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潔澄澈, 更映晏無書喉間滲出的那滴血珠三分亮。
山風喧囂, 衣袂飛卷, 玄衣人與白衣人相距一劍距離, 劍身通體漆黑, 照不出丁點兒月芒。
此時此刻,晏無書卸去了所有防備, 若蕭滿再用上幾分力,手裡的見紅塵可輕易穿過他的喉嚨。
而晏無書的眼神也在說,那就來殺了他。
蕭滿沒有動。
殺死晏無書, 的確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可殺了晏無書, 他的道就能圓滿嗎?且不說若晏無書死在他手上, 孤山又會如何待他?
所以他沒有動。
那一滴血順著脖頸滑落, 滴入衣領, 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寺廟側門咯吱一聲被人推開, 一個手持佛珠的僧人走出來, 誦了句佛號:“阿彌陀佛。”
是大昭寺的住持。
他步速看似緩慢, 卻轉瞬即至兩人身側。
蕭滿一怔,緊跟著收劍,轉身向他執禮:“住持。”
住持看看兩人, 面容慈悲,語帶輕歎:“陵光君,殿下, 這是何苦?”
蕭滿抿唇不言。晏無書伸手在脖頸上摸了一下,彎眼笑起來,上前半步,將蕭滿擋在身後,對住持道:“玩笑而已,住持不必擔憂。”
繼而笑看蕭滿一眼,將話題轉移:“小鳳凰來此,目的與我相同。住持出來查看我二人,想必已有頭緒。”
住持見他們不多說,便不多問,比了個“請”的手勢,道:“此地並非談話之地,兩位請隨我來。”
便隨住持來到禪室,落座蒲團上。
巨靈山秘境中發生的事,已在江湖上傳開,大昭寺有所耳聞,但內情知曉得不多,聽晏無書一說,方知此事重要,便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
“當年無世淨宗在人間造成了一場大亂,說生靈塗炭都不足為過,諸寺諸宗門聯手才成功討伐。那一役後,佛門進行商議,決定將無世淨宗相關所有經文和功法都焚燒,以免後人接觸、誤入歧途,所以我所知曉的,並不比你們多多少。”
話至此,住持面露哀色,搖頭過後,話鋒一轉:“但當年無世淨宗與無極寺交好,無極寺位於懸天大陸的南方,前往那處,或許可尋得一些線索。”
也算是得到了指引,晏無書向住持道謝。
蕭滿坐在蒲團上沒動,看定住持,問:“還有一事,住持對禪宗被滅之事,又了解多少?”
“禪宗被滅,是十年前的事。”住持又誦了一聲“阿彌陀佛”,“是被仇家所滅,聽聞場面淒慘。”
“禪宗曾保管過一個佛龕,裡面封印著被迫墮魔的夫渚……便是它。”蕭滿起身去到門口,將在庭院裡嗅花的阿禿喚進來,帶到住持面前,“這件事,住持可曾聽聞?”
住持面露震驚:“什麽?”緊跟著從蒲團上站起來,對夫渚執禮:“您就是傳說中的神鹿夫渚?失敬。”
阿禿甩了甩尾巴,示意不必多禮。
“這事真是聞所未聞。”重新坐下後,住持望著蕭滿說道,“夫渚乃是神鹿,若墮魔……危害極大。封印著它的佛龕,若由禪宗保管,必應經過眾寺商議。但我的記憶中,從未發生過此事。”接著看向夫渚,一聲“阿彌陀佛”,恭敬問道:“請問您可有當時的記憶?”
