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年夏天,鐘淵先一步收到錄取通知書,大學名頭意料之中的金燦燦。八月中旬,祝燃終於也收到夢中常客。雖說沒有鐘淵那麼爭氣,但好歹也是踏進了大學城裡。同在一個地界,離家頗遠,四捨五入,勉強也算得上和鐘淵的學校平起平坐。衛遙等一眾人連連感嘆著燃哥委實不易,又嚷嚷著雙喜臨門,要他請客。
一頓飯又吃得嘻嘻哈哈,還是高中時代插科打諢的少年們,飯桌上什麼話都往外冒。只是此時此刻,祝燃身邊多了一個眉目清淨的鐘淵。
有鐘淵在,祝燃並不喝太多。桌上別位就不同了,酒過三巡,醉得醉倒得倒。看得出來,衛遙和沈陳旭兩個人是真心實意地替他開心,灌得比誰都多。祝燃將兩個人一個塞進出租裡、一個塞進沈家司機的車後排,看著兩輛車閃著尾燈離去,方才站在路邊鬆了一口氣。
鐘淵站在他身後,虛按了一下他肩膀,「我們也走吧。」
祝燃「嗯」了一聲。
依舊是清涼夏夜,玩鬧過了時間,長街寂寥無人,路燈落下影子,唯有夜風還慷慨,沉默又溫柔地陣陣相送。
兩個人沿著街道邊走邊等車,祝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鐘淵講著話,聲音被酒氣熏著,低低的。
他高三毛毛躁躁決定退學的時候,是鐘淵將他硬拖回去讀書,按著他的腦袋教他復讀了一年。沒有鐘淵,就不會有今夜。
神遊間,車來了。
祝燃支著手肘,撐住腮幫,看著窗外風景一道道地倏然掠過去,萬物在夜色裡生長,一切都能在半途中留下痕跡。
出租前後排隔著鐵欄杆,祝燃手指往身旁悄悄摸索,側臉看起來懶洋洋地融進夏夜裡。捕獲目標,他捏了捏鐘淵手指,「鐘淵。」
鐘淵扭頭看過來,祝燃張了張嘴唇,開合一陣,壓低的聲音被風晃晃悠悠地捲跑,以致於鐘淵不得不開口,「嗯?」
祝燃忍不住罵了一句,得了,這一聲好了,不光是鐘淵,連司機大叔都聽得清清楚楚。祝燃洩氣一般地往椅背上猛一靠,「沒事。」
鐘淵沒應聲,只是將手心裡要抽走的手指握緊了。
車輛到站,付過車費,鐘淵靠右,先下了車。祝燃看著低頭找零的司機師傅,往外挪了一個位置,正一條腿撐在地面上等著找回的零錢,被已經下車的人輕拉了一把胳膊。
他不耐煩地仰起臉,「搞什麼?」
鐘淵一隻手按在車門上,乖了十八年的好學生難得作弊一次,並不多話,只是趁著司機師傅認真找零的功夫,在他幹燥的嘴唇上飛快地一啄,「我也是。」
先前,他顯然聽清了。
「我好像看到未來的影子了。」
「我也是。」
司機遞過零錢,祝燃再看鐘淵,對方已經往後退了好幾步。他臉燒得滾燙,憋不住地在心裡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
……鐘淵,狗賊。
02
暑假裡,祝燃替幾個雜誌社拍了幾套照片,攢夠了學費。野草堆裡養出來的小孩,承得不是天地雨露,而是自己渡過旱期的恩情。投身在膠卷裡,眼裡有大片大片燒不盡的原野。
鐘淵給初中生做家教,閒暇時會來等他散班,祝燃好幾次開玩笑講他像個等老公下班的小媳婦兒。誠然,全世界也只祝燃會覺得鐘淵小媳婦兒,進了攝影師眼裡,這小媳婦兒妥妥地是氣場一米八的封面模特,被跟著滿場追問約不約拍。
