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震驚,萬千思緒,都只在一瞬之間。
而小皇帝話音停頓的這當口,他的男性聲音也成功摧毀了老太醫堅定了幾十載的價值觀。
老太醫震驚道:“怎、怎麼會?這、竟然是男子?!”
對方是男人的事實宛如當頭一棒,直敲得老太醫眼前發黑,說話結結巴巴。
可直到此刻,老太醫仍是覺得難以置信,自己怎麼會犯下男女不分的大錯?腦中天翻地覆,他控制不住顫顫巍巍去掀小皇帝的帷帽,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海棠如何能讓這老頭子碰到小皇帝一點點,護崽儿一般展開手臂攔得結結實實,逮著這水落石出的節骨眼可勁兒出氣:“你個老糊塗沒完沒了了是不是?早跟你說你看錯了還不信,我看你就是個老庸醫!可知道我家主子是什麼人,膽敢這般放肆糾纏,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老太醫被懟得老臉漲紅,吭吭哧哧說不出話。
一個老人被說到如此田地,小皇帝多少有些不忍,奈何他心頭混亂,竟沒有餘力為老者說話,顧不上許多,拋下眾人扭頭就走,一刻都留不住。
小皇帝走得突然,正在懟人興頭上的海棠反應不及,慢了半拍方拋下魂不守舍的老太醫跟上去。
康絳雪獨自去爬馬車,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此刻雙腿有多麼軟,一個打滑從車上翻下去,楊惑人在他身後,險險接了個正著。
他的肚子——
完全沒有碰到,小皇帝心裡頭卻赫然嚇了一大跳,明明兩刻鐘前他還在大搖大擺地跳馬車,這會兒意識到了某些可能,便叫他條件反射一般警惕得冒冷汗。
楊惑不知小皇帝這些心事,接住以後雙手扶住小皇帝的肩膀,沒有往前推,而是直接讓小皇帝靠在自己的懷裡。
這個姿勢看起來有些親密,彷彿直接把小皇帝抱在胸前,若是平時,小皇帝早惱了,可這會兒不知為何,小皇帝許是沒有立刻回神,竟在他的懷里安靜地待了幾秒。
楊惑維持著姿勢不動,瞇眼道:“陛下這是生氣了?”
小皇帝沒有回話,楊惑和小皇帝靠得近,忽然發現小皇帝的身體並不在正常狀態,如臨大敵一般,處處都透著僵硬。
楊惑心念一閃,沒有思考猶豫便挑開了小皇帝的帷帽,小皇帝泛著蒼白的面孔顯露出來,神情中來不及遮掩的凝重和恍惚一下子暴露無疑。
可真是……好生難看的一副神色。
康絳雪被這突兀的一下攪亂心緒,猛然間心神歸位,回頭便推了楊惑一把。楊惑向後退了一步,腦中卻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什麼關竅,一種近乎可笑的猜測在他心中冒出頭來。
剛剛旁觀那老太醫對小皇帝的一番說辭,楊惑顯然是當熱鬧來看的,從沒有絲毫當真,然而此刻看到小皇帝匆匆掠過的神色,他卻是忽然在其中品出了一些之前完全沒有多想的東西。
楊惑彷彿沒有看到小皇帝升起的怒火,微笑道:“不過是一番糊塗話,陛下何至於如此在意?難道當真有喜了不成?”
說著,他不等小皇帝回話,又微笑道:“若當真有喜,也不知是誰如此大幸,竟能做陛下腹中之子的父親。”
這話聽著像是玩笑話,卻處處都透著試探和刺耳。康絳雪已是完全回過神來,冷笑一聲,盡量不動聲色如同往常一般罵道:“你聽聽自己說的是什麼話,寧王殿下成了孤兒,腦子也跟著癱了?男人還能有喜,朕看你不如和那太醫搭伴行醫去吧!”
楊惑沒應聲,沒動氣,看臉色也是不置可否。小皇帝也不知道這人到底認真了沒有,他心力不足,沒精神再和楊惑僵持,只對車夫道:“走!”