夫渚搖頭。
蕭滿解釋道:“它身上魔性被除去的同時,也失去了相關的記憶。”
“或許是久遠之前的決定。”晏無書開口說道。
住持道:“也該有記錄才對,我去查。”
“我同您一道。”蕭滿隨著住持起身。
晏無書知曉他這是刻意避開,心中一歎,沒跟著過去。
“有勞陵光君在此稍等。”臨出門前,住持對晏無書道。
晏無書笑了笑:“住持辛苦。”
大昭寺住持同蕭滿一前一後離開禪室,去往藏書閣。那是蕭滿從前常去的地方,上下幾層樓都跑遍,是以住持不避諱他。
室外月影偏移,庭中花草清幽,住持手持佛珠,走在蕭滿身前,轉過長廊,低聲道:“不過十數載未見,殿下已至太玄境,可喜可賀。”
“並非什麽喜事。”蕭滿垂眸,語氣平淡。
住持又說:“殿下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蕭滿:“人都會變。”
聽聞此言,住持不禁搖了搖頭,心道有些地方仍是沒變:“殿下心中有事,何不說出來,同陵光君一道尋找解決之法?”
“……”蕭滿遲疑片刻,才道:“不可說。”
“為何不可說?”住持問。
“說出來無人會信。”蕭滿斂眸回答。
住持笑了笑:“那也要說出來後,才能判斷。”
到了藏書閣,兩人不話其他,在此尋了半宿,將禪宗建宗開始,直到十年前的卷宗都翻了一遍,發現沒有那樣的記錄。
至此,已能說明問題。
蕭滿向住持道謝,繼而告辭。
他依舊不想與晏無書一起,便請住持轉告晏無書今日他們搜查的結果,孰料剛轉出樓,就看見斜倚在樹下的某人。
這人玄衣銀發,站在樹的陰影下,把玩著手裡的折扇,見蕭滿出來,大步流星迎過來。
“看你的表情便知,此番查探,無甚收獲。”晏無書說道,“但沒有查獲,亦是一種查獲。”
蕭滿站定,偏頭看著晏無書,問:“這件事,你事先知道?”
“並不知曉。”晏無書搖頭,“這些年裡,我沒來過佛門,而負責查這件事的人,是元曲。”
跟著拿折扇敲了敲自己腦袋,壓低聲音道:“也沒料到,這兩件事有可能會有聯系。”
晏無書何其聰明,就在蕭滿提出佛龕時,便想到會這樣問的緣由。蕭滿的那串佛珠,第一次變紅,是在佛龕之事後,而第二次變紅,是巨靈山秘境中有人試圖請回紅焰帝幢王佛。如此一來,這兩件事怎能不讓人將之聯系起來?
“可惜兒子不記得當年的事了。”晏無書歎道。
蕭滿淡聲道:“那些記憶,不記得是好事。”
夤夜,天色沉沉,樹上鳥雀們仍在安睡,蟲亦正眠,大昭寺內外無聲。月早過中天,懸掛在西面,被一絲浮雲遮去半面,少了些許清光。
蕭滿朝天空投去一瞥,輕振衣袖,抬腳朝前,徑自離開大昭寺。
住持給了一條線索,如今他要去無極寺。晏無書跟在他身後。
兩人速度極快,眨眼便走出大昭寺所在的山峰,行至另一座。
叢林間,有兩貓相鬥,互相撕咬著從石頭上滾下來,孰料落地後,竟開始給對方舔起了毛。晏無書將這一過程收在眼底,轉頭看著蕭滿,幽幽道:“小鳳凰,你既然不喜歡我,想斬斷緣分,卻又不肯殺我……”
“我自有辦法。”蕭滿冷聲打斷他。眼下去無極寺,注定同這人一起,他決定忍。
晏無書立刻問:“什麽辦法?”
“我若告訴你,你會阻止我嗎?”蕭滿反問。
“當然……”晏無書故意拖長語調,等蕭滿掀起眸子看他,才笑眯眯說完:“會啊。”
蕭滿:“……”
蕭滿冷冷道:“你卻不阻止我殺你。”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晏無書垂眸,倏爾之後撩起,輕聲說道,“你下不了手,心中有我。”
蕭滿不由停下腳步,漆黑的眼眸映著星芒月光,顯得無比透亮:“你就這般順應天道?”
