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煞怒氣衝天地回到無赦谷,看到那原本奢華精緻的殿堂,至少有三分之一毀於一旦。
火雖然已被撲滅,但空氣中仍舊散發著濃烈的焦灼氣味。
對於屋舍的被毀,文煞氣憤之處並非在於財物,而是在於莫離又一次選擇離他而去。
至於他本人對於這件事情是絕對不會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的,所以這一切的錯又被理所當然地歸到了莫離身上。
文煞斷然不曾想到,眼前這個面貌平凡、甚至是瘦弱枯槁到令人覺得噁心的男人,竟然能在他的無赦谷中掀起如此的滔天巨浪!
不僅如此,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男人還成功地讓那一度以狠辣自私聞名的前分堂堂主林信可以連命都不要,只為了能助他逃出無赦谷。
想到在被文煞抓住的時候,林信單槍匹馬斬殺了十數名侍衛,那乾然自若的氣度曾震懾了許多前去追堵他的人。
而林信一直苦苦支撐,卻也沒有給任何人動手殺他的機會,到了最後的絕境之時,竟如蓋世英雄一般自刎於馬上!
鬼知道莫離到底給林信灌了什麼迷湯!
自文煞受調虎離山之計外出處理分堂叛亂之事,卻在歸途中發現有人盜用他專用的信號煙火,便覺得事有蹊蹺。
況且在不久之後,他還遇見了匆忙趕來的韓子緒。
兩人一碰面,尚未說話就隱約知道大事不妙。
在快馬加鞭趕回無赦谷的路上,卻已遠遠看見谷內黑煙繚繞,火光衝天。
本以為是仇家前來尋事。
黑白二人立刻想到尚在宮中獨寢的那人,頓覺肝膽俱裂,也顧不上冒著生命危險,雙雙闖入莫離所在之寢宮試圖營救。
誰知折騰半天,竟只來得及救出一具焦屍。
二人本被那障眼法所迷惑,一度以為那焦屍便是莫離,心智皆要崩潰,但心細的韓子緒卻在此屍首上發現了一些端倪。
如果是活人被火生生燒死,定會痛得全身蜷縮起來,而且氣管內也會積滿吸入的灰燼。
但反觀這具屍體——體態自然舒展,全無掙扎過的痕跡。
扒開屍體口腔,果然未見積有黑灰。
再用刀劍剖開腹腔,查看了屍體內器官的腐化程度。
韓子緒斷定,此人在被火灼燒之前,至少已經死了數日!
忽然意識到這是狸貓換太子的把戲,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想到莫離在某些方面過人的聰明機智,即刻反應過來。
黑白二人在短短數個時辰內,經歷了由擔憂懼怕、恐慌悲痛到怒氣衝天的過程,腦中僅存不多的名為理智的神經早就被妒忌與憤怒燒斷。
於是一氣之下,在放出惡犬尋回莫離之時,便在荒草原野上狠狠地用身體「教訓」了他一番。
事後,韓子緒抱著神情呆滯、猶如一團破布的莫離回到無赦谷。
把莫離帶至未被火災波及的偏殿之中,韓子緒將人放在侍婢們匆忙佈置好的軟榻上。
看著莫離早已抽離了情感的木然雙眼,韓子緒心中頓時像被千刀萬剮般難受。
想起不久之前,他們二人還在離東暖閣不遠處的荒草地上打鬧嬉笑。
他也曾以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他終有一天會感動莫離,就算做不到,但至少也能讓莫離原諒他之前的所作所為。
但奈何世事變化得太快…
就在那眨眼的霎那,莫離與他之間又何只是隔了王母用簪子劃下的那道銀河?
韓子緒的手撫上莫離那顴骨突兀的瘦削臉頰。
以往那愛笑的莫離,那靈動的帶著生氣的莫離,到底去哪兒了呢?
把一個活生生的人逼到這幅田地,於他韓子緒而言,又何曾快樂過呢?
