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懷星的鼻尖輕微抽動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揉了揉,坐到床邊。
端著炸雞進門的防衛官一愣,青年眼睛都沒睜開,半遮半掩間,透著光的睫毛輕輕垂落,蓋住了眼底的星河。
他正拿著桌上一塊熱毛巾擦手,坐姿規規矩矩的,脊背挺直,雙腿並攏,擦完手就擱在卓沿放好,忽略掉夢遊般的表情,活像等食堂開飯的乖學生,安靜又聽話。
傅重明忍俊不禁,笑了半晌,卻是默默歎了口氣。
炸雞翅、炸薯條、炸雞腿,擺成一個心形,上面還點綴著裝飾用的小雛菊,可惜路懷星壓根沒擠兌傅重明那頑劣的象征意味,直接手指一彈,擺盤的花朵全部穩穩當當排隊飛進垃圾桶,傅重明無奈,只能繼續一盤盤擺好炸雞柳、炸豬排、炸鱈魚……等滿滿當當堆了一桌之後,前兩盤雞翅已經連半根都不剩了。
甚至路懷星還湊到盤邊,舔掉殘留的脆皮渣,瓷盤雪白錚亮,光可鑒人,傅重明屏息盯著那盤邊的水印,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
“長官,軍團的夥食那麽可怕?”傅重明慢慢坐到他對面,沒睡醒的路懷星只知道吃離他最近的那一盤,傅重明乾脆每樣一塊往他面前遞。
路懷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聞了聞他手裡的食物,然後一把甩開,偏過頭往後縮,像見了水的貓:“我不吃魚!”
“扔了扔了!”傅重明迅速端起魚肉,剛要丟,誰知路顏不知從哪個角落撲騰出來,穩穩落在盤子裡,開始大快朵頤。
路懷星恰好抬起頭,笑得彎了眼睛:“鳥架!”
傅·鳥架·重明:“不準在我身上——”
路顏咕咕一聲,尾巴一翹。
傅重明沒什麽氣勢地用口型說完那句話:“——拉屎……”
一人一鳥鬧騰得滿屋都是鳥毛。
路懷星眨眨眼,終於算是清醒了,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大雞腿,抿了抿嘴唇,把雞腿放在了盤子裡。
“結算過了?”他問。
“嗯。”傅重明點頭,收斂起來正色道,“支持率第一給了羅小北,後面依次是林霜、李丁、凱麗、吳怡、趙新、秦愛愛……”
防衛官一個一個報出所有人的排位,一如既往,傅重明倒數第二,成績穩定,仍需再接再厲,路懷星保持墊底,毫無壓力。
二人均對此結果早有準備,防衛官說:“我們分開兩個陣營,卻不約而同地選擇打出休戰結局,光塔雖然從不設置單一破局方案,但顯然它有偏好,它會更想看見雙方廝殺。怎麽,您有疑慮?”
路懷星沉吟:“我在想,光塔設置了對立陣營,又為什麽不設置雙方強製廝殺?”
這樣的對立徒有其表,雙方雖然合作難度驟增,但並非全無可能。
面對這個疑問,路懷星微微詫異地看到傅重明露出一個笑臉,不是他往日那種又混又囂張的笑,他柔和地勾起嘴角,路懷星從那個笑容裡讀到四個字——
與有榮焉。
“因為光塔妥協了。”傅重明毫不掩藏他的驕傲,“在前兩個賽季的時候,光塔甚至設置過廝殺到最後一名勝利者才能結束的比賽,但第三賽季,它就不敢了。”
路懷星沉默半晌,笑著問:“太陽防衛官做了什麽?”
“最後剩了兩個防衛官,都是C級,於是這倆人按照防衛官晉級考核流程,比了一把,輸的那個自盡了。”傅重明攤手,“以光塔視角來看,那場面堪稱和諧有愛。”
細長的指尖顫了顫,他又重新抓起那根雞腿:“那我敬他。”
傅重明大笑,拎起另一根雞腿,到路懷星那根上敲了敲,眼神熾烈,如同舉杯對酌:“作為他的隊長,我替他感到榮幸。”
從那以後光塔明白一件事,它可以制定綜藝台本,但人類有罷演的權力。
“它依然給了林霜高分?”
傅重明向路懷星講了林霜的事情,但出乎意料的是,光塔並沒有打壓她的得分。
“光塔看起來不太介意自己的陣營裡有個小二五仔。”傅重明皺眉,“我確實有點意外。對了長官,你最喜歡吃哪個?”
路懷星咬雞腿的動作微微頓了頓,傅重明身體前傾,一副期待的眼神,因此路懷星不動聲色地揚眉,然後手指點了點:“排骨、雞柳、翅尖。”
傅重明的嘴角瞬間垮了:“長官騙人,你壓根都沒吃翅尖!”
路懷星輕哼一聲:“不是你做的我都喜歡。”
S級防衛官是那種會被輕易打擊的人?他直接起身坐到路懷星身邊,後者下意識地往裡躲了躲,可惜空間有限,高大的防衛官像座挺拔的峭壁,直接壓過來,笑嘻嘻地問:“長官,我都不知道您這麽關愛我,連哪個是我炸的都知道?”