還是祝燃搶先一步義正嚴辭地替鐘淵拒絕,「他不拍片。」
攝影師好不甘心,又見鐘淵一副全聽祝燃意思的模樣,只得撇撇嘴作罷。祝燃看著對方離遠了,這才笑嘻嘻地扭頭看鐘淵。
鐘淵也看他,祝燃貼近了些,捏著他的下巴將那張漂亮的臉晃了晃,還是笑嘻嘻地,很不要臉地,「他只能和我拍片兒。」
鐘淵看他半晌,低低「嗯」了一聲,眼神盯住他,「今晚就拍吧。」
祝燃:「……」
03
祝燃比鐘淵開學要遲上幾天,大一新生瑣事最多,縱使祝燃本著一切從簡、絕不惹閒事兒的原則,也忙得頭暈腦漲了好一陣子,以致於軍訓後一兩個星期,祝燃才得以喘口氣,挑了個雙休去鐘淵學校晃蕩。
鐘淵在車站接到他時已臨近中午,祝燃週末照例睡懶覺,早飯不會吃,於是直接被鐘淵帶走按進食堂裡。
比起他們的三流大學,鐘淵的學校實在大得令人髮指,公交車都能開上好些站。吃完飯兩個人在林蔭道上逛了小會兒,午後的校園閒適安穩,有女孩子懷抱課本穿著長裙輕盈地穿過去,一切生機勃發。鐘淵扭頭剛要說些什麼,被另一個橫插進來的聲音打斷了。
「鐘淵?」
祝燃先他一步眯眼望過去,陽光教人只能半睜開眼,他聽到一個女孩子在講,「老教授的講座要開始了,你不去嗎?」頓了頓,又半是驚訝地問,「啊,這是你朋友嗎?還是你弟弟?」
祝燃還未從太陽光裡緩過神,手腕就被人用力握住了,「是男朋友。」
祝燃這邊愣了愣,那邊女孩子已然張大了嘴巴,祝燃回過神,眯眼朝她懶散地笑了一下,對方抿抿唇也笑了一下,大眼睛裡流露出對他的十二分好奇。鐘淵在旁邊算是半介紹了一句,「學生會的學姐。」
「學姐好。」祝燃乖巧叫了一聲,沒說旁的,將話題驀地轉了個彎,「這姐姐說什麼講座?你不去嗎?」
「沒什麼意思。」鐘淵看了他一眼,「我沒興趣。」
女孩子在一邊欲言又止,祝燃「哦」了一聲,眼裡出乎意料地升起幾分熱度,「可我有哎。」
鐘淵讀理科學建築,對這門學科感興趣的話說出來祝燃自己都不信,但仍是連哄帶拽地將鐘淵拉去了講座。三個人往禮堂的一路,便是學姐旁敲側擊的一路,誇了一陣子鐘淵作為開場,方才切入正題。
「……祝燃也是我們學校的嗎?」
氣氛有片刻沉默,祝燃主動好心開腔,「不是。」
學姐不死心,又猜了幾個臨近的老牌好學校,最終被鐘淵打斷,「要到了。」
進了禮堂,學姐主動表示去找同級的朋友。二人在最後排落座後,鐘淵在祝燃身邊笑出來,祝燃扭頭看他,下一秒搭在椅子邊的五指就被人緊緊扣住。
「我們現在是不是角色反過來了?」難得祝燃壓著他教他學習。
「怎麼?」祝燃手指本能地回應,眉頭一挑,湊過去低聲耳語,氣息全部刻意留在他脖頸間,「想通了?願意讓我/操/你一次?」
台上老教授開講,耳邊迴蕩的掌聲裡,夾著鐘淵冷硬無情的「做夢」兩個字,祝燃嘁一聲,回敬一句「無聊」。
不負鐘淵期望,講座半途,與他在黑暗裡悄悄牽著手的祝燃,倚著他肩頭睡過去,醒了後發覺散場也不覺得懊惱。鐘淵覺得好笑,掐著他未睡醒的皮膚問,「你不是很想聽講座?」
「狗屁。」祝燃打了個哈欠,滿眼倦怠,「我是知道你想來。」說完,又發覺自己不小心把真心話放跑了,於是乾脆地閉了嘴。
