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天大陸東面, 大大小小所有門派皆參與了此番商談。
孤山清雲峰林霧所修煉的三世輪回說能夠克制光明聖教的大日極上訣早不是什麽秘密, 晏無書提出以林霧為中心的作戰方案, 得到一致認同。
爾後便是具體作戰細節的商定, 聯軍如何構成, 以何人為帥,何時何地如何發起第一場反擊, 後方又當以何種方式支援等等。
蕭滿不擅此道,盤腿坐在廊上,安靜聽晏無書與那些人說。可與會之人實在太多, 各有計謀盤算, 不過片刻, 便起了爭執。
一聲更比一聲高, 甚至還能聽見人拍案, 蕭滿完全能夠想見, 若這些人真湊到了同一張桌上,會是怎樣一副唾沫橫飛的場面。
甚是吵鬧。
他將不遠處一隻迷了路的小蟲彈飛回草叢中, 站起身, 打算去一個清靜之處, 等這群人商量完了通知結果,一抬眼,卻見峰外幽光一閃, 瞬息熄滅散開。
——有人來到停雲峰,而禁製放其通行了。
晏無書手裡捏著根編花環剩下的柳條,正有一搭沒一搭甩動, 察覺此,立刻生出警惕、探出神識。
來者是別北樓,
昨夜事多且煩,情況又急,別北樓是如何去了又來的,晏無書無心理會,眼下有幾分空閑,登時反應過來這人能在停雲峰上來去自如的緣由,神情一變,看向蕭滿:“你給了他通行腰牌!”
語氣頗為委屈。
蕭滿連目光都不給他,徑自走下長廊。
“我來停雲峰,都要憑借自身努力才能穿過禁製,你卻給他腰牌。”晏無書腳跟腳走在蕭滿身後,悶悶說著。
那些嘈雜的聲音沒跟來,被留在遠處,蕭滿聽見他這話,腳步一頓,偏首向他投去一瞥,問:“自身努力?”
這人能上得停雲峰,一開始依靠的是和蕭滿之間的契機,爾後憑借契機,掌握了出入法門,他要越過這裡的禁製,就如吃飯喝水那般簡單。
晏無書卻面不改色,睜眼說鬼話:“這兒的禁製從來不會自行放我進來,難道不是靠我自身努力?”
蕭滿無言以對,唯有繼續朝外走。
風在倏然之間轉烈,將蕭滿的袖擺衣角吹向身後,一股靈力也跟著揮出去,掀得晏無書往後退了一步。
但晏無書仍是沒放棄跟在蕭滿之後。
蕭滿來到小院另一側,商談之聲被甩得更遠,這時忽聽一句:“陵光君如何看?”
俄頃,好幾人皆這樣問。
“陵光君不如何看。”晏無書小聲回道。
這一聲自然傳不過去。蕭滿再度駐足,轉身看定晏無書,朝來處一揚下頜。
是什麽意思再明顯不過。
晏無書和他對視好一陣,故作一歎,道了聲“是”,振袖折身,一步一步走回去。
這座小院四面皆有回廊,蕭滿來到南面,正對院外的桃花。
桃花已謝,滿樹的葉枯黃,隨忽起的秋風飄零旋落。蕭滿在這方的長廊上坐了沒多久,別北樓提著藥箱來了。
“你太清境了。”別北樓仍以白緞蒙眼,看不太出表情,但話語之間,欣慰甚濃。
蕭滿應了一聲:“嗯。”
別北樓走近蕭滿,於他旁側坐下,放好藥箱,上下打量一番,又道:“看來無情道也修得圓滿。”
“沒錯。”蕭滿垂眼,將手伸給別北樓,讓他探脈。
別北樓沒在這個話題上說太多,道了句“恭喜”,目光望下一掃,看見蕭滿腕上佛珠,訝然道:“你將它戴回手上了。”
“試一試。”蕭滿回得平靜。
別北樓不置評價,開始查探蕭滿的傷情。
比之昨夜,蕭滿的情況好了太多,別北樓慣來蹙起的眉微微舒展,對蕭滿道:“你體內邪氣已清,余下小傷,佐以湯藥,兩日內便能恢復。”
“其余人如何?”蕭滿問。
“他們的體質不如你,境界也不如,自然要慢一些。”別北樓略加思索,回答說道,“約五到七日,方可痊愈,重新回到戰場上。”
蕭滿眉眼間浮現憂色。別北樓寬慰道:“昨日之戰,尚保留了部分兵馬不曾出動,今後之戰,將集結東面大小門派之力,人員方面,無需太過擔心。”
“再者,陵光君提出的作戰方案極妙,憑借此般計劃,獲勝的希望很大。”
蕭滿抿了下唇,卻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晏無書那身玄衣飄飄渺渺落到自己身側。
他沒玩柳條了,手裡拿著的是那把玉骨折扇,右手執著,輕輕往左手掌心裡一敲,慢條斯理道:“原來別先生是在商討會進行到一半時離開的。”
“無意義的爭執,沒必要聽。”別北樓邊說,邊理了理袖擺,取出紙筆,為蕭滿寫起藥方。
“你過來做什麽?”蕭滿問晏無書。
“商討完了。”晏無書哼笑答道。
蕭滿不太相信,眉梢慢慢上挑:“哦?”
晏無書邊說邊攤開手:“給出一個合理可行且有效的計劃,自然就結束了。”
言下之意是他給出的,換而言之,這混帳方才是故意憋著不說。蕭滿不再看他,轉回頭去問別北樓:“他呢?”