“自然要看天道做的是什麽事情。”晏無書笑道。
聽他這樣說,蕭滿將頭一扭,繼續前行。
卻見前方路上,不知何時,多出一個人來。
這是個精瘦的老頭,穿著不過尋常布衣,坐在攔路的青石上,手裡提著一口刀,正仰頭喝酒。
酒液灑出來一些,味道飄散風中,很烈。
他的氣息不加收斂,境界高深,當在太玄之上,太清聖境之中。
如今的懸天大陸,太清聖境之人屈指可數,可不是能夠隨意在路邊碰見的。這人雖然看也不看他們,但蕭滿直覺來者不善。
晏無書臉色一變,將蕭滿拉到身後,反手抓出劍來。
“南海刀聖。”晏無書低聲喊出他的名號。
對方喝空酒壺,扔向後方,摔碎之時,撩起眼皮,盯著晏無書道:“孤山陵光君。”
晏無書挽出一個劍花,刀聖從青石上起身,笑容裡有幾分唏噓:“十年前,老夫接到密報,說北國派你來殺老夫。”
“南國的情報網不錯。”晏無書眉梢輕挑。
刀聖手裡的刀無鞘,任誰都能看得出刀鋒之銳利。他手腕一轉,刀身偏折月芒,凌厲刺眼:
“那時起,老夫就覺得你不普通,你不過太玄上境,何以被派來殺老夫?便查了你的一些事情,知道了你那不為人知的過往。你刺客出身,精通暗殺,學會了孤山所有劍法,甚至世間絕大多數劍法,很強。”
晏無書毫不謙虛:“多謝誇獎。”
孰料刀聖聽他這般應答,流露出些許不滿神情來:“這十年來,老夫一直在磨刀,盼著能和你殺上一場。如今刀陣大成,卻一直等不來你,就乾脆找來了。”
邊說,刀聖邊立起刀,待話音落地,身形一掠,刀光疾閃而出,竟是指向蕭滿!
晏無書不曾料到他有此舉,沉下臉色,錯步旋身,猛地劃下一劍。
當!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的響。
晏無書凜著一雙目,長劍架著刀聖手裡的刀,盯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冷冷道:“你好歹是個太清境,且要殺你的是我,與他無關,作何他下手?”
“我殺了你,或者在我殺你的途中,他必然向你們孤山報信。”刀聖說得淡然,“若你們孤山出動孤山劍陣,我恐怕無力應對。”
“還真是有理有據。”晏無書道。話畢向後疾退,帶上蕭滿,打算自此間離開。
刀聖是太清聖境的修行者,公認的當世第一。
若是數日前,不曾在巨靈山秘境裡走過一遭的晏無書,當與刀聖有一戰之力,但眼下他消耗的靈力尚未完全恢復,實在不易和這種人對戰。
但想在太清聖人眼皮子底下逃走,豈是容易之事?但見刀聖足尖一點,掠至虛空,長刀一立,一人化出數影,每個影子皆往下落刀,於刹那之間結出刀陣,將晏無書與蕭滿圍困!
夜深深,風沉沉,層林之中影繚亂。晏無書和蕭滿同時出劍,但此陣詭異,連出數劍,非但尋不到破綻,更是被逼得步步後退。
兩人被困刀陣中,各自持劍,背抵著背。
“好厲害的刀陣。”晏無書“嘖”了一聲,忍不住讚歎。
蕭滿則蹙起眉:“這十年,你一直沒南下殺他?”
“前兩年,我在雪意峰上養信我人留下的傷。”晏無書似有些後悔般歎了聲氣,“後來,我尋思著,我只是答應皇帝要幫他殺刀聖,又沒說何時去殺,你也知曉,我與他一向不和,索性借著養傷,一直在孤山沒出去。”
蕭滿:“……”
刀聖聽見兩人的話,呵笑一聲:“若你前些年來南海找我,或許有機會殺我。可如今,我刀陣已成,你是殺不了了。”
“口氣不小。”晏無書也笑起來,“天下武功,皆有其破綻,而功法與功法之間,必有相克相成者的兩種,你如何肯定我破不了你的陣?”