晚上九點,祝燃得償所願,將鐘淵哄騙進周邊的旅館。兩個人有陣子沒見,進入時仔細溫柔了些許。鐘淵也算是眼看著祝燃一天比一天敢叫,以前只肯叫男朋友,如今在床上舒爽了,老公也能不管不顧地叫出口。
鐘淵的溫柔有限度,沒好心到給他留下什麼多餘的力氣,結束後祝燃趴枕頭上放空,被鐘淵撈起來親了一下,「洗澡?」
祝燃果決地閉眼裝死,緊跟著就有氣息貼過來,嘴唇蹭了蹭他汗津津的鼻尖,「那個學姐的話你不要往心裡去。」
床上的一團眼皮子顫了顫,聽得鐘淵的聲音繼續道,「我只喜歡你一個人。」
「但我的小會長確實很好。」祝燃終於睜開眼,從枕頭上爬起來,抬起手腕摸了一把他的發頂,想了想,補充道,「也夠努力。」
「不夠。」鐘淵搖搖頭,「我說過我的未來是一定要留給你的,當然要好一點,再好一點。」
祝燃不說話,只在鐘淵掌心畫了個小小的弧度,鐘淵還未反應得及,又被他按著手指將手掌合實攥緊了,「我決定就送給你了,趕緊抓牢了,弄丟了就沒了。」
鐘淵垂睫看了半晌兩個人交疊的手掌,最終低低「嗯」了一聲。
那是顆心的形狀。
祝燃的心,祝燃的愛,祝燃全部的全部。
都交給你。
04
祝燃在學院裡實則也是個很能引人注意的角色,只可惜油鹽不進,清心寡慾,一副明天就能得道升仙的樣。除了圖書館和自習室,最能製造偶遇機會的地兒八成就是學校的音樂社團。
哦——他對旁的社團拋出的橄欖枝興致寥寥,只加了學校的音樂社。大一時學校的新生音樂節,祝燃坐在操場的看台上唱了兩首歌,第一首抱著吉他,第二首則是首粵語歌,叫作《天梯》。
「如可 找個荒島
向未來避開生活中那些苦惱
如冬天欠電爐 雙手擁抱 可跟天對賭
無論有幾高 就如絕路
隔絕塵俗只想要跟你可終老
……」
額前的黑髮凌亂,髮梢卷一點起來,認識的人可以一眼看出,他身上猶有那時卡拉OK裡小男孩的影子。
「從崎嶇這路途 開墾給你 可走得更好
能共你 沿途來爬天梯 黑夜亦亮麗
於山頭同盟洪海中發誓
留住你 旁人如何 話過不可一世
問我亦無愧 有你可以 拆破這天際
……」
過往的傷痛和往後的幸福從不能劃上等號,萬幸的是鐘淵並不是一味治癒祝燃的藥方,祝燃對鐘淵而言也不是。他們只是挽手面對世俗泥沼的普通人一對,從晦暗角落裡走出來,方才更知彼此珍貴。如此相愛,就已很好。
不必擔憂分離,不必相互捆綁。
「幾多對 持續愛到幾多歲
不轟烈 如何做世界之最
千夫所指裡 誰理登不登對
仍挽手歷盡在世間興衰
……」
伴奏聲裡,他對上人群裡的視線,聲音在台下沸騰人聲裡短暫停頓,勾著嘴角很張揚地笑了一笑,麥克風將他的嗓音勾勒得具象,「我喜歡的人來了。」
尖叫聲迭起,滿場都在找台上歌者的愛人。他唱到尾聲,嗓音在這裡被截停,火車路過國境線,路過初春雪原,路過幅員遼闊的風景。
「幾多對 能悟到幾多精髓
能撐下去 竭力也要為愛盡瘁
抱緊一生未覺累
幾多對 持續愛到幾多歲
當生命 仍能為你豁出去
……」
你我愛到九十歲,仍不覺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