問的是晏無書身上的傷如何。
“陵光君不曾讓我等診治。”別北樓如實說道。
蕭滿平平一“嗯”。
晏無書用折扇抵住下頜骨,等待蕭滿的下文。可偏偏蕭滿沒再說什麽。
蕭滿從別北樓手裡接過藥方和藥,聽完叮囑事項,同他一道起身、離開長廊,顯而易見,接下來兩人還要一起去廚房熬藥。
晏無書:“……”
他眼微微一眯,迅速站起來,大步流星追上。
廚房裡,晏無書先前給自己熬的那罐藥還在灶上,陣法也仍在。蕭滿沒有來過這裡的廚房,晏無書對此處比他熟多了,又撈出一個藥罐,往裡加入水,放在另一個灶口上、和自己的並排,把藥丟進去,啟動陣法,讓陣法看顧火候。
方才的事還未說完。晏無書倚在牆上,擋在蕭滿和別北樓兩人之間,望定蕭滿,道:“定於三日後的戌時,在洛中道集結,子時,向望江峽口開戰。到時不僅位於東部的門派會調遣人馬,中部和西面也會來人支援。”
“不過——昆侖派明確提出,不參與此事。”
話說到後半句時,晏無書的語氣微變,流露出些許不屑。
“昆侖派要避戰?”蕭滿蹙起眉。
晏無書糾正他的用詞:“是避世。”
“昆侖派有一位太清聖境。”別北樓偏轉腦袋,隔著眼前的白緞,看向窗外那棵梅花樹,“據說,兩百年內能夠飛升。”
頓了頓,補充說:“可以理解。”
“卻不認同。”蕭滿搖了搖頭。
此間安靜下來,不多時,灶上傳出水沸的聲音。別北樓接到江別照的消息,道一聲告辭,快步離去。
並不寬敞的廚房內,唯余蕭滿和晏無書兩人。
“上一世,昆侖派沒有選擇避世。”晏無書低聲道,“因為數十年後,陳克看清了自己的未來,知曉自己無法飛升。”
蕭滿垂下眼:“但現在,他還認為有自己有希望,所以選擇了逃避,是嗎?”
“沒錯。”晏無書唏噓歎了聲,一瞥對面的汩汩冒著熱氣的藥罐,眼眸幽幽一轉,笑起來,並攏雙手朝蕭滿作了一揖,“我晚上再喝一次藥,傷就能大好了,多謝小師叔關心。”
“並非關心。”蕭滿否認道。
晏無書怎會不知蕭滿為何要自己喝藥治傷,不在意地聳聳肩,道:“不管出於什麽目的,你就是在關心。”
蕭滿懶得於他多說。
接下來的三日,整個孤山忙碌而平靜,眾人皆在準備,待得時辰到了,出戰的弟子們逐一登上雲舟,往南行。
蕭滿和晏無書不在此列。晏無書以熟悉地勢地形為由,提前一個時辰將蕭滿帶到了洛中道東面的小城裡。
這裡未被光明聖教大規模侵襲過,偶有小打小鬧,很快被附近門派解決,人們的生活還算安定。
穿過這座城,可登上一座能夠一眼俯瞰望江峽口全貌的山。
他們的目的地便是那裡,蕭滿徑直行去,速度極快。
午後的風裹挾著秋陽獨有的金燦色澤,將他素白衣擺暈染成暖色,不僅如此,連那發上烏黑,都被鍍上一圈光暈。
晏無書走在蕭滿身後,靜靜注視他許久,笑問:“此地有一種極好吃的米粉,我帶你去嘗嘗?”
“不必。”蕭滿頭也不回說道。
“那我去給你買來?”晏無書換了種方式問。
恰好經過一家米粉鋪子,午後的光景,沒幾個客人,店裡的貓和夥計在一張椅子裡打瞌睡。
蕭滿面無表情打門口路過,晏無書往店裡瞧了一眼,目光回到蕭滿身上,極輕地歎了一聲。
也就是這一眼,他余光瞥見街角站著個頗為眼熟的人,好奇看了看,想到什麽,拉住蕭滿問:“那個小孩兒是不是有幾分眼熟?”
說是小孩兒,實際上是個少年。晏無書和蕭滿此行未曾隱匿過身形,停下來後,少年也發現了他們。
少年看過來——準確地說是看向了蕭滿,眼睛逐漸睜大,緊跟著拔腿狂奔。
“你是蕭滿!”少年背著一把樸刀,灰頭土臉,衣衫狼狽,眼睛裡卻亮著光,語氣甚是欣喜。
蕭滿認出他來,這個少年是數月前的廣陵城裡,以一挑了許多人,並兩度問過他,是否能收他為徒的人。
比起那時,少年變了許多,首先便是境界修為——
“我現在也歸元境了,你是否願意收我為徒?”少年緊盯蕭滿不放,向他靠近半步,眼底滿是期望和渴求。
第三次了。
蕭滿不由生出疑惑:“何以如此執著?”
“沒有理由,我就是想拜你為師。”樸刀少年說道,繼而又問:“蕭滿,你願意收我為徒嗎?”
“我不收徒。”蕭滿仍是當時的回答,不欲同他糾纏,說完轉身,繼續朝南面那座山前行。
白衣倏遠。
樸刀少年追了數步,發現自己根本追不上,腳步漸漸慢下來,臉上浮現委屈和生氣。他已看不見蕭滿的背影,眉皺了皺,將背上的刀放下,杵在地上,衝蕭滿離開的方向大吼問道:
“當真不收?”
蕭滿自然聽見了這話,沒有開口,往前一步,走出這座小城。
那少年用更大的聲音說道:“你會後悔——蕭滿,你會後悔的!”
聲音被風吹起,和滿地的落葉裹在一塊兒,回旋著升上高空。蕭滿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倒是晏無書,往後看了一眼,對他道:“這個小孩很有天分。”
“我不收徒。”蕭滿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態度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