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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老闆》76不如歸去4
莫離感覺自己失去了意識。

很久很久之後,直到全身的細胞都發出了抗議,掙紮著要他醒過來的時候,他才輕輕地動了動指尖。

耳邊傳來兩道急切但卻刻意壓低了聲音的呼喚。

「離兒……」

「莫莫……」

莫離皺了皺眉,那記憶中的時空不禁切換到了剛剛認識韓子緒與文煞的時候,便就在那初見之時,他們二人就是這樣喚他的。

莫離的睫毛煽動著,漸漸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韓子緒與文煞滿眼血絲、鬍子拉雜的頹廢模樣。

見莫離睜開眼,那黑白二人即刻貼身向前,彷彿有無數的話要對莫離說,但又怕無端驚擾到了那剛剛甦醒過來的人兒,就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莫離望瞭望四周,腦袋暈得有些厲害。

他的眼睛怎麼又能看見了?

想起自己當時為了林信之死傷心至極而流下了血淚,他還以為終其一生都再也見不到世間萬物的色澤了。

他試著輕輕動彈了一下,發現身體狀況還算好,並沒有因長時間的昏睡而過於虛弱,之前的傷口也無緣無故地好了。

不僅如此,他藏於被縟下的手心中竟多了一隻小小的瓷瓶。

想起那可能已經元神盡毀的碧瑤,忽然明白了一些什麼。

碧瑤啊碧瑤,你既要充了那自私救世主的角色,但到了最後竟也沒落下我…

不過,既然給了我這瓶心魔之毒,又何苦多此一舉將我瞎掉的雙眼治好呢?

罷了罷了…

不想再想。

如今他心如止水——經過了之前的種種歷難,還能有什麼能再漾起他心中的漣漪呢?

見到莫離動了一下,韓子緒即刻湊上前去,將莫離的上身託了起來,讓他靠在軟枕之上。

莫離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瓷瓶塞到軟枕之下,眼神避開了黑白二人,落到了其他地方去。

「離兒,你睡了多時,餓了吧?我們吩咐下去了,待會兒喝點粥可好?」

莫離還是有些呆呆地,愣在那兒沒有說話。

文煞見莫離這般模樣,心中淤堵更甚,本想上前道歉安慰,當想起之前自己的所作所為,頓時覺得無地自容,到了嘴邊的話也吐不出來。

他只能悄悄地將手探進莫離被下,輕輕地觸碰著莫離冰涼的指尖。

見莫離沒有牴觸,心中暗喜,便將自己的五指與莫離的緊扣在一起。

未過多時,侍婢們便將熱粥端了上來。

韓子緒不願假借他人之手,便自己端起了粥碗,舀了一勺遞到莫離嘴邊。

莫離沒有張口。

韓子緒苦澀道:「離兒,我知道你還在生氣……但,不吃點東西,你身體會受不住……」

莫離低下了腦袋,用另一隻沒有被握著的手糾扯著自己的長髮,輕問了一句:「吃了東西,能讓我去看看三娘嗎?」

「可以!莫莫,只要你不離開,去哪兒都……」

文煞話還未說完,便被韓子緒的一個怒眼給瞪了回去。

韓子緒心中氣結,只道這文煞是哪壺不開專提哪壺,口中卻對莫離寬慰道:「離兒,你好生修養著,等身體好一些再去見三娘,免得她擔心不是?」

聽韓子緒這麼一說,莫離才乖乖張開了嘴將熱粥吃了進去。

好不容易粥碗才見了底,韓子緒拿起軟巾為他擦拭唇角,莫離卻轉過頭去,眼神對上文煞的。

「林信的屍首,下葬了嗎?」

這個問句聽在文煞耳力更顯心驚肉跳。

想起之前莫離就是為了這個林信險些消失不見,這等可怖之事如果再發生一次,他真是無法想像那種悽慘的後果。

心虛的結果就是文煞先行認錯:「莫莫,你聽我說,林信不是我殺的……」

對上莫離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文煞那些原本想為自己辯解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對,林信確實是自刎而死的。

但如果沒有之前他的囚禁與迫害,林信也不會冒死前去搭救莫離,而如果沒有之後的圍追堵截,林信也不會為了少受屈辱而自我了斷。

試問那日若林信不自殺,他自己就不會因為憤怒而動手嗎?

如果這般,估計林信的下場會比自我了斷還要慘上百倍吧?

如今將死亡的責任全部推到林信身上,又有何用!

他連自己這關都過不了,莫離聽了這種辯解,又怎會原諒他呢?

