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的功夫, 馬車在坤寧宮的宮門前停下來,陸巧滿心鬱悶,但還是先一步下了馬車, 想把小皇帝接下來。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下車以後,不等他叫人, 早有一眾七八個宮女太監在候著, 見狀一股腦兒地迎上來, 竟像是早知道有人要來。
陸巧被那人數驚了一下,慢了一步回頭, 小皇帝已經下了馬車,沒用他攙扶,這一下,陸巧胸口的氣堵得更不舒服, 就在這會兒, 一個看起來是掌事的太監恭敬道︰“陛下, 小侯爺,裡面請,國舅爺和太后娘娘已然等候多時了。”
等候多時?
那位輕易見不到的苻國舅和太后原來知道小皇帝要來?
他們怎麼知道的?陸巧更加不解,又看一眼不和他說話的小皇帝, 莫名有種被所有人排斥在外的感覺。
……他們都知道, 只有他不知?
陸巧太過心中煩悶, 並未在意太監在叫人的時候竟將‘國舅爺’三個字放在了‘一國太后’的前面。
康絳雪亦沒有在意陸巧變得更差的臉色,隻隨意揮手,示意宮人帶路,他並不驚訝於苻紅浪預料到他會來。
苻紅浪那樣的人,本就沒什麼能逃過他的眼楮。
康絳雪和陸巧一前一後進了正殿, 暖風夾著香氣撲面,惹得人不自覺的一個寒顫,康絳雪尚未見到人影,遠遠便聽到一聲親昵的呼喚。
苻紅浪道︰“熒熒來了。”
康絳雪眯眼望去,那說話之人如同往常一般一身紅衣,正坐在榻上,今日太后苻紅藥也穿了一身紅,和苻紅浪坐在一起,兩人中間擺了一個青色的玉石棋盤,似是正在對弈。
雖在對弈,但苻紅浪的姿態更加輕松,處在太后的宮中,他這個國舅遠比太后本人更加隨意,反觀苻紅藥,一反平時面對小皇帝時嬌嗔易怒的常態,和苻紅浪在一起平添了許多的拘謹。
小皇帝到了眼前,苻紅藥方看了兒子一眼,有幾分驚訝道︰“果真來了,剛才你舅舅說起來哀家還覺得不相信,不是剛醒嗎,身體還沒好,大老遠跑來幹什麼?”
康絳雪沒有花時間和苻紅藥寒暄,身後的陸巧俯身行禮,他亦沒有跟著動,隻對著苻紅浪開口道︰“你知道我會來,那你可知道我為何而來?”
小皇帝直接沖著苻紅浪說話,陸巧和苻紅藥都很驚訝,陸巧是不明所以,苻紅藥則難掩驚慌,太后娘娘立刻開口訓斥道︰“小混帳!膽子越來越大了,怎麼和你舅舅用這種口氣說話,你的禮數呢?”
康絳雪道︰“朕這個皇帝何曾講過禮數?”
苻紅藥被小皇帝直白的頂撞堵得閉嘴,隱約之間察覺到了一些不同,往日小皇帝雖然也蠻橫,但都有股子明顯的蠻橫氣,今日卻似乎十分格外的嚴肅,一點都像平常的樣子。
苻紅藥停了一瞬,沒說話,苻紅浪本人倒是毫不在意地笑了,小皇帝望著他,他也直直望著小皇帝,隨意道︰“聽熒熒這般口氣,底氣十足,想來身體好多了。”
康絳雪又發問︰“你到底知還是不知?”
苻紅浪一股子笑在臉上逐漸回蕩,說來奇怪,苻紅浪和太后小皇帝三人湊在一處,相貌十分相似,可苻紅浪的氣質卻最為不同,小皇帝和太后可以形容為像精怪,像妖精,隻他……無論何時都像一隻陰惻惻的惡鬼。
哪怕他生得極其美艷。
苻紅浪道︰“熒熒不如直接說給臣聽。”
這麼說話,便是要他闡明來意,康絳雪不再猶豫,挺直胸膛道︰“朕有事想要稟告母后和舅舅。”
苻紅浪看起來對‘舅舅’這個稱呼很是滿意,他抽出了腰間的煙鬥,不用叫人,身為太后的苻紅藥便主動縱容地給他點燃了煙。
室內寂靜無聲,都在等小皇帝後續的話語,康絳雪心中閃過眾多思緒,終是沉聲道︰“朕要立後。”
四個字,擲地有聲,滿座皆驚,就連苻紅浪都怔了一瞬。
很快,苻紅浪笑了起來,神情間浮現了出濃濃的玩味,他確認一般問道︰“你要立後?”
太后苻紅藥亦十分驚訝,立刻追問道︰“你說什麼?你不是堅持不立後嗎?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你看上誰了?你想立誰家的姑娘?”
康絳雪隻望著苻紅浪,鄭重回答道︰“盛輝的孫女,盛靈犀。”
就在這一刻,康絳雪的身後響起了一聲怒到極致的呼聲。
陸巧雙目飛紅,一口從聽到立後兩個字開始就咬緊的牙此刻更是咬的咯吱作響,陸巧喊道︰“阿熒!”
只有一個名字,可裡面的怒火,急躁,震驚,不解,怨念,數之不盡。
康絳雪恍若未聞,隻對面前的苻紅浪和苻紅藥重復道︰“朕要立盛靈犀為後,近日便大婚,迎盛家之女入主中宮。”
陸巧忽然間發了瘋,當下連太后就在跟前也不管不顧,他恨聲吼道︰“阿熒!你知不知道自己說什麼!”
