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莫離只是一如既往地安靜地待在寢宮裡,彷彿什麼都已經很滿足般不再提任何要求,恬靜淡泊到連文煞都開始有些擔心。
那日早晨,莫離用過早膳後坐在桌旁翻閱手中的書卷,侍婢便在門外通傳道:「公子,王總管來了。」
莫離皺了皺眉,「讓他進來。」
王振依舊是每天都會按時給莫離送上錦盒,莫離不喜歡與他多說話,王振也識趣,一般也是將東西放下就迴避了。
但今天,王振看著莫離的眼神有所深意。
莫離被他看得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不得不開口道:「你還有什麼事?」
王振拱手道:「沒有,我只是看到公子氣色甚好,估計是那漢方療效不錯,今日,也請公子認真使用。」
對於忽然冒出的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莫離卻瞭然於心。
將手中的書卷放下,「知道了,出去吧。」
「是。」
王振這才走了出去。
例行將寢宮的人都遣了出去,平日的莫離也會這樣做,所以絲毫不會引起他人的疑心。
莫離將手中的錦盒打開,將那些個羊脂玉球取了出來。
將錦盒翻來覆去地看,果然發現盒內的皮革有被人動過手腳的痕跡。
小心地將那道軟皮撕開來,裡面的夾層中有一張非常小的紙條卷。
將紙條卷打開來看,上面豁然有這樣幾個字——「跳下青峰崖」。
莫離將紙條揉成一小團。
紙條不能燒,否則不同尋常的灰燼和痕跡可能會被侍婢們發現。
將小紙團放入口中合著清水吞嚥下去,莫離將錦盒中的軟皮恢復原狀,再將玉球重新放入其內。
所有的動作剛剛完成,門外便又傳來侍婢的聲音。
「主上萬福。」
寢宮大門隨即被打開,文煞一身黑衣黑袍走了進來。
莫離站起身,向前迎了幾步。
剛抬手打算將文煞的披風解下來,但下一秒他的動作就被阻止了。
莫離被扯進文煞懷裡,抬起眼,依舊是那雙溫潤的眼睛,一副沒有任何疑心地、善良地看著文煞。
「怎麼了?」
莫離問。
文煞吻了吻莫離的額,「你之前不是提起過有點想念城裡的集市?今天正好十五開集,我帶你去看看。」
莫離安靜地偎在文煞懷裡。
難得這個霸道的人會對他的事如此上心,自己想逛集市的事,他只是無意中隨口說了一句,沒想到文煞竟然記住了,還為了他特意安排了出宮的行程莫離小聲道:「出宮不太好吧?會不會太麻煩了?」
文煞摟著他的手臂緊了緊。
對於這樣無慾無求的莫離,文煞已經不知道要拿他怎麼辦才好。
如此乖巧,如此體貼人心,從來只是默默地守候著自己,沒有絲毫怨言,跟自己以前的那些侍寢的得寸進尺和驕縱奢侈相比,實在差了太多。
但越是這樣,自己就越對他憐惜,越對他放不下。
就像之前莫離只是在言談中一語帶過的集市,他便有心地記下了。
文煞沒再說什麼,只是吩咐侍婢進來為莫離更衣。
莫離對著侍婢道,「先等等,讓我自己把頭髮弄好。」
莫離的頭髮已經及腰,但與文煞這種從小便開始蓄髮的人來說還算是短的。
莫離把長髮隨意地紮了一個男子的松髻,隨手拿了桌上的一根古樸翠玉銅簪固定。
「好了……」
無心再多看鏡中的人兩眼,莫離站起身,讓侍婢為他更衣。
侍婢為他精心挑選了繡有雲錦暗花的淡青色袍子,雪白的腰帶將莫離的身段拉得越發修長。
腰帶側邊還別上了連環玉扣,再在外面罩上的那件銀狐皮髦,襯得人越發精神了。
文煞對莫離的這身打扮很是滿意,嘴上雖未多說,但眼中的讚賞之意還是顯而易見的。
莫離等侍婢們將一切都舞弄好了,才走過文煞身邊,一如往常般挽上他的臂肘。
「走吧,不然時間晚了。」
讓文煞陪著自己坐上馬車,莫離靠在他懷裡,眼神有些許迷離。
「想什麼,能出去不高興?」
文煞握住了莫離的手。
無赦谷基本上什麼都有,但就是硬生生地缺了些人氣。
其實以文煞的霸道,硬要給莫離在谷中造出個集市來也並非難事,不過這人頭攢動的熱鬧味道可就模仿不來了。
莫離搖搖頭,微笑道:「不是,就是太高興了,所以才不知道說什麼好。」
莫離將手翻轉過來,與文煞的十指相扣。
「謝謝你,文煞。」
聽到這句話,文煞眼中一亮。
這次的辛苦,果然還是有回報的。
吻了吻莫離的唇,文煞抱著莫離身子的手臂越發緊了。
不知走了多久,馬車才停了下來。
莫離下了車,這才發現馬車裡面雖然奢華舒適依舊,但在外表上來看卻只比尋常人家用的好了一點,而且還被停在了一個小舊巷子中不起眼的轉角處。
無赦谷的仇家眾多,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一旦出谷,都是竭盡所能地低調。
不過文煞就算再怎樣刻意低調,在普通人群中,還是如鶴立雞群般扎眼。
文煞扯著莫離的手,穿行在熙攘的街道中。
文煞雖然只是穿著無甚華麗的黑衣打扮,卻總是能不自覺地吸引別人的眼球。
如果不是因為臉上的線條過於犀利和淡漠,估計已經會有好人家的女兒悄悄打聽,這到底是何家的兒郎了吧?
