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沉默直至日暮,東方懸月,西面墜日,天穹一片幽蒼色,星辰漸出。
晏無書杵在院牆上動也不動,緊緊盯著隔壁,仿佛成了一座石像。待蕭滿彈指點燃庭院裡的石燈柱,身旁小孩兒從入定中睜開眼,起身往外、推門行至長街上,他才縱身一躍,落回地面,踏著慢條斯理的步伐跟在阿雪身後。
阿雪要去買吃食。他太年幼,尚未辟谷,在古墨蘭亭的這兩年,一直是自己動手做飯,眼下初至觀世城,雖說這座宅院內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卻沒有食材和油鹽醬醋,加上對此地不熟,不清楚賣肉賣米的菜市往哪裡開,只能去附近的食肆對付。
他早先出門采買東西時便想好了在何處用晚飯,故而走得飛快、一路不停,不過當他離食肆越來越近時,腳步變得有幾分猶豫。
晚風掀起食肆門外招旗,門外夥計臉上笑容熱情洋溢,一聲又一聲的吆喝能婉轉成歌,令阿雪望而卻步。
——在這之前,阿雪從未到過這種地方,他感到緊張。
這樣的緊張和猶豫給了晏無書機會。
晏無書玩著手裡的折扇上前,在阿雪身側站了片刻,然後轉身,擋住阿雪抬頭觀察食肆的視線,垂眼問:“你和蕭滿是什麽關系?”
先前只是猜測,晏無書需要確認,若這兩人當真是父子,就算他手裡沒鏟子,也得把牆角給挖了!
阿雪臉上浮現出警惕,眼睛微微鼓起,目光左右一移,扭頭便跑進食肆。
晏無書沒對陌生小孩逼太緊。可阿雪進去歸進去,當夥計把他引到桌前坐下,客客氣氣問要來點什麽的時候,不適感再度籠罩住他。
阿雪背挺得筆直,兩隻手握成拳頭置於膝上,由於捏得太緊,不住發抖。
晏無書站在店外瞧見,忍不住“嘖”了聲,身影一掠,坐到小孩兒對面,掃了眼掛在牆上的價目表問:
“來這裡定然是吃飯,雞鴨牛羊豬魚鵝兔子,想吃什麽?”
阿雪聽見他的聲音,再度瞪眼,可余光掃見面帶笑容盯著他的店夥計,又不由自主將這種表情收回去,遲疑許久,聲音極輕地道了一個字:“……兔。”
“尖椒兔、麻辣兔、兔肉湯鍋還是烤兔?”晏無書又問。
“烤的。”阿雪小聲回答。
“勞請來一隻烤兔。”晏無書對夥計道。
“好的!”夥計笑著應下,“其余還有什麽需要的嗎,兩位客官?”
阿雪垂著眼說:“我就要兔子。”
晏無書卻說再來一道湯。
夥計笑著點頭記下湯名,道了句“請您二位稍等片刻”,風風火火離去。
這桌就剩晏無書和阿雪兩人,小孩兒甚是坐立不安,連夥計倒的那杯水都不喝。
晏無書眸光在他身上一轉,心說蕭滿小時候沒這樣別扭,生出的小孩兒怎麽就擰成麻花了,不禁問:“你娘是誰?”
孰料阿雪又瞪他。
“我看起來凶神惡煞?”晏無書轉了圈手裡的折扇,問阿雪。
小孩兒不說話。
“我看起來像壞人?”他又道。
小孩兒還是不說話。
沉默又至。
不多時,兩道菜上桌。
阿雪吃得極快,風卷殘雲般將兔肉啃完,又一口氣喝完整碗湯,瞄了晏無書一眼,往桌上丟了錢就跑。他生怕被晏無書追上,一路跑回宅院,反手關上門,才停下腳步。
蕭滿在庭院,聽見他匆忙的腳步聲,抬眼看過來,問:“發生何事?”
“有人向我打聽您。”阿雪走到蕭滿面前,用袖子抹了把額上的汗。
“也不至於如此慌張。”蕭滿往阿雪身上丟去一道潔淨術,平靜道。
阿雪向他道謝,想了想說:“這個人很奇怪。”
“哦?”
“他不僅問我和您的關系,還問我娘是誰。”阿雪道。
聞得此言,蕭滿的神情並無太大變化,下頜一揚,示意阿雪該去準備做晚課了。
晏無書又蹲在了對面牆頭上。他不太敢直接去見蕭滿,近鄉情怯,近心之所愛情更怯。方才挖牆腳的想法是一時之念,萬一蕭滿喜歡極了那個人,他又能如何?
可——可蕭滿會喜歡誰嗎?他走的是無情道,連他都不喜歡了。這個念頭從腦中閃過,晏無書再度思索起蕭滿和這小孩兒是否真是父子。
問題回到最初。
就在這時,宅邸大門被人敲響。
晏無書的注意被吸引去,出來開門的人是阿雪。
來者是道門的信使,從衣著上可辨出身份,見到阿雪笑問:“請問您是蕭滿蕭公子嗎?”