隨後又不許楊惑上車,斥道:“寧王殿下自己想法子回去吧!”
不再管楊惑是什麼反應,小皇帝帶著海棠和郎衛們浩浩蕩盪離去。車簾隔絕了楊惑的身影,康絳雪的身體像是被抽空了力氣,海棠叫他好幾聲他都沒有立刻集中精神。
“陛下,陛下?”
康絳雪皺眉道:“什麼?”
海棠的聲音這才在耳邊逐漸清晰:“我們去哪裡?回宮嗎?”
康絳雪搖頭道:“不回宮,朕要見一個人。”
驛館和目的地離得不遠,沒多久便到了。
在這個名為刑獄司的地方,里里外外的人都比驛館的人心明眼亮,小皇帝一露面,外間的人便認了出來,恭敬地將小皇帝直接領去內堂。
內堂之中,早有一個人在,熟悉的紅衣因為天氣回暖換得薄了許多,勾勒出的腰身體態也比寒冬裡的要清晰。
這人渾身冠著妖異之名,泛著輕薄之態,隨意一瞧,只覺得和背景裡刑獄掛鉤的莊嚴肅穆並不相配。
但康絳雪卻知道,這地方是最適合苻紅浪的所在。自從苻紅浪掌了刑獄,那些折磨人的興趣愛好都有了發揮的好地方,積年堆壓的案件近來大批量被清掃,從牢房裡抬出去的人也成倍增加。
苻紅浪樂在其中,除了上朝看小皇帝,其餘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這裡。
而他在的地方,空氣稀薄,近乎泛著血腥氣,若不是情緒升到一個臨界點,康絳雪絕對不會主動找來,而現在,事情突然的轉變讓小皇帝的心中充斥著一股焦慮、急躁,滿得快要溢出來,無處可以發洩。
苻紅浪本在椅子上歪著發呆,看到小皇帝進來摘下帷帽露出面孔,眼睛霎時便亮了亮,彎出了一道心情大好的弧度:“今天是什麼好日子,熒熒竟然會到臣這兒來。”
苻紅浪的聲音透著喜意,聽著很容易讓人覺得熱情,他似乎想要多說幾句,卻被口腔裡什麼東西攔住,於是微動舌尖,從嘴裡吐出幾顆細碎的果核,自言自語道:“最近在戒菸草,嘴巴空得厲害。”
康絳雪並不搭苻紅浪的話,隻眼神冷冷望著苻紅浪,兩個人不用多說,小皇帝為何而來早已從彼此對視的眼神中盡數流露。
苻紅浪自是一眼便看到底,由是笑容越發深了,近乎有些愉悅道:“臣還在想熒熒什麼時候才會發覺。”
苻紅浪邊說邊起身靠近過來,笑瞇瞇打量著小皇帝的臉:“真遲呢。”
他應該已經等待這一刻很久很久了,激動、興奮,又是探究又是認真道:“你不開心嗎?”
苻紅浪的歡愉和小皇帝的怒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康絳雪胸口裡那股躁動幾乎要控制不住,他一字一句道:“被下了生子藥,會有男人為此覺得開心?”
苻紅浪道:“熒熒看重盛靈玉,當盛公子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臣助人為樂,助陛下一臂之力,怎麼?難道懷他的孩子不好嗎?”
終於說破了,康絳雪啞然一刻,心裡頭重錘落地的同時亦覺得苻紅浪前後的邏輯簡直讓人無法理解。
苻紅浪顯然並不這麼認為,他緩慢耐心地摸了摸小皇帝的臉頰,若有所思道:“莫非是臣會錯了意,不是他的……是旁人的孩子會更好一些? ”
康絳雪被苻紅浪一碰,皮膚上感覺宛如被爬蟲爬過,一陣陣犯冷,他觸電一般躲開,繃著的情緒在一刻衝破了閘門。
他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道:“我只問你,你當初說的,要從我這裡取走的那樣東西——”小皇帝停頓了一下,方問道,“到底是什麼?”
