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工廠內部。
被採摘下來的新鮮乾葉玫瑰在工廠裡的空地上堆成了小山,旁邊之前被白柳恢復神誌的流民目瞪口呆地仰著頭看著這堆今天早上才被運到這裡的“贓物”。
幾個滿頭大汗的流民扶在玫瑰叢旁邊,甩了甩自己手上的汗滴,籲出一口長氣,他們就是今天早上被白柳帶走的那幾個幫忙晾曬玫瑰花瓣的,有過玫瑰工廠工作經歷的下崗流民。
這堆數量不少的干葉玫瑰也是他們搬運回來的。
有人被這堆運回來的玫瑰花瓣嚇到了,磕磕絆絆地上前問這幾個人,臉上帶著肉眼可見的恐懼:“你們怎麼偷了這麼多玫瑰回來啊!要是被工廠的人抓到了,是會被處死的!”
“是啊是啊快還回去吧!”
“偷盜乾葉玫瑰1kg以上,除了擊斃當事人,三代表親都無法從事玫瑰製作相關行業的!”
乾葉玫瑰瓦斯全球瀰漫開之後,在玫瑰工廠相關人士的呼籲下——為了保護乾葉玫瑰這種珍貴又有限的資源,各國應該為其專門出一套保護法律。
在各種爭議下,這套律法還是出了。
這套法律的內容囊括了攻訐乾葉玫瑰,宣揚乾葉玫瑰有害論的平民都會被罰款拘留,乾葉玫瑰瓦斯的香水獨家版權可以使用一千萬年不與任何人分享,私下研究該香水配比的行為屬於嚴重侵權,可以處以一千萬元以上的罰款。
任何偷盜,竊取,走私,違規交易乾葉玫瑰一公斤以上,低級玫瑰乾葉瓦斯三瓶以上五瓶以下的普通公民處以死刑,若玫瑰工廠願意私下交接,或緩為無期勞役刑。
後面那個刑罰的簡單翻譯一下,意思就是,如果這個犯了乾葉玫瑰相關罪行的犯人,如果玫瑰工廠想要,可以把這個死刑犯移交給玫瑰工廠處理——生死不論。
一開始這個律法頒布的時候,半個世界的人都在抗議刑罰過重,但沒有人質疑這套刑罰存在的合理『性』,後來隨著乾葉玫瑰的普及,以及愈發高漲的價格,越來越多的人買不起乾葉玫瑰瓦斯,反抗的聲浪變大。
此時玫瑰工廠出台了一個條例,那就是舉報你周圍窩藏違規獲得的干葉玫瑰以及研製香水的人,工廠願意給你十年的免費香水供應。
一時之間,到處都是互相攻擊的聲音,據說峰值的時候,玫瑰工廠一天可以接到十萬個舉報電話,經此一戰,玫瑰工廠乾脆利落地查處了不少犯罪平民,反對的聲音就漸漸微弱,再沒有多少人質疑這套規則。
大家從一開始的激烈反抗,到了現在一看到這堆被偷出來的玫瑰就害怕——不僅是害怕規定本身,還害怕他們之中有人背叛。
因為玫瑰工廠這個舉報獎勵至今仍然存在,但獎勵已經從十年降低成了一年,但仍然有源源不斷的人去撥打這個舉報電話。
甚至有絕望不已的的母親或者是兒子,為了讓自己瀕死的孩子,或者是父母存活下去,主動去偷盜乾葉玫瑰成為罪犯,然後『逼』自己的家人舉報自己,讓對方得到這可以續命的十年香水。
但現在大家都沒有說出這一層他們害怕的原因。
“死不死的我已經無所謂了。”其中一個搬運了玫瑰的流民喘勻了氣,抬起頭來看著周圍這些恐懼的流民,苦笑一聲,“白先生為了我們冒了那麼大風險把這堆幹葉玫瑰搞出來,他都沒有怕死,輪得到我們怕嗎?”