“你很厲害,話也說得很對。”刀聖道,“但天下武功很多,能破我的那一種,你一定不會。”
晏無書步伐一錯,將蕭滿讓到相對安全的位置上,以一人之力抵擋刀聖的攻勢,同時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既然刀聖如此肯定,可否說來聽聽?”
他故意與刀聖多說話,借以拖延時間,供自己尋出破綻,或者蕭滿尋出破綻。
而刀聖清楚這一點,卻同晏無書多說一些,他看這兩人,全然一副看死人的眼神。刀聖大大方方道:“是你孤山的劍法——但你不會。”他言語之間,非常有信心。
“原來孤山還有我不會的劍法?”晏無書故作驚訝狀。
刀聖笑道,“劍法名叫君不見。”
“還真未聽說過——不知這是我孤山哪一峰的劍法?”晏無書唇角噙著一莫若有似無的笑,長發在虛空中起落,而玄衣折轉,長劍自上而下,狠狠落下。
轟——
晏無書使出十成十的力道,企圖將刀陣斬斷,劍氣如洪湧出,衝得整座山都在晃。天上地下走石飛沙,層林間鳥獸驚走,但陣法巍然不動,兀自流轉。
“哪一峰不重要。”刀聖亦身在刀陣中,將手裡的刀一橫,斜裡往外一遞,直斬晏無書胸膛,“重要的是,只有踏上無情道的人,能夠練成這套劍法。但你們孤山,似乎已有數百年,沒人修過無情道了——更何況是你,在跌跌撞撞在紅塵中行走的陵光君?”
“你們今日必死。”他語帶自信。
晏無書沒躲,若他躲了,蕭滿必然被波及。他強行結下這一刀,再順著對方刀勢,予以回擊。
交織成陣的刀光是燦亮的金色,奪目耀眼,好似晝間日光。晏無書在與刀聖交手的同時,不動聲色尋找陣中生門,將蕭滿往那處帶。
再厲害的刀陣,再厲害的刀客,也有盡時,不過是一個耗字,只要把蕭滿送出去,他便不怕和刀聖耗。
他不在意刀聖所說,世上是否只有一種劍法可破他的刀陣。只要他足夠耐心足夠細心,尋出刀陣中的破綻,便能破掉。
一劍不破,那便萬劍。
但蕭滿沒跟著晏無書的步伐走,他非但不退,聽見刀聖的話後,更上前一步,手提見紅塵,以一個刁鑽的角度,斬向刀陣。
蕭滿上一世一直在雪意峰上看書,將孤山各峰劍法都看了個遍,亦不曾聽說過。
這一世,沈倦和沈見空給他了許多劍譜,都沒有君不見這一本,但他最初所學的那套劍法無名。他不太確定是否便是刀聖口中的君不見,但若說無情道——
他覺得自己或許能試試。
刀聖見他出劍,眼中浮現出一抹嘲諷,不以為然。
這給了蕭滿可乘之機。
蕭滿眼中點著寒芒,清麗容顏上不見半點情緒,他練了十年無名劍法,出招速度極快,且穩,但見劍光一起,完整的一招便已使出。
無名劍法走的是凜冽路子,劍意極冷,刀聖是何等境界的人物,既然提出,自然就曾見識過。見蕭滿落招,心下駭然,刀鋒一偏,猛斬蕭滿後心!
又是一聲沉沉的“當”響,晏無書手裡的劍猛地和刀聖的刀撞在一起。
而就是此時,蕭滿一招落罷,密密刀光被狠斬出一個缺口,金色的陣法光芒猶如決堤般往外湧動。
蕭滿成功了。連晏無書都無法撼動的陣法,被他破了。
可晏無書的臉色很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