文煞陪著莫離買了些小吃,看了一下街頭賣藝的雜耍。
在文煞隨手丟出的賞錢大得嚇人引起騷動之後,莫離只好提議去茶樓聽個小曲,聽完正好就可以挨到打道回府的時間了。
在戲樓最佳的位置聽著古人咿咿呀呀地吹拉彈唱,莫離雖然不是很懂,但也算真實體驗了一把生活。
等從戲樓裡聽戲品茗出來,日頭已有西斜的跡象。
兩人於是又坐上了返程的馬車。
回程的路上,莫離也不怎麼說話,一副彷彿還沉浸在世俗之樂的模樣。
「若是以後喜歡,可以多出來幾趟。」
文煞道。
莫離笑笑,沒有說話。
馬車的輪軸在有些許坑窪的地上行進著,發出規律的噪音。
走了許久,莫離看到了草叢中的界標。
「這是青峰崖?」
莫離問。
文煞道:「沒錯。」
「可以讓車停一下嗎?」
「怎麼了?不舒服?」
文煞的手撫上莫離的額。
莫離搖頭道:「我看這地方景色不錯,遠看上去,崖上似乎有個涼亭?如果能在那欣賞夕陽日落,不知道該有多美。」
文煞朝崖上遠眺了一眼,二話不說便將莫離抱起。
幾下騰躍,二人便已經站在青峰崖頂上居高臨下了。
崖頂空曠開闊,一陣狂風猛然刮過,捲著些許泥沙,莫離不由自主地瞇了眼。
遠處西落的殘陽依舊橙黃光亮,但在莫離眼中,卻帶了點悲情的血色。
樹葉沙沙作響,本來悅耳的聲音此刻卻攪得人心煩意亂。
風鼓起衣袍,他沒來由地覺得一陣冰寒。
該來的,總是要來。
在莫離發出一聲嘆息的時候,在青峰崖埋伏四維的峭壁上,忽然冒出了幾道飛快掠動的身影。
跟在兩人身後負責保護的暗衛紛紛拔劍應戰。
「保護主上與公子!」
頃刻間,暗衛與不知來路的人馬殺做一團。
青峰崖上頓時染上了斑斑血跡。
文煞冷眼看著前來偷襲的人,表情不驚不乍。
對他來說,前方血肉橫飛的殺戮,就如同吃飯睡覺一般平常。
莫離的身子不自覺地有些顫抖。
文煞低沉的聲線在他耳邊響起:「有我在,別怕。」
莫離點點頭,將臉埋進文煞胸前,不再去看那些血腥的畫面。
忽然,天際間,一道素衣白袍驚現,化作閃電,以雷鳴般的驚人速度朝文煞襲來。
莫離頓時感到了文煞身上的殺氣猛升。
吟鳳劍嘯然出鞘,發出震懾的清吟。
將莫離護在自己身後,電光火石之間,文煞與韓子緒已經過了數十招。
「韓門主,你埋伏偷襲的功力越發見長,每次都來這招你也不嫌煩。」
文煞冷笑著嘲諷道。
兩人雙劍相碰後,錯身躍開了一道距離。
韓子緒道:「若不是文堂主多次對我天道門下的戰貼視而不見,韓某還不至於出此下策。」
躲在文煞身後的莫離,透過間隙看到了不遠處挺身而立、風度翩然的韓子緒。
如今的韓子緒貴為白道首領,一呼百應,這次更是廣發英雄帖號令群雄來此伏殺文煞,江湖上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
不過,韓子緒手中拿的,並非游龍劍,那是因為龍晶還在莫離這。
沒有游龍劍的韓子緒與落雁八式已經大成而且還有吟鳳劍在身的文煞來說,其實並不能討到什麼便宜。
「廢話少說,今日除了你,我還要清理門戶。」
韓子緒的目光落在文煞身後的莫離身上。
莫離的手緊緊抓著文煞背後的衣服,顫抖得更是厲害。
文煞眼中浮出暗紅的邪魅之色,這是他所修煉的邪功開始運作的標誌。
韓子緒一躍而起,招式大開,向下俯衝而來。
他攻擊的目標,並不是文煞,而是沒有任何武功底子的莫離。
文煞見狀,立刻使出落雁八式中的歸雲決,四兩撥千斤地化解開韓子緒緊密的攻勢。
歸雲決以虛幻變化之多為特點,是以防守為主的招式。
韓子緒越發明白,只要有莫離在場,文煞擔心誤傷莫離便不能隨心所欲地發功攻擊,於是更肆無忌憚起來。
「落雁八式果然名不虛傳,不過這招又如何?」
韓子緒手中的劍花飛轉,明明手中拿的只是一把劍,但在那霎那間,他的週遭卻出現了無數道劍氣,朝文煞的方向飛射而下。