有人撐著玫瑰站了起來,神『色』複雜地長嘆一口氣,隨機目光堅毅地抬起頭來:“白先生,他一個加工員,本來衣食無憂,可以富貴過一輩子,卻願意拼命幫我們,還這麼坦『盪』地把這麼大的把柄放到了我們的手裡……他是真的信我們這些賤民爛民。”
場面頓時一靜,大家看著那堆玫瑰的眼神都沉重了下來。
“我也知道你們都苦,你們都害怕。”這人說,然後轉頭看了看另外幾個站起來的搬運工,“這些花是我們幾個人搬運的,剛剛在路上我們商量了一下,如果你們當中的誰真的想通過玫瑰工廠那個舉報得到那一年的香水獎勵——”
他看著這些流民殘缺慘白的臉:“那就舉報我們這些搬運工吧,本來也就是我們搬走的,總不能讓替我們出頭的好人送死。”
“這個年代當好人就要犯法,大家都不敢冒著風險當好人了。”他眼裡含淚地笑笑,聲音更咽地抬手擦了一下迸裂的眼角,“現在沒了這個白先生,下一個白先生,可能要我女兒外孫被拖死之後才有吧,我不想他死,他太難得了。”
這人說完,大家都沒動,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一分鐘,兩分鐘……終於有人動了。
之前那個抱著孩子提問白柳的少『婦』放下手中的孩子給旁邊的人,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彎下腰抱了一大堆玫瑰在懷裡,轉頭看向這些還沒有動的人。
“這堆玫瑰應該超過1kg了。”玫瑰襯得她原本死白的臉上有種活人的紅潤生氣,她仰頭看著這些人,說,“這玫瑰算我偷的,和白先生沒有關係,你們要舉報就舉報我吧。”
“我相信白先生會給我的孩子一個嶄新的,自由的,不會再有偷盜玫瑰死刑的世界。”她雙目灼灼,眼中玫瑰艷麗如火,吐詞清晰篤定,“我願意為此去死。”
有人的眼神變了。
漸漸地,這些流民緩慢地,遲疑地,好像是下定了決定般朝著玫瑰山動了。
他們上前抱住一叢又一叢的玫瑰,不會枯萎的干葉玫瑰在他們的胸膛上,在他們的眼底火一般燦爛熱烈地盛放。
“這一公斤算我的吧……”
“我們一家除了小孩三口人,麻煩給我3kg……”
“我能一人領10kg嗎?反正都是死刑了,總不能比現在更差了……”
巨大的玫瑰山漸漸消失不見,變成每個流民懷抱中的一小叢玫瑰花束,他們就像是被獻花的演員般站在一個空『盪』的工地廠地上,按照白柳之前安排和所想演繹了一場名為【反抗】的幕布戲。
而作為對他們完美,熱情,全心全意演出的讚賞,白柳是為這些寂寂無名的流民演員,獻上了一束代表感謝的干葉玫瑰。
站在一旁的,最先說話的那個搬運工有些怔愣地看著面前的流民。
那麼多年,從來沒有反抗干葉玫瑰的合作能不被玫瑰工廠那個舉報獎勵瓦解,他只不過按照白先生告訴他的做了而已……
這次居然沒有一個人舉報他們這一千多公斤的偷盜玫瑰。
這個搬運工回憶起了早上發生的事情。
他在偷偷搬運玫瑰的時候,憂心忡忡地和白柳說了舉報獎勵的事情,又焦慮地表示他們這些幫忙搬運的人肯定都願意幫白先生做事,不會出賣白先生,但是就怕有人有異心啊!
舉報這種行為根本杜絕不了!白柳作為他們的領導人肯定是最容易被針對的!
白柳站在太陽下,掀開眼皮,他右眼裡的玫瑰是流民從未見過的生機勃勃與美麗。
白柳臉上帶著一點很奇異的笑,反問這個流民:“為什麼要杜絕這種行為?”
這個流民一怔:“但杜絕不了的話,您帶領我們做的這個事情,就徹底報廢了啊…… ”
“第一,人都是利己生物,沒有人會放著眼前自己可得的利益不要,而選擇為另一個人要做的事情承擔風險的,這不符合邏輯,所以這種可以得利的檢舉他人的行為從根本上就不可能杜絕。”
白柳掃他一眼,繼續說,“第二,我覺得你們一直都搞錯了一件事情,我並不是帶領你們做這個事情,這個事情的主體是你們自己,我只是一個你們購買了解決方案的經理人而已,你們才是付出了代價的交易方。”
“綜上,唯一能徹底解決檢舉到舉報這件事的辦法就是,讓反抗這件事的主體成為你們群裡的每一個人,而不是我這個虛無縹緲的象徵物。”
“當你們自己可以從這件事裡得到最大利益的時候,舉報這件事的利益邏輯本身就不成立了。 ”
白柳淡淡地看著他:“你要做的就是讓裡面每一人都在你的煽動下,認清自己才是犯罪的主體,而不是客體,他們要舉報的對象就包括了自己。”
“那,那我要怎麼做?”這個流民有點雲裡霧裡,又滿含希望地看著白柳,“白先生,我應該怎麼煽動他們?”
白柳勾起了嘴角,他『露』出了那個牧四誠,木柯,劉佳儀和唐二打看了都會背後一麻的友善微笑:“如果是我的話,我大概會這樣說……”
這個流民目光恍惚『迷』離地看著工廠裡發生的一切。
剛剛發生的事情,幾乎每一步都是按照白先生和他說的那樣進行的,白先生甚至提了幾句讓他在說話的時候多強調孩子和後代,多和昨天那個提問他的母親進行眼神交流——
——這樣這個母親就會成為第一個被他成功煽動的人。
只要第一個人踏出了腳步,窗戶被破開了,後面的事情就很好處理了。
本來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那位白先生淡淡地評價——這種被壓迫到極致的共同利益群體,是最好被煽動的。
因為他們沒有比現狀更差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