文煞沉默了半刻,只能回答道:「已經葬下了。」

莫離又問:「我想找個時間去祭拜一下,可以嗎?」

文煞握著莫離的手緊了緊,道:「嗯,等你身子好些,我們就去。」

莫離聽言,點了點頭。

睡了許久,睏意已無,腦中很是清醒,莫離此刻只想靜靜地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

他看了那似乎比自己還要憔悴上許多的黑白二人,此刻的二人哪還有之前那種傲視天下群雄的氣魄?

他們如今給人的感覺只是被雨打風吹而無家可歸的流浪小狗,可憐兮兮地挨在自己身邊。

但莫離又如何會再度瞎了眼,將那落難的狼當成了狗?

於是他佯裝疲累靠在軟枕上,對那二人說道:「我想再睡會兒……」

只見那二人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沒有逆了莫離的意,磨磨蹭蹭、萬分不捨地出了門去。

直至那二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莫離才將手伸進軟枕之下,握住了那個冰涼的白玉瓷瓶。

莫離的指腹輕緩地按揉著滑膩的瓶壁,雙眼無神地盯著屋裡的某個擺設發起呆來。

接下來的十數日,韓子緒與文煞對莫離是捧在手裡怕摔著,含在口裡怕化了。

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深怕那本就脆弱的人兒忽然之間就支離破碎了,再也回不到這個原型來。

莫離除了沉默與保持疏離的狀態之外,並沒有其他過激的行為,也再未提過要離開他們的說法,這讓黑白二人都在心底暗自鬆了口氣。

莫離的身體好了不少。

果然,沒有了那黑白二人所施加的身心摧殘,他還是能很好地活著的。

一日,莫離正坐在屋中無所事事地喝茶,卻聽見外邊的敲門聲傳來。

莫離一般都不做應答,只是等著那些人失了耐性,自己推門而入。

果然,過了不小一會兒,韓子緒便走了進來。

還是那身耀眼的錦白暗花長袍,韓子緒在柔光的映射中更顯得越發飄逸俊倪。

「離兒,你看誰來看你了?」

那擋住莫離視線的巨大身影一偏,將等在後面的人露了出來。

莫離定眼一看,驚喜道:「三娘!阿土哥!」

徐三娘一見莫離,頓時也不顧已經隆起許多的肚子,猛地一下就扎到莫離懷裡,哭了個稀里嘩啦。

在場的男人們都被她那驚魂一撲嚇得冷汗直流,但又見三娘如此傷感,責怪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傻呆呆地在她身後站著。

