。
晏無書慢條斯理起身,那少年朝他看來,對視一刹,晏無書幽幽笑了。
“殺死了他的分魂,是否能對本體造成影響?”晏無書問。
蕭滿掃了那少年一眼:“這縷分魂流落在外已久,自生心性,不會有太大影響。”
“哦。”晏無書目光移到蕭滿身上,說得慢慢悠悠,還帶了點兒歎,“你對他的事,真是了解得清楚。”
酸不溜秋的。
蕭滿的聲音平靜無波:“你自己也曾說過,我和他們要找回的第二佛應當有所牽連。”
兩人談話,雲淡風輕,其余人紛紛戒備警惕。亓官道人和明溪真人的傳音同時到來,晏無書聽後,沒立刻回復,而是對蕭滿道:
“除了釋天,人都到得整整齊齊。釋天分魂我來殺,你之前同不念交過手,有經驗,就去對付他,如何?”
蕭滿對上晏無書的視線:“我和去念也交過手。”
不同意安排的意思。
緊跟著道:“我去對付釋天分魂,你殺不念。”
晏無書神情微變。蕭滿不用看也知他的想法,搶在他開口之前道:“田忌賽馬的道理。我殺三念之中的任何一個,都要花些功夫才能辦到,但你去,則容易一些。”
“殺了一個,然後去殺第二個,只要你將分魂拖住?”晏無書低哼一聲,“寶寶,我不同意這個計劃。我知曉分魂不會對你下殺手,但萬一他設計將你擒走,怎麽辦?”
末了,強調道:“那可是釋天的分魂。”
田忌賽馬,以己方之劣對對方之良,製造機會,以己方之良敗對方次良,再以己方之次良,敗對方之劣,從而取得勝利。
這樣的道理,放在這樣的戰場中,再適合不過。
晏無書豈會不懂。正是因為太懂,所以不願。
“要想贏得這場道魔之戰,總要舍棄一些東西,不是嗎?”蕭滿口吻平淡,理所當然,又問得認真。
有人拋卻生死,有人斷了手腳,有人重傷昏迷不醒,而對他來說,做那樣的事,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晏無書所想不同。
蕭滿眸眼清黑,映出晏無書的面容,霜似的銀發起起落落,側臉線條如削,薄唇緊抿著。
一顆心也緊。
晏無書抬手抓住蕭滿,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緩慢說道,“寶寶,這一次,我絕不會舍棄你。哪怕舍了我自己,都不會舍棄你。”
蕭滿想到了晏無書所想,面上表情沒有變化,用了些力,抽出手。
他沒說話,晏無書也只看他不說話,過了片刻,有人接近,根據吐息判斷,乃是太玄中境之人,蕭滿拿余光一瞥,發現是林霧。
林霧不該在孤山的這一支隊伍中,想必是特地尋來,有事找晏無書。蕭滿轉身打算走,孰料竟聽林霧道:
“師兄,我願助殿下對付不念。”
爾後語速飛快解釋:“三世輪回說能夠克制大日極上訣,我與殿下聯手,想來足夠殺死不念。據我所知,三念之間互有感應,其中一人死,另外兩人會遭到影響,便可以此為突破……”
“這般好心,不如助我對付釋天分魂。”晏無書打斷他的話。
蕭滿沒想到這人要說的事居然和自己有關,不過知道了也不在意,淡淡對晏無書道:“就如剛才所說,我去應付釋天分魂,你殺不念。剩下兩人,先由亓官道人和明溪真人對付。”
他態度堅決,且說完就走,不給晏無書任何反駁機會。
晏無書無奈,唯有道“好”,田忌賽馬便田忌賽馬吧,他速速將不念解決便是。
“師兄是怕我對殿下不利?”林霧問道。
晏無書的目光追在蕭滿身上,聽見這話,丟出一個字:“是。”
林霧一瞪眼,顯然沒想到晏無書會這般直截了當,片刻後定神,憤憤道:“事至如今,我怎會再做出那樣的舉動!”
晏無書當他不存在,抬手畫出兩道傳音符,同亓官道人和明溪真人說起戰事安排。
林霧藏在袖擺底下的手狠狠握成拳頭,耐著心思等這三人談完,才道:“師兄,我雖是紅焰帝幢王佛原本計劃中的一環,卻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不如說,我一直站在懸天大陸這邊,竭盡所能誅邪除魔。到底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這話入了晏無書的耳,卻似什麽好笑之事,逗得他扯唇笑了一下:“這是我說原諒,你就能被原諒的事?”
“師兄乃是當今天下第一,更是這場道魔之戰的主持者。”林霧反駁道,“若你……”
晏無書沒耐心再聽他說下去,衣袖一振,走向雲舟另一頭,喊了聲:“元曲。”
此間聚集不少人,元曲聽見他的聲音,立時從人堆裡擠出來:“我在!”
“進攻會在一刻鍾之內開始,來者境界都在太玄境,散兵想必留在瓜州,你安排眾弟子前往。”晏無書道。
元曲應了聲“是”,趕緊去辦。
眾人並不慌亂,甚至說得上秩序井然。晏無書做過推算,定了不下十種應對策略,這樣的局面不在意料外,唯一超出預期的,是樸刀少年選擇了速攻。
釋天的這一縷分魂,將晏無書抓住蕭滿手那一幕看在眼中後,就怒不可止,當蕭滿踏出雲舟,往雲上一站,伸手抓出見紅塵時,便疾行過來。
蕭滿面上尋不出什麽情緒,手腕一翻,提劍迎上。
兩人在綿水正中相遇。
從模樣來看,分魂和釋天的本體長得並不相似,但當靠近過後,一身氣息湧來,眼前的少年便與那日所見到的男人重合。
“阿滿,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不過二三日,卻說“終於”,刀鋒從雲間劃過,寒光一掠,樸刀少年的笑容森然,“他說得對,我不會殺你,我只會把你抓回去。”
“我要把你抓回去!你本就該在我身邊!”
他開始舞刀,聚攏的雲散了,成霧成紗再成灰燼,刀光落下,攪得江面浪滔天,卻是沒對蕭滿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我有話要問你。”蕭滿站在數丈距離外,等他發瘋似的吼完鬧完,淡然發問,嗓音清冷。
他難得對少年說這種話,瘋獸立刻安靜了,向後收刀,站直了背,挺起胸膛,道:“你問。”
蕭滿看定他:“為什麽要我‘回去’?”
樸刀少年又笑起來,這一次,笑容如蜜一樣甜。他朝蕭滿伸出手:“我若告訴你,你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