康絳雪從帶陸巧進門之時便想到了這一刻,無數的後果早就在心中想過,因此此刻他表現得格外平靜,終於轉頭對陸巧道︰“你聽到了。”
這話裡淡漠的語氣比任何多余的話都更傷人,陸巧握緊了拳頭,無數的情緒閃過眼底,最終猛然從殿內沖了出去。
康絳雪心裡動了動,但沒有開口叫人,更沒有追出去,他只是再度回過頭望向了榻上的兩人道︰“……請舅舅和母后允許。”
苻紅浪旁觀了陸巧這出鬧劇,並不覺得乏味,他問道︰“熒熒決定了?”
康絳雪點頭,他確實決定了。
在來這裡的一路,康絳雪已經細細想過,以他的身份,他的能力,想要單獨保住盛靈玉,保住盛靈犀,保住盛家的旁散分支都極其困難,可若是他將盛靈犀立為皇后,皇后的榮光將保全住所有的人。
從此以後,盛靈玉就是名譽上的國舅爺,若可以,他再封他做個禦前侍衛,如此一來,他和盛靈犀全都有了後路。
雖然只有虛名,但至少有了避風港,這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雖然盛靈玉已經叫他不要管,可他不能不管。
他做不到。
他真的做不到。
康絳雪的目光滿是認真,苻紅浪但笑不語,這陣寂靜中,驚訝過頭的太后總算回過了神,苻紅藥氣得張嘴便罵道︰“小混帳,你是不是瘋了!你看中那盛家女什麼了!可不管看重她什麼,也不能把她帶進宮,更何況是中宮!她現在是賤籍!是娼婦!你是病得腦子不記事了嗎!?說出這等瘋話!”
康絳雪反駁道︰“賤籍又如何,母后不過宮女,如今不也在母儀天下?朕是宮女之子,還不是當了皇帝。”
苻紅藥被這話堵得大怒,她細長的手指指著小皇帝,聲音氣得打顫︰“你竟然拿哀家和一個賤籍之女比!?”
康絳雪再次反駁︰“他們是不是賤籍,母后難道不知?”
苻紅藥用力敲了下棋盤,又是生氣又是難以接受︰“你翅膀硬了,想要氣死哀家嗎!盛家抄家滅族,無權無勢,就是賤籍,你若立盛靈犀為後,以後想哀家被長公主那個賤人活活笑死不成!”
說來說去,太后在意都只是虛名,小皇帝是否是真心想娶盛靈犀苻紅藥並不在意,康絳雪不欲再和苻紅藥糾纏,隻望著苻紅浪道︰“舅舅意下如何?”
在這個宮裡,真正做決定的還是苻紅浪,苻紅藥憋了一口氣,但還是一同看向了苻紅浪。
感受著兩人的視線,苻紅浪慢悠悠抽了好幾口的煙,一直到煙鬥裡的火星要燃盡了,他才對著小皇帝道︰“熒熒,你是在求我嗎?”
康絳雪啞然,他深呼一口氣,應道︰“是。”
苻紅浪笑著看他,表情幾乎稱得上溫柔,那說出的話卻宛如另一個極端,苻紅浪道︰“可熒熒看上去,不像是在求人。”
康絳雪徒然一愣,片刻之後,他撩起了衣袍,在地上跪了下去。
小皇帝道︰“我求你。”
康絳雪是個假皇帝,但他仍然是皇帝,皇帝者,跪天跪地跪父母,而苻紅浪……
不過是一個外戚。
太后亦沒有想到平日那般囂張的小皇帝竟然會跪下來,雖是一直以來對苻紅浪才是掌權者的事情心知肚明,但此刻看小皇帝彎下膝蓋,還是一時之間啞然,有點無話可說。
小皇帝的跪拜意義重大,然而對本就沒有權力欲的苻紅浪而言,終究沒有太多的取悅感,苻紅浪並不在意,只是敲了敲煙鬥,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在熒熒心中,果然盛家子是最最要緊的。”
從始至終,康絳雪沒提盛靈玉一個字,可在苻紅浪的眼前,這一切近乎都是透明的,放在往常,康絳雪必然要膽戰心驚好生猜測苻紅浪到底知道了多少,可這一刻,他一點都不在意。
小皇帝只是道︰“我要立盛靈犀為後,舅舅允還是不允?”
苻紅浪擺出一副思索的模樣,片刻後,他忽地笑道︰“熒熒想做的事,舅舅怎麼會不允呢,不過……”
康絳雪道︰“不過什麼?”
苻紅浪道︰“臣有一個條件。”
康絳雪毫不猶豫道︰“我答應。”
苻紅浪笑了︰“我還沒有說是什麼條件。”
康絳雪應道︰“不管是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苻紅浪忽然陣陣發笑,他應道︰“既如此,熒熒先回去吧,身體不好,理應回宮歇著,至於立後之事……熒熒病這一場,又錯過了大壽,確實需要一點喜事沖一沖。”
這麼說來,便是同意的意思,康絳雪渾然一松。苻紅浪雖然沒有把他的條件說出來,可康絳雪也不欲多問,他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當下,行了禮便轉身告辭。
苻紅藥顯然對苻紅浪的同意頗為不滿,可她並不敢質疑苻紅浪的決定,神色不渝了好一陣,最後到底沒有說什麼。
康絳雪出了坤寧宮。
迎接他的是一陣很涼很涼的風,本以為無人會在,可在風的盡頭,他看到了陸巧,這個人跑了出去,卻終究沒有離開。
陸巧望著他,一字一字道︰“阿熒,給我一個解釋。”