莫離抱著三娘,讓她在自己懷裡哭夠了,才撫撫她的背道:「好了好了,孕婦的情緒切忌大喜大悲,影響到胎兒可不好!」

三娘用手背擦去了臉上的淚痕,頗為不在意地拍拍自己的肚皮道:「她家的小子堅強得很,哪那麼容易說沒就沒了!」

莫離見三娘這都是要當母親的人了,還這般樂觀開朗、大大咧咧,臉上也禁不住泛起了喜色。

將手貼到三娘肚子上:「四個月了吧?」

還沒等三娘回答,阿土就在一旁傻笑著摸摸自己的後腦勺道:「四個半月了。」

「恭喜你們哪!」

莫離祝賀道。

三娘拍拍莫離的手道:「等這死小子生出來,就讓你給他取個名字。你也知道我和阿土沒唸過什麼書,這個取名的重任就交給你這個乾爹了!」

莫離笑道:「孩子還沒出世呢,你怎麼就知道是個男娃兒了?」

三娘鳳眼一瞪道:「我就知道他是男的,而且還皮得很,估計就你能收拾他。」

莫離握著三娘的手但笑不語。

三人聊了半晌,莫離忽然問道:「文煞怎麼不在?」

三娘一聽莫離提到那魔頭,臉色驟變:「你找那畜生作甚?」

莫離安撫了三娘一番,讓她稍安勿躁。

「那自然是有事才會尋他。」

那文煞本就是因為與三娘水火不容,擔心自己出現會掃了莫離的性才在韓子緒的勸說下沒有到場的,誰知現在竟然是莫離主動尋他。

韓子緒沉思半晌,便讓人傳話下去,果然不到一會兒,文煞便趕來了。

「莫莫,你找我?」

文煞的眉宇間帶著難得的喜氣,直接忽視了房內對他橫眉豎目的眾人,硬擠到莫離身邊。

莫離對文煞的小動作也不甚介意,只是問道:「你什麼時候能將三娘與阿土哥放出谷去?」

話音一出,屋內除了莫離之外的人皆臉色暗沉。

三娘自是知道她與阿土是眼前這兩人威脅莫離就範的籌碼,她與阿土早就做好了與那魔頭抗戰到底的準備,但現今莫離忽然發難,竟當著眾人的面捏文煞的虎鬚,誰能不冷汗直流。

不想莫離被文煞遷怒,三娘立刻圓場道:「小離,沒事,我和阿土在這呆得挺好的……」

莫離沒有理會三娘,只是一直看著眼前的文煞。

文煞握著莫離的手,吸了口氣道:「他們……愛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

稍微停了一下,文煞又不放心地說道:「莫莫,你別走,行嗎?」

莫離見文煞答應,便也笑道:「好,我不走。」

見莫離這般爽快地應承下來,不止是文煞,就連韓子緒僵硬的身形都明顯放鬆不少。

但三娘卻炸了開來。

「憑什麼不讓小離跟我們走了?我三娘今天就是要帶著小離離開這個鬼地方,特別是你們這兩個畜生!」

「吃裡爬外不說,還好心當成驢肝肺,你們摸著自己的良心說說,都對我家小離做過什麼事了?」

「現在還說些什麼讓小離不要走這種狗屁倒灶的廢話。」

「你們腦子被驢踢了吧,誰願意留在變態身邊!」

三娘罵得是風生水起,那黑白二人從來沒試過別人在自己太歲頭上動土的滋味,但又發難不得,臉色頓時也難看得可以。

「三娘,別說了。」

莫離轉過身來對著阿土道:「阿土哥,你回去收拾收拾,帶著三娘出谷去吧。」

阿土自然知道文煞與韓子緒的厲害,趕緊將潑婦罵街的媳婦拉回身邊。

莫離對那黑白二人說道:「我不會離開的,請你們為了我,一定要保護他們周全。」

三娘見莫離如此,淚水頓時滂沱直下。

「小離,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就在這裡陪著你,嗚嗚……」

莫離笑道:「好三娘,待寶寶生了下來,我再去看你們可好?」

三娘聽了更是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以後若是想我了,也可以來看我啊!」

眼看三娘是越安慰哭得就越厲害,眾男人沒轍,只得讓阿土趕緊把人帶走了,免得觸景傷情。

待室內終於安靜下來之後,文煞輕摟著莫離問道:「莫莫,你真不走了麼?」

在這個問題上,無論是他還是韓子緒,都太過於缺乏自信。

自三娘離開之後,莫離的臉上就斂去了笑容,不過他還是對著文煞點了點頭,道:「對,再也不走了,你們滿意了麼?」

文煞與韓子緒頓時語塞,卻又不知說何是好,只得面面相覷。

莫離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對發呆的二人道:「現下時辰還早,能帶我去林信墳前一趟麼?」

文煞面有悲色——眼前的莫離,似乎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莫莫了。

即使阿忘回來了,莫莫也不在了。

無法拒絕莫離的任何要求,那黑白二人陪著莫離去了林信墳前。

林信的墳塚並未和一言堂其他的弟子的葬在一起,而是另外挑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簡單的石刻墓碑旁,長著一顆亭亭玉立的杏樹。

山風乍起,莫離跪在林信墳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想起這至今與他只有數面之緣的男子,竟為了救他而死,最後還落了個全屍不保的下場,想起那團模糊的血肉,著實另人心寒……

莫離心中除了感激與愧疚,再無其他。

可惜,林信,我始終還是要辜負你……

在林信墳前供奉了祭品,焚燒了紙錢,莫離便就在那一片灰燼中靜靜地跪著,一動不動地將近一個時辰。

最後還是那站立其後的黑白二人看不下去,將地上的人兒輕扯起來。

「離兒,節哀……」

莫離搖搖頭,問道:「可否借你們的劍一用?」

文煞與韓子緒聽言大驚,不知莫離為何忽然問自己要劍。

「莫莫,你……」

莫離道:「你們莫要瞎想,我並未打算做傷害自己的事。」

即使莫離嘴上這麼說著,那黑白二人也未敢盡信。

莫離無奈道:「以你們的武功,若是我真想自殺自殘,你們會阻止不了麼?」

文煞與韓子緒對看一眼後,才從腰帶後抽出一把小匕首,遞給莫離。

莫離接過,轉過身子,看著林信的墓碑。

手起刀落,翩然間,莫離的手上多了一束青絲。

將那束頭髮用白綢繫裹,綁於林信墳旁那顆杏樹的枝椏上。

林信,多謝你對我的情義,我莫離終其一生都會銘記於心,只是苦於無法再報答,望你安息……

在心中說完了那些話,便有一陣清風拂過,莫離仰起頭來。

只見,杏樹的枝椏在秋風的鼓動下搖曳輕擺,枝上落葉紛然,輕捻在莫離身上。

他伸出手,妄圖在風中接過一片,但那些落葉卻不隨人意,只是自顧自地輕舞著,從指縫中逃出滑落。

恨青絲長卻系不住離人馬,恨疏林遠卻留不住斜陽歸。

莫離收回視線,只道了一句「回去吧」,便也不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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