阿雪道:“若有東西,我可代為轉交。”
“有一位姓曲的公子,在兩年前托付我們,將這些東西送到蕭公子府邸。”信使將東西都交到阿雪手上,接著掏出一張紙,道:“曲公子還留了一段話,要我們念給蕭公子聽。”
“就在此地念,師父能聽到。”阿雪道。
於是信使將紙展開,借門前掛著的燈籠照看字跡,可當看清上面寫的是什麽,面色變得奇怪。
信使沒立刻開口。
阿雪從信使臉上看見了如他先前在食肆點菜時一般的尷尬與猶豫之情,神色亦奇怪起來。他睜大眼看著信使,幾息過後,聽見信使清咳一聲,朗聲道:
“滿哥,修行路漫漫,人生苦長,既然有了徒弟,何不給徒弟找個師娘!就別惦記我師父那死鬼了——雖然你可能就沒惦記過!”
“我這些年來千挑萬選,選出百來位合適同你相處的人,什麽模樣什麽氣質的都有,保證你能選出喜歡的!”
“請一定要過目!我——你一生的摯友,等著喝你的喜酒!”
聲音回蕩在街上,信使一念完,將紙條往阿雪手上一塞,轉身沒了影。
阿雪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臉漲得通紅,差點沒把手裡的東西摔出去。他的動作再度帶上慌張,關上門踉蹌了一步,才往蕭滿那兒跑。
數丈外的隔壁院牆上,晏無書黑著臉起身。
這會兒他已顧不上什麽近鄉情怯,將腿往外一邁,砰的踹開虛掩上的院門,並把阻擋的結界一並給破了。
他火冒三丈,甩著衣袖大步流星走到蕭滿面前,一把抓走阿雪小心翼翼、雙手送到蕭滿面前的東西,冷哼道:“不許看。”
蕭滿依舊坐在廊上,周遭燈光暈黃,為他身上增添幾分暖色,眼眸清黑透亮。他面上本尋不出什麽情緒,晏無書乍然出現,微微一怔。
他蹙起眉,往上看了晏無書一眼,接著垂眼,繼而抬眼再看,如此數次,眉峰漸漸舒展。
蕭滿什麽都沒說,手持書卷的動作也沒變,可晏無書看出,蕭滿這是在確認,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是他。
這一刹,他的世界無聲,眼裡唯余一個蕭滿。心尖兒仿佛被掐了一下,又酸又疼,那些憤怒、生氣、不悅之情都拋開得無影無蹤,他彎腰傾身,用額頭輕輕碰了碰蕭滿額頭,低聲喚道:
“寶寶。”
蕭滿後背繃緊一瞬,爾後慢慢放松,但眉梢再度蹙起來,勾出一個小鉤。
晏無書抿唇,再往前靠了些,手環住蕭滿的腰,將人一點點抱到懷裡。
“其實我下午就找到你了。”晏無書道,頓了頓,又說:“對不起,我該早一些過來的。”
他嗓音溫沉而低,似一壇陳年的酒啟封,在夜裡彌散出香來。
蕭滿緩慢眨了下眼,意有所指:“那根斷枝?”
“嗯哼。”晏無書把蕭滿手裡的書拿開,玩著他的手指應了聲。
晏無書抱了蕭滿好一陣,才想起這庭院裡還有個人。他轉過身和蕭滿並肩坐著,目光落到一臉懵的阿雪身上,問:“這小孩兒是你徒弟?”
之前阿雪和信使在門口那番話他一字不落聽入耳中,當時沒來得及細想,這會兒靜下心,便從那話中理出了蕭滿和小孩兒的關系。
蕭滿平平一“嗯”。
“行,我稍微高興那麽一點點了。”晏無書拖長語調道,但一瞥蕭滿神色——雖說蕭滿並無過多外露的情緒,立刻改了口:“不,我很高興——但這些鬼玩意兒不許看。”
話鋒一轉之後,他劍指一並,將那堆曲寒星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年輕男女畫像給劈成碎屑。
阿雪看得暗暗震驚。
“做晚課去吧。”蕭滿抬眼對他道。
小孩兒早想離開了,忙道一聲“是”,一溜煙小跑回屋。
“他身上有你們一族的氣息。”晏無書伸了個懶腰,坐姿變得隨意,語氣亦隨意,似極了漫不經心,“但血脈並不純粹。”
蕭滿淡淡道:“他祖上某一位應是鳳族。”
“只是祖上?”晏無書似有些不信。
“阿雪身上鳳血不足十之一,氣息卻是濃,他現在沒有自保能力,若被有心人察覺出端倪,極易出事,所以我把他收入門下。”蕭滿說著,視線落到庭院裡某一叢花上。
他是鳳凰,身側跟個同族,不足為奇。
他境界高深,他的徒弟,這世間無人敢動。
此間唯余蕭滿和晏無書兩人。
蕭滿拿回書繼續看。晏無書散散漫漫坐在他身側,歪著腦袋打量蕭滿,發現他戴回了那串佛珠。菩提珠串上,被染成血紅的那一顆已複原,回到了當初的模樣。
一切似乎都是當初模樣,蕭滿靜靜坐在燈下,看書看月看花,而他看他,他們分開的九年,好像並不存在。
晏無書想著,低低笑了一聲。
他今日並未飲酒,但見滿庭繁花,月燈照晚,卻有幾分醉。
“為什麽?”