苻紅浪沉吟一聲,語氣裡興致濃烈,說出的話卻叫人渾身發涼:“熒熒覺得呢?”
康絳雪雖只有幾分小聰明,但到底不是個蠢人。
答案不言而喻。
從意識到自己有喜開始就懸在心口的刀露出了光影,那些後知後覺的懷疑是真的,不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恐懼。
……苻紅浪要這個孩子。
“助人為樂。”康絳雪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嚨,一時無聲,好半天才艱難萬分吐出諷刺,“你那麼好心,怎麼不把自己殺了給我和盛靈玉助助興?”
苻紅浪微微一頓,細長的眼睛轉瞬彎起,胸腔震動,完全止不住地笑起來。他向小皇帝伸出手,像一根繩索,系在了小皇帝的手腕上,一寸寸往自己身上拉:“熒熒果然是熒熒,這般有趣,誰都無法和你相比。”
……… …
康絳雪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刑獄司出來的,苻紅浪並沒有糾纏他太久,摸了兩下他的肚子就放開了他。
不過雖然只是兩下,感覺卻像是抽空了小皇帝的血槽,理智上康絳雪很清楚苻紅浪不會在這一刻對他做什麼,但那種被掌控被威脅的感覺如蛆附骨,每一秒都叫人痛苦萬分。
回宮的途中,小皇帝一言不發。
海棠也是慌裡慌張,瞪大了眼睛不敢說話。
她和小皇帝一起進的刑獄司,當真沒有故意偷聽,但大門就那麼寬,她不小心聽到了那麼一點點,隨之而來的信息量衝擊了她的世界觀,讓她滿肚子話想問又一丁點都不敢問起。
有喜???陛下真的有喜了?那老太醫沒說謊?
但是、但是……陛下是男的啊!她天天伺候著,這點還是清楚的!
沉默著回到宮中,迎接小皇帝的是平無奇劈頭蓋臉的一通“臭罵”,瘟疫期間私自出宮,小皇帝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教訓皇帝需要有度,平無奇剛好對此分外熟悉,一邊診脈一邊說話,好半天才鬆了口氣。
以往康絳雪每次都老實承認錯誤,乖乖聽著直到平平冷靜下來,這一次卻沒等平無奇罵兩句,便出聲道:“平平,朕心口疼。”
平無奇板著臉道:“陛下今天裝可憐也沒有用,必須……什麼?陛下胸口疼?……隨奴才回殿裡看一下。”
康絳雪搖頭,但沒精神解釋,叫平無奇不用跟隨,自己回了內殿。
平無奇心頭疑惑,詢問似的望向海棠,成功獲得一雙急切想要傾訴的眼睛,兩人壓低聲音交流起來。
康絳雪不用細聽兩人說什麼,也能猜到幾分,只是他心中太亂,除了獨自靜一靜,什麼都無法在意。
天色在這一來一回間早已黑下來,小皇帝吹滅了房間裡所有的燈火,讓自己躺在這片空蕩蕩的黑暗中。
他懷孕了。
過了這麼久,肚子都快大了,他這個當事人才知道。
平無奇最近時常提醒他注意飲食注意動作,又欲言又止話裡有話,想來過年那夜診脈的時候便已經發覺,既然發覺卻沒有告訴他,除了受別人的叮囑,康絳雪想不到別的答案。
所以這意味著……盛靈玉早就知道了。
可過了這麼久,盛靈玉都沒有告訴他。
康絳雪自覺已經冷靜下來,心緒卻仍沉浸在混沌之中,那些他努力壓制的,突然發現自己有孕的衝擊,被楊惑懷疑時被迫扛起的警惕,苻紅浪惡鬼一樣的威脅,全都一股腦地湧上來,叫他混亂不堪。
小皇帝在床上縮成一團,聽到門外傳來些許腳步聲。
他只當是平無奇來了,並無反應。腳步聲臨到門口,他忽地聽到其他郎衛的呼聲,喚道:“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