路懷星額頭青筋跳了跳,恨不得把餐盤糊他臉上,但低頭又看看肥美可口的雞翅雞腿,沒舍得。
他又哼了一聲,聲音裡卻多了三分笑意:“得了,我拿雞腿的時候你就像一隻盯著肉骨頭的狗,尾巴沒讓你甩成直升機螺旋槳。”
“呃……”傅重明面露為難,“狗狗需要主人每天遛,您遛我一會兒?”
“……”路懷星嘎巴一聲,咬碎了嘴裡的雞骨頭。
“我說真的呢。”
傅重明忽然站起身。
他不笑的時候非常具有欺騙性,這位年輕英俊的防衛官身形挺拔高大,寬肩窄腰,脊背繃直如一杆銀槍。
“路長官,我做了七年預備役。從太陽歷2512年年初開始,今年已經2518年了。”傅重明說,“在此期間,我承認,我經常目無軍紀,抽煙喝酒,半夜翻基地牆溜出去買遊戲點卡和麻辣鴨脖,我寫的檢討書能發表成長篇連載小說。”
他的聲音低沉磁性,聽得人耳朵發熱,但內容著實好笑,路懷星禁不住彎起了眉眼:
“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因為我是個人,人當然都有自己的臭毛病,我的確得到了綜合評級S的評價,全球僅有的五個之一,但我說過一次,我不是偶像,不是吉祥物,也不是什麽最強精英、人類未來。”傅重明說,“那是聯合政府搞出來安撫人心的,我自問,我應該去的地方是戰場前線,不是秀場舞台。”
路懷星這一回沒有說話。
傅重明抬起頭,“長官,我申請轉正,請您批準。”
無名軍團預備役,那行字留在他的檔案裡,始終沒有被抹去。
是預備役,不是淘汰者。
聯合政府的確告知他們,他們在軍團選拔裡被淘汰,這段記憶傅重明是有的,那發生在2512年年中,還沒到光塔點亮的時候。
現在傅重明似乎明白了他們當初被宣告淘汰的原因。
申請人的白衣上沾著淅瀝瀝往下淌的鳥糞,他的長官坐在床邊,手裡還有半根沒啃完的雞腿。
場面一度滑稽,但無人發笑。
連路顏都安安靜靜蹲在了枕頭上,歪著頭,疑惑而安靜地注釋著她的兩個飼主。
很久,路懷星輕聲說:“光塔系統,把我的備用刀發給了你。那把刀本來在我副官手中,07-S086,葉蓮娜。”
系統並不只是想看傅重明把這把刀揮向曾經的主人,它也是變相地傳遞了另一個信息,那些留在太空裡的人,或許已經不那裡了。
傅重明:“所以呢?”
“我現在,是個一個人的軍團。”路懷星徐緩地抬起目光,看著傅重明的眼睛。
傅重明笑了:“加我就兩個人了啊,好事成雙。再說,您都恨我恨到讓蟲族大軍圍毆我了,光塔就算把我也抓了去,也壓根威脅不到您呀?”
路懷星皺著眉,瞧著他嬉皮笑臉,繃不住笑了,他慢悠悠地靠在軟墊上,又拿起了一塊新的炸雞,不知道防衛官打哪弄來的卡通睡褲上印著小黃雞。
“知道07是什麽意思嗎?”他忽然毫無預兆地問。
“曾經應該知道過。”
路懷星說:“指引航向的北鬥星,一共七個。”
傅重明:“記住了。”
“那是官方宣傳時候用的說法。”
“呃,私下呢?”
路懷星笑:“他們喝酒愛玩‘敲七’,就是快速報數,遇到七和七的倍數不能喊,得敲桌子。會嗎?”
傅重明:“沒玩過,因為我們喝酒要寫檢討。”
路懷星衝他眨了眨眼:“深空畢竟太遠。”
傅重明恍然大悟,驕傲挺胸:“那我這是上梁不正導致的!”
“S666,代表的是你選拔考核中,三項都是6分,不介意告訴你,滿分5。”
“加分點是?”
路懷星的目光有一瞬間飄得很遠,很快,他回過神,裝模作樣地想了想,隨口胡謅:“胸肌?”
傅重明並不質疑,鄭重點頭:“潛規則好!”
“你的預備編號就先用著吧,現在改不了正式的。”
傅重明:“為什麽?”
N級長官很好說話,有問必答:
“簡單,根據傳統,正式編號是入團那天,擺一桌伏特加,能喝幾杯給幾號。”
“我去。”傅重明瞠目結舌,“還能這麽玩,那000是怎麽回事?”
某長官第一次稍顯不自然:“嗯……半杯倒。”
傅重明小心翼翼:“……備用的111?”
“給自己定個小目標。”
傅重明閉眼:“那我估計您沒什麽希望了啊。”
“這不暫時送你了麽。”
雞骨被丟進瓷盤,發出咚地一聲。
“傅重明。”
桌邊的青年緩緩站起,走到他面前。他隻伸出兩指,並攏,點在傅重明心口。
傅重明凝視著他,不閃不避,眼中含笑。
他的長官說:
“願你,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