文煞抱著莫離輕越而起,單手使出一招怒劍狂花,強大的內力形成盾狀,將大部分劍氣反彈回去。
這兩招下來,文煞與韓子緒均被對方的劍氣所傷,氣息有所不穩。
在承接內力衝擊的瞬間,兩人的距離又拉開了數步。
待韓子緒站穩,卻發現了手中的劍開始出現裂痕。
「哼,吟鳳劍果然名不虛傳。」
文煞雖詫異為何韓子緒得了游龍劍而不用,但現狀對他來說明顯有利。
韓子緒身形轉動,也不顧武器上的劣勢,使出了一招修羅無相。
兩人的劍尖凝聚了巨大的內力,以雷霆萬鈞之勢碰撞在一起。
一黑一白的身影交錯在相映,外人無法介入半分。
雖然多年以前,兩人不同的道路已經決定了他們之間必有一天要決出勝負。
但今日之戰,早已超脫了功名利祿。
只為一人。
是的,只為了那淡泊似水的一人。
在強大內力的衝擊下,兩人手中的劍都淒厲而鳴。
功力相當的兩人,在武器上卻差了太多。
韓子緒手中的劍裂痕逐漸擴大,文煞見機猛然施力一震,那把魚腸劍便應聲而斷。
被吟鳳劍的餘威掃到,韓子緒被劍氣劃傷了前胸,整個人被震飛出去。
機不可失。
文煞提起手中的吟鳳劍便要向韓子緒拋刺過去。
便就在此時,那電光火石閃過的霎那,文煞忽然感到背後一陣劇痛。
一支堅硬銳利之物,毫不留情地刺穿自己的肩胛骨,直入體內。
文煞身體受創,氣息被破壞,一身功力頓時散了開去。
不可能。
除了那個人,沒有人能站在自己背後。
除了莫離。
但是怎麼可能是他?
文煞寧願相信是他自己功力不濟,讓別人在背後成功偷襲,也不願意相信某些事實。
文煞不可置信地轉過身去,眼前的景象讓他足以瀝血。
莫離右手抓著今日別在發上的銅簪,便就這樣毫不猶豫地,刺進了文煞的後背。
莫離鬆開了染血的手,銅簪還插在文煞背上。
莫離毫不畏懼地迎上文煞震驚中帶著傷痛的眸子,臉上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神色。
「莫離,你……」
文煞早已無法在意身邊究竟還有哪些敵人。
他腦海中一遍遍吶喊著的,都是莫離的背叛。
串通了韓子緒誘他出谷,誘著他傻兮兮地踏入名為死亡的陷阱……
這是背叛,赤裸裸的背叛!
這樣一個如此淡泊,如此缺少城府的人,他此生願意如此信任的一個人,此生唯一一個可以站在自己身後的人,毫不留情地,將文煞曲扭的性格中的那點絕無僅有的信賴刺了個粉碎。
胸中的怒火焚燒著,快要將他的理智摧毀。
文煞的大掌眼看便要朝自己拍來,莫離也未打算躲閃,只是愣愣地呆在原地。
韓子緒看莫離有難,目眥盡裂。
一個掌風過去,韓子緒把莫離的身體送到青峰崖邊。
「離兒,跳下去,快!!!」
韓子緒的聲音在自己耳邊炸開。
莫離站起身,看了不遠處的文煞一眼,轉過身去。
文煞反應過來,也向崖邊衝去。
莫離見文煞逼了過來,便雙腳往前一踏,先文煞一步落了崖去。
文煞伸出崖邊的手,只來得及抓住莫離幾縷被風輕揚而起的頭髮。
高速下墜的感覺讓莫離感到噁心,但他並不害怕。
急速上衝的氣流將莫離的亂髮吹開,那件文煞精心為他準備的銀狐皮裘散落開來。
文煞伏在崖邊,帶著暗紅血色的眸子,最後見到這樣的景象。
淡青的衣袍紛飛著,咋看之下,便如那青蝶破繭,在凌亂的風中舞動著雙翅,翩翩而去。
他終於衝破了自己編製的金絲牢籠。
即使兩人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但文煞清楚地知道,莫離的眼中有的只是解脫,而不見一點不捨與後悔。
身體還是不斷下落,莫離的心仿若要裂了開了,呼吸也接不上了。
那種就快要將自己內臟撕裂的感覺讓他雙眼一閉,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