宵風徐徐幽靜,蕭滿忽然開口問。
晏無書聽懂了,哼笑回答:“因為我這死鬼沒死透。”
蕭滿眼眸中浮現出一抹了然:“別北樓讓我找的月下逢,是給你用的。”
“是給我用的,但我沒有神魂錯位過!”晏無書一聽這個便忍不住腹誹別北樓,折扇往手心裡一敲,鄭重嚴肅地跟蕭滿解釋。
蕭滿:“哦。”
他又低下頭去看書。
“我第一次睜眼醒來,是在三年前,發現自己沒入輪回,而是變成了遊蕩天地間的一縷魂魄。那時別北樓在附近,他甚是憐憫地問我,要不要他幫我重造一具身軀,我自然是不想他幫忙了,孰料還沒來得及回答,就陷入昏睡。”
“第二次醒來,人在藥谷,察覺到若無肉身,根本走不了多遠。而區區一縷魂,是無法自行塑肉身的,便不得不請別北樓幫忙……”
晏無書往後一倒,躺在蕭滿身側,遙望天上星辰,將他的三年慢慢道來。其實無甚可說,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
蕭滿一頁一頁翻書,看上去並未分多少注意在晏無書的話上,但晏無書知道他在聽。
說完後,晏無書注視蕭滿一陣,倏地坐起身,將書從他手上抽走、丟開。晏無書一寸寸逼近蕭滿,逼得他一點點後仰,直至仰躺到廊上。
素白衣袂鋪開一地,玄色同它交疊,黑白相錯,無端纏綿。
燈月輝光灑落,蕭滿眼底盛滿光。
晏無書捏了捏他的腰,不錯目地凝視他眉眼,幽幽問:“小鳳凰,我這一趟回來,是不是很辛苦?”
“尚可。”蕭滿答道。
晏無書湊近蕭滿幾分,又道:“我千辛萬苦回來,能討點兒獎賞嗎?”
“……”
蕭滿不言。
兩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晏無書嗅到他身上似有若無的冷香,清冽,但若細嗅,能尋到一絲甜。
晏無書整顆心都被撩撥,啄吻蕭滿的唇,道:“那就不要獎賞了。小鳳凰,往後的日子,我要陪在你身邊。”
蕭滿望定晏無書的眼睛,問他:“若我不允,你會自行離開?”
“當然——不會。”晏無書含笑說道。
“隨你。”蕭滿別開視線,輕聲說著。
晏無書又吻住他,在他話還未說完時,輕而易舉讓這聲尾音變得細碎。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結束,應該會有番外,不過等我緩兩天再來~
求一波作者專欄收藏和預收,不出意外的話下一本會在這兩篇裡選一篇開
1、《妒火焚心》
沈辭歲模樣漂亮,氣質又好,笑起來眼底盛滿星河,隨便往哪一站,那處就成了畫。
但長得再好,能入原星野的眼,也不過是因為像極了另一個人。
原星野不在乎沈辭歲知不知道他在自己這裡的位置。
一個替身,膩了就丟。
結果先被丟開的是原星野。
原少爺一開始很冷靜,後來他慌了
再後來,他發現帶回家的那個才是心上人本人
我眼瞎我有罪今晚跪家裡那片玫瑰花田行嗎老婆求求你再愛我一次
2、《作為深情男配卻始亂終棄主角是否做錯了什麽》
文案:聞燈被妹妹塞了一本,裡面有個和他同名同姓的配角,走的還是線。
男主是分山斷海日天日地的道門第一人,而文裡的聞燈,和男主竹馬竹馬,癡情他守護他,暗中做了無數事,臨到死才敢表白,卻換來男主一記冷瞥,含恨而終。
聞燈氣得破口大罵。
沒想到第二天,聞燈穿書了,穿成了這個和他同名同姓的配角。
不過出了點岔子,他成了個女配角——裙子底下能掏出大唧唧的那種。
聞燈心裡一琢磨,覺得甚好:
“你不是不喜歡男的嗎?那我就用女人的身份接近你,等你愛上我,再把你狠狠拋棄!”
他按照計劃行事,這般那般,把男主撩到手後沒多久,收拾包袱跑路。
男主提著劍找來,一劍斷山,斬斷他的去路,冷冷地說:
“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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