更何況,莫離曾經如此地愛著他,而他自己,現在又如此地眷戀著這個人…
韓子緒頓時有了一種「不如放手」的衝動。
他想念莫離的微笑,想念他樸素無華卻能溫暖人心的話語,想念那輕柔落在自己頰邊的淡淡一吻……
昔日自己曾不以為然的東西,到了今日看來竟成了那千金不換的無價之寶。
將那個瘦弱的人擁進懷裡,韓子緒的手臂收得死緊。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他覺得如此難以割捨。
一旦選擇了放棄,就像用刀將他心肺的肉一塊塊全部剜下來一般。
而偏就在思想劇烈鬥爭的時候,文煞火爆地踢開偏殿的門,手中提著一件血肉模糊的東西走了進來。
韓子緒抬眼一看,見到了那文煞手中的事物。
他霎時一驚,趕緊用手摀住了莫離的眼睛。
韓子緒聲色清冷地呵斥道:「文煞,你瘋了嗎?趕快把那東西弄出去!」
文煞邪笑數聲,回道:「你以為你是老幾,有資格命令我?」
「或者……」
文煞語氣中盡帶嘲諷之意,「你莫不是在心疼他?」
將眼神落在莫離身上,文煞道:「現在他膽子越發大了,每次都能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了。他還真當我不敢把他的朋友怎麼樣了是吧?」
「我今日,還真不信這邪了!」
其實,就在文煞踢門闖入屋內的時候,莫離就算神情再怎麼恍惚,眼角的餘光也大概掃到了文煞手中提著的東西了。
只是韓子緒的反應很快,動作也過於迅速,在他尚未確定之時便用大掌他的雙眼掩了個嚴實。
莫離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但腦海中,卻不斷地回放著文煞手中提著的東西的畫面。
想著文煞在自己耳邊說的話。
「不————」莫離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著。
他用十指無力地摳抓著韓子緒蓋住自己雙眼的手。
「放開我……」
「放開我啊……」
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韓子緒知道莫離看到了一些什麼,但斷然不會放開他。
「離兒乖,我馬上帶你離開這裡,你別看了,好嗎?」
「忘了吧,趕快忘了吧!」
說罷,手指便要點上莫離的昏睡穴。
「不,韓子緒,我求求你,放開我罷……」
滾燙的淚水從韓子緒的指縫中溢出,韓子緒貼著莫離眼睛的掌心頓時被濡濕一片。
「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行行好……」
韓子緒身型一震,抵不住莫離的苦苦哀求,卻也知道這紙始終包不住火,無奈之下,只得慢慢鬆開了遮住莫離雙眼的手掌。
莫離的視線往被甩在地上東西移去。
那血肉模糊、散發著腥臭氣味的東西,正如一灘沼澤中腐朽的爛泥般令人作惡。
莫離拚命地對上雙眼的焦距,強迫自己不要昏過去。
那引入眼簾的幾乎已經失去了原型的事物,卻如萬把尖針,直直刺入莫離的眼中。
「不!」
「不!!」
「不!!!」
莫離忽然如發瘋般地用雙手揪扯著自己的頭髮,那力道大得驚人,幾乎每一次用力都能抓下一大把頭髮來。
一邊發出淒厲的尖叫,一邊搖晃著腦袋,莫離瘦弱的身子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
韓子緒見情況有些失控,趕緊用雙手壓制住莫離自殘的行為。
「文煞,夠了!快把那東西弄出去。」
文煞雖被莫離過於激烈的反應弄得暗自心驚,但面上還是十分要強。
一想到莫離竟然對此人如此維護,心中醋意頓生,更是不願理會韓子緒的喊話。
文煞聽到莫離那一聲淒厲過一聲的慘叫,心煩意亂,終於忍受不住,便想一腳將地下的東西踹出門外。
誰知他剛抬腳,那本坐於床上的莫離卻猛然爆發出來——他推開了韓子緒的箝制,整個人翻滾下床榻來。
莫離死命地抱住文煞抬起的腿。
「文煞,我求求你,別踢他,不要踢他……」
文煞被莫離抱著,心中頓時一軟,確是再也使不上力氣去繼續剛才的動作了。
莫離見文煞收了勢,頹然坐倒在地上。
莫離沒有說話,只是一味地無聲地哭泣著。
那過多的淚水,像永遠沒有止境似的,竟然將衣襟盡數染濕。
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站起來。
渾身的傷口和下體被施虐後的疼痛,讓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進行得如此艱難,那本就少得可憐的體力,已經在剛才推開韓子緒又阻止文煞的時候用光了。
他顫巍巍地,擠出最後一絲氣力,爬到那塊血肉模糊的東西跟前。
而塊滲透淋漓著污血的東西,竟是一張從人身上活活剝下的皮——那是一張數個時辰前還鮮活存在著的一條生命!
那是一個在絕境中出現,對他不斷地說著「不要放棄」的鼓勵之語,給予處在絕望黑暗中的他以溫暖的光,給予他再度追求自由的勇氣的人!
那是一個拋棄了自己而只為助他引開追兵,無懼無畏的林信!
雙手顫抖得厲害,莫離想也沒想,只是伸出雙手,向地上那張皮肉抓去。
韓子緒看不下眼,在一旁阻止道:「離兒,你別……」
話尚未說完,便看到莫離將那血肉模糊的人皮緊緊地扣在自己懷裡。
莫離就是這樣,將那張還不斷滲著血水,如此猙獰如此令人作嘔的皮肉緊緊地扣在自己懷裡!
決堤的淚水滲入那堆腥紅之中,污物染上了剛被換上的白袍,漾出一片肅殺之感。
「林信!!!」
「啊啊啊啊!!!!林信!!!!」
莫離忽然仰天長嘯一聲,雙眼頓感一陣灼熱。
兩道鮮紅的血淚從他的眼中流出,在蒼白得駭人的臉上滑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色彩。
莫離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他身子一軟,便與林